只要你说了,我就去做。
刀山剑树,荆棘丛生,亦无所推挡。
齐婴见他正色,神情也无避讳,只摇了摇头。
韩非池皱了皱眉,也不怀疑齐婴是在客气,他能看懂二哥眼中的谨慎,只又问:“那眼下二哥打算如何?”
长夜漫漫,夜风乍起,吹得人心动荡飘飘摇摇。
齐婴的神情则安稳如同山川,只是看着韩非池的眼神有些许复杂。
他只说了一个字。
“等。”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鞠躬感谢大家的陪伴和留言,每次看到都特别开心特别温暖~这一章结束了,离第三卷 收尾大概还有个三章(分章细的话可能还有个四章,粗的话就三章了)
第154章 山雨(1)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齐家有一喜一丧。
喜的是相爷终于醒了。
左相平生多历风浪,本以为如今家族鼎盛可以安享晚年,孰料一朝雨露化作雷霆,万般祥和皆成泡影,令这位纵横大梁朝堂数十年的齐家主君也承受不住,受完天子垂训后便一病不起。
他缠绵病榻近一月,总是时醒时昏,如今总算神志清明了,只是身体大不如前,仿佛一朝之内被抽走了大半生气,整个人的气韵都弱了下去。
他醒后见到了自己的次子,瞬时便老目含泪,伸手握住齐婴的手,叹息连连,慨然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齐婴宽慰着父亲,又同他说起眼下的形势,而相爷遭此大难却已然生了倦怠之心,似乎不太想管这些是非了,即便听次子说着也始终有些出离,后来还对齐婴说一切都凭他做主。
而丧则是齐老夫人的辞世。
这位老夫人虽年事已高,如今辞世却算不得寿终正寝,乃是被忽来的天降横祸摧了心肝,见过皇后之后便彻底倒了下去,在病榻上苟延残喘了不足一月,终于还是没能挺过这一遭,撒手人寰了。
她生时的最后常有呓语,多是骂娘家人冷血无情薄情寡义,也有时骂自己老迈昏聩引狼入室,骂着骂着便哭起来,药也一应都吐了,令往来的一屋子大夫都束手无策,称老夫人是得了心病,药石无效。
齐家人其实早已看出了老太太时日无多,但当三月初九夜里她仙逝时仍难免悲痛,一家人皆在她床前哀哀哭泣。天公似亦有所感,当夜大雨倾盆,风雨之声更让人心头惴惴,仿若是个不祥的预兆,隐隐在告诉这个家族,还会有滚滚厄运接踵而来。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风雨如晦的夜里,齐婴格外地思念起沈西泠。
犹记去年此时建康城也下了一场大雨,那是在她行笄礼后不久,他惹了她伤心,后来她又为生意上的事去东南别院找了化名为杨东的沈城,彼时也如今日这般大雨倾盆。
同是在那天他们彼此定情,她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他对她许下无声的诺言,要爱惜她一生。
此夜同去岁如此相似,一样的大雨,一样的黑夜,一样有巨石一般压在他心上的事,而不同的是……她不在他身边。
而他非常想念她。
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思念一个人,思念到他一向如同深潭一般的心底都变得躁郁,比北伐时更甚。
他知道他眼下不该分神去想念她的,他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何况祖母长逝、家里还要再办丧事,母亲和长嫂都精神不济,所有的事都必须他亲自过手,无人可以替他分担,他根本没有闲暇。
可他不由自主。
他想她,一遍一遍想她,他越孤独越沉重就越想她,而只要想到她,他心底的皴裂便会得到短暂的疏解,令他拥有片刻的安宁。
被新帝褫夺实权之后他就失去了在枢密院的权柄,同时也知道当初握在自己手中的刀锋已然转而成为了陛下□□齐家的剑戟,他曾经将它打磨得多么锋利,此时就被它困得多么严密——他知道本家已经被枢密院暗中监视了,这个府宅中的人就如同笼中之鸟,已经不能随意出入。
可他仍然很想回风荷苑一次。
去见她。
哪怕只是见她一面他心里都会好过很多,不会再像此刻一般喘不过气。
他真的很需要喘一口气。
他想见她。
齐老夫人新丧,于齐家而言当然是大事,之前几天各旁支就得了消息,当夜族人即便冒雨也还是来了大半,皆为与老夫人送别。
上回本家这样热闹还是除夕,彼时朱门之内花灯如昼,儿孙嬉笑家族昌盛,未料区区三月之后就变成如此惨淡光景,真让人有前世今生之感。
所有人心上都很压抑,甚至孩子们都不敢笑闹了,纷纷在风雨之声中低着头跟在长辈左右,皆是谨小慎微。
本家的仆役冒着大雨随着主人家将齐老夫人的棺木请入齐氏宗祠,同时亦有早就请好的定山寺住持来为老夫人诵经祈福,宗祠之内一派肃穆,唱经之声持续了半宿,直到子时众人才纷纷散去。
而齐婴独自留在了那里。
说起来他其实自幼就同祖母不亲,倒并非是祖母不疼他,只是他们之间可能原本缘分就浅些,总不能真正亲近,而他入朝之后公务渐忙,与祖母相见的时日便更少了。
但今夜祖母仙去他仍感到心中沉痛,这样的压抑令他越发强烈地思念起沈西泠。
他知道他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留在本家,他的族人们几乎全都濒临崩溃,今夜甚至连孩子们都小心翼翼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是他们最后的指望,他不能不在这里,否则一切都要乱套。
可天知道他有多想见她,甚至这一整夜他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诱惑他:走吧,就这么走吧,你不是早就想带她一起走了吗?万物生灭都有命数,你原本也救不了所有人,不如抛下一切带她走,这样至少你们之间会有一个好结果……
你就当成全你自己一次,不行么?
