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他又指向沈西泠,道:“而此女则是鸠占鹊巢李代桃僵,多年来皆顶着他人名姓招摇撞骗!”
  沈西泠立刻如坠冰窟!
  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几乎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甚至连思绪都僵住了,可她依然看得到身侧那个真正叫方筠的女子正满眼怨憎地看着她,她根本不敢与她对视,立刻狼狈不堪地别开了眼去,却又对上了左相齐璋以及齐大公子、齐三公子三人震惊的目光。
  他们也都在看着她,满眼被欺骗的难以置信,左相甚至目露惨然之色,又似乎恨不得啖她血肉!
  可很快他们的目光便从她身上移开了,转而全都朝齐婴看去,眼神中充满诘问、质疑、荒唐、愤怒。
  他们……在怪他。
  他们在因为她而怨怪他。
  悲伤与无力忽然没顶,她知道此刻的一切都是向他刺去的利箭,他会被伤得千疮百孔,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全都是因为她!
  为什么!为什么四年前的自己要请求他的垂怜!如果她不去风荷苑求他,如果她不恬不知耻地一直留在他身边,如果她干脆冻死在当年的雪地里,那如今他就不会陷入这样的众矢之的!
  沈西泠从未如此深刻地痛恨过她自己!
  她恨着,而比恨更强烈的却是心痛,她想朝他奔过去挡在他身前,挡住所有投向他的、那些冰冷敌意的目光,她要告诉所有人是她自己编造了谎言欺骗了他,他根本不知道她不是方筠,她……
  沈西泠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想维护他的念头,原本混沌的思绪竟然一下子清明起来,她甚至打算把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后当堂自戕,这样即便有人怀疑她言语的真伪也是死无对证了,或许这样他便能安全了!至少可以少掉一桩罪责!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当即便要开口,可是还不等她说话,御阶之上的天子便搁下了手中方筠的户籍文书,沉吟片刻道:“陆爱卿,即便你能证明真正的方筠另有其人,却也不能断言此事与枢相有关,说不准是此女诓骗了枢相,齐爱卿毫不知情呢?”
  天子此言实在与沈西泠的绸缪不谋而合,她欢喜极了,恨不得立刻就让天子将自己处以极刑,把一切冤孽都了断干净,不料身旁的陆征却又道:“回禀陛下,臣还有证人,可证此事是枢相一手操办。”
  作者有话要说:    真方筠还活着的这个点当时做得很小,大家已经猜得特别特别特别好了!是原文这部分本身太不起眼了。
  谢谢大家的留言,我们一起陪他们走过最可怕的风雨吧
 
 
第160章 对簿(3)
  “哦?”天子扬眉,似乎更加诧异,随后神情严肃起来,“带证人上殿。”
  陆征又是一拜,折身又朝殿外宫人招手,殿外宫人又会意地匆匆而去,过不多久又领了一人出现在大殿门口。
  来人是个身穿甲胄的年轻男子,上殿前先取下了腰间佩剑,入殿后下跪拜天子。
  天子问曰:“堂下何人?”
  那人跪答:“启禀陛下,臣乃廷尉属官,四年前曾任建康城门守将。”
  天子颔首,又问:“卿有何事要奏?”
  沈西泠望向那个男子,他的脸极为普通,让她毫无印象,可一听“城门守将”四字,她便乍然想起了四年前与母亲逃狱时的光景。她想起在齐婴来救她们之前,她和母亲曾被城门的守将捉住,他们将父亲派来的游侠狠狠地按在雪地里,刀枪剑戟围绕着他,他们还对她和母亲步步紧逼……
  沈西泠又一次看那男子的脸,忽而四年前的记忆鲜明了起来,这人……这人就是……
  那男子朗声答:“四年前大雪之夜臣于城门镇守,当晚廷尉恰有二名逃犯,臣等奉命盘查出城者身份。当夜此女与其母在一游侠的护卫之下欲出城,臣见其形迹可疑,便欲缉拿盘问,不料却遭枢相制止。小齐大人称几人为其府上逃奴,不允许臣等再行盘问,强行将人带出了城。”
  那男子平铺直叙说得干干巴巴,可四年前的光景却立刻出现在了沈西泠眼前。
  她想起那天的大雪,想起母亲病倒在自己怀里的苍白,想起那游侠被甲士击倒后向她们望来的那个眼神,想起她在没顶的绝望中忽然听到的那一阵车轮和铜铃之声,想起齐婴从马车上走下与她对视的那个神情……
  她想起了那时的一切,同时也仿佛当真回到了那个场景,她甚至在此五月盛夏感觉到了当初腊月飞雪般的寒冷。
  遍体生寒。
  朝堂又是一片哗然,天子的眉头亦皱得更紧,他问曰:“时隔四年,你怎还能记得当时那女子的容貌?会否是错认了?”
  那人侧首看了看沈西泠,复而断然答:“此女当时年幼,但容貌已与今日相差无几,且眉间生红痣,臣绝不会错认!”
  这话实在说得很是令人信服。
  朝堂百官早在沈西泠被宫人带到殿上的时候就为她惊人的容色所震,尤其那眉间一点红痣漂亮得不像个真人,比这世上最高明的画师画出来的还要精细,但凡见过她的人都必然难以忘怀。
  他们纷纷都信了,继而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这个说法颇为可信,他想了想,又看向陆征:“陆爱卿,方才朕听说四年前廷尉在缉拿逃犯?不知当时要抓的是何人啊?”
  纵然当时沈西泠的心早已沉到了谷底,可当听到天子这一问的时候仍感心惊肉跳。
  她仿佛坠入了一重迷雾,当雾气散开的时候她便看到了无数淬着剧毒的刀锋,她想要躲避,可是却被这一切紧紧地包围。
  她听到那位陆大人又说:“回陛下,臣已查过当年卷宗,当时缉拿的乃是罪臣沈谦的外室和私生女。”
  这话一出,朝堂之上真是炸开了锅!
  沈家!
  这美貌无比的小丫头难道竟是沈谦的遗孤!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蠢货,脑子一个个转得快极了。他们一面追忆着当年沈家朝夕倾覆时的惨烈模样,另一面又近看着被誉为江左第一世家的齐家是何等风雨飘摇,心头真是感慨万千,又思索起这样的两桩大案若牵到了一起会是怎么一番光景。
  小齐大人是什么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其貌君子其心修罗,最是冷情冷心不过。这事儿若放在旁人身上,许还能说救下这个小丫头是食色性也,可小齐大人岂是这样的浅薄之辈?他们齐家必然与沈家有什么交易!许是从沈家拿了天大的好处也未可知!
  文武百官的眼色越发深了,耳朵也纷纷竖起来,仔仔细细听着天子的口风,只听陛下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问:“可有明证?”
  陆征又答:“臣岂敢无凭妄言?”
  说着,便又请了第三位证人上堂。
  百官瞧到现在,已是眼明心亮了。
  这陆征执掌廷尉多年,手下积压的陈年悬案多的不知凡几,若非无人授意,又是哪来的狗屁工夫查这等曲曲折折的大是非!而陛下今日虽一直看似在为小齐大人开脱,实则却是一步一步将他的后路都堵死了,把每一个他可能翻案的口子都封得彻底,分明是要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彻底将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何等凶险!又是何等周密!
  如此精彩的一出双黄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百官虽则心中惶恐万分,但此时仍不禁回头看向那第三位上堂的证人。
  沈西泠亦木然地看去,见到的却是……她的舅父。
  四年前,她带着母亲的尸身从建康北上琅琊,跪地磕头请求母亲亲族容她入宗祠,可彼时她的所谓