自私一次,不行么?
这个声音一开始很微弱,他尚且还能假意装作没有听到,可后来却越来越昭彰,比此夜宗祠之外的雨声还要更加不容忽视,他动摇得厉害,以至于不得不借宗祠之中无数高高低低供奉的祖宗牌位来覆压那样的欲望。
那都是齐家的先人,筚路蓝缕方启山林,历历百年才成就这样一个家族,如今它要崩溃了,难道他可以放任不管么?
他要割断这条血脉、眼睁睁看着他的亲人步入深渊么?
齐敬臣,你要这样么?
在那个刹那,齐婴的眼神空了。
空空荡荡,空无一物。
他一向不是遇事不决的人,又素来多谋善断,尤其在齐家人面前更显得从容不迫,可在这个四下里空无一人的宗祠,他的眼神空了,似乎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才能露出这样的茫然。
以及……一点点软弱。
那些肃穆的排位似乎乍然变成了先人的面孔,正一个个居高临下且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亦仿佛向他伸出了千万只手,将他紧紧地困缚在原地、一毫一厘也不能挣脱,同时他们也在威严地训诫他,让他与这个家族生死与共。
他们的声音层层叠叠几乎震耳欲聋,将他心底那道单薄的声音全然压住了,令它再也不能被他听到。
可是……
……他还是想见她。
极其地,想见她。
一想起她,他空茫的眼里便乍然有了神采,仿佛在黑夜无边之中乍见天光,令他在那时十分明确地意识到:他一定要去见她,不问后果,不计代价。
并非不爱这个生养他的家族,也并非怯懦不敢背负这千钧之重,而仅仅只是……他也有私欲。
他只是,很想跟她在一起而已。
齐婴迅速地转过了身,阔步朝宗祠的大门走去,仅仅在几步之内他便想了很多,甚至仿佛看见了沈西泠见到他时陡然明媚起来的眉眼,又仿佛听见了她在皱着眉抱怨他没有按时用膳,同时指尖似乎触摸到了她白皙细腻的肌肤,恍惚间留下了淡淡的馨香……
那样真实,无止境地诱惑着他,勾着他越走越快,将满堂的牌位都抛在了身后!
他推开了那扇宗祠的大门!
门外风雨如晦。
他的父亲却正无声地站在门外,而父亲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的叔伯兄弟。
有些人他颇为熟悉,有些他只有过几面之缘,有些甚至并不相识,足有上百之数。
他们都在看着他,淋着漫天的大雨,他重病方愈的父亲已经浑身湿透,可仍然带领族人站在那里,也不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宗祠之外站了多久。
齐婴的眉头皱起,脑海之中空茫一片,如同有一片刺眼的白光遮蔽了他的一切思绪,令他一时什么都想不明白,惶惑之中只看到他父亲手中拿着一封已经湿透的信。
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辨认出那是他除夕夜交给长兄的书信,信中坦言了他当时绸缪的一切。
脑海中的白光越发刺目了,以至于齐婴那样敏锐的人,那时却想不清那封信为何会在父亲手上。
齐宁事发后,齐云受牵连入狱,他自知自己无法再如弟弟所托守护家族,便在被廷尉带走之前将齐婴留给他的书信转交给了父亲,让父亲务必想方设法让二弟南归。齐璋见信极为惊痛,当时便打算亲自北上带次子回来,未料后来却病倒,未能成行。
好在后来尧氏的家书还是唤回了次子,这也就是为什么相爷病愈后见到齐婴的第一句话不是别的,而是——“回来就好”。
他早就知道了次子的去意。
同时他也知道欲望的种子是不能埋下的,否则就会生根发芽。
敬臣的心中已经埋下了离开的种子,它不会轻易枯萎死去,而如今正是齐家的生死存亡之际,有那么多人的生死都在一线之间挣扎,他不能放任他的次子离开。
一步也不能。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敬臣已经长大了,而他自己却在不断衰老、不断变得无力,他知道他无法依靠身为父亲的威严去命令和控制他,他所能做的只有……
……哀求他。
大雨倾盆,黑夜无边。
齐璋同无数有着齐家血脉的宗族长辈一起,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徐徐下跪。
“碰”的一声。
轻轻的,在那场潇潇夜雨里几乎轻不可闻。
可又如一声惊雷,猛然炸响在齐婴耳边。
那一瞬间他才真的明白。
原来他这一生都注定无法拥有,他的……心向往之。
也同样是在那个夜晚,那个大雨如注、往来纷杂的夜晚。
一个惊惶失措、风尘仆仆的奴仆连滚带爬地跑进了本家,给齐二公子身边的青竹送了一个消息。
彼时一贯少年老成的青竹闻讯大惊,以至于脸色瞬间苍白,当即赶至宗祠去寻公子,见到相爷和族老们跪了满地的场景甚至都顾不上惊讶,只连忙附在公子耳边将那奴仆送来的消息匆匆转达。
在场的其他人没人知道那时青竹对齐婴说了什么,而仅仅只能在大雨之中依稀看见他们齐家最后的倚仗如遇当头棒喝,神情枯寂,眼睑缓缓垂下。
寂静无声,仿若入定般与世隔绝。
围观者皆心头惶惑惴惴不安,又见片刻之后他再次抬目,彼时眼中锋锐肃杀之色尽显,背对着无边寒凉夜雨,竟当真宛若……
……地狱修罗。
作者有话要说: 直到这个夜晚,他才真的走上修罗之路
第155章 山雨(2)
世人悲喜总不相通,齐家这方百般困厄,却无碍他人纵情宴饮——次日夜里无风无雨,正是新帝宴请韩家外戚的日子。
韩家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
原本齐家事事压人一头,但右仆射和他那不争气的三弟却捅出了大篓子,连带着齐家整个都跟着栽了跟头。自然了,但凡是个有点明白的人便能瞧得出,齐家的祸根并非在这次私债大案,而是他们行高于人太多太久,树大招风理之自然,新帝刚刚登基,正是破旧立新要放三把火的时候,可不就要顺势烧了他们家的根基?
齐家若倒,则大梁朝局立刻便要随之一变。
当今太后是韩家女儿,新帝更有一半韩家的血统,这韩氏一族原本就是四姓之一,而今更是贵不可言,若齐家化为尘土,他们便会取而代之成为新的江左第一世家。
这个家族很可能比齐家站得更加稳当,因为他们手中有兵权,单韩大将军韩守邺手中就掌兵五十万,另把控建康守戍之职,在北伐一战后更是加官晋爵风光无两,无人不为之艳羡。
此夜在梁宫偏殿,天子宴请韩氏亲族,君臣和乐鼓瑟吹笙,太后与六公主亦在席间。
在座之人都有韩氏血统,也算是半个家宴了,而因太后娘娘旧年在后宫之中受了娘家不少帮衬,自然便与家族中人关系十分亲近,在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之后也不忘了提携家族中的儿孙以作报答,是以这顿家宴吃得宾主尽欢,十分令人心仪。
韩大将军韩守邺原本就好饮酒,如今他自觉春风得意,那喝起酒来就更加尽兴了,而他这番志得意满一来在于北伐的功勋,二来便在于齐家的遭难。
此前数年军部始终受制于枢密院,累得他堂堂一个正一品的大将军居然还要受制于齐家那个二品的小枢相!岂不荒唐可笑?那齐敬臣虽自始至终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可凡涉战事他却始终说一不二,当年说禁战就禁战,还当众提剑杀了他的门生蒋勇!这事儿他可不会那么容易就忘了!
哼,那齐敬臣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也无非就是那样罢了!北伐离了他,难道还真的赢不了吗?其他人不过是看在齐家的面子上才恭维他两句罢了,哪里能作准!就算没了他齐敬臣,北伐照样能胜!
区区竖子,怎足与谋?
如今可好了,他倚仗的家族即将大难临头,他一个人独木难支,又能得意到几时?就让所有人都看看吧,没了家族作倚仗的齐敬臣无非就是一个凡夫俗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韩守邺幸灾乐祸得很,仿佛只要齐婴倒了,他曾创下的那些功勋就会全部被算在自己头上了,如今真是日日夜夜都盼着廷尉办事再麻利些,最好明日一早就有定论,于朝堂之上把齐家人打入尘埃,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喝得醉气熏熏忘乎所以,在殿上便以箸击杯而歌,韩氏宗族中人大半都醉得不轻,见此纷纷跟着拍掌笑闹,仿佛都迫不及待等着齐家轰然覆灭,他们便可以如豺狼一般一拥而上啃噬那个家族的血肉,把齐家的一切财富和权势都拆吃入腹——就像几年前对沈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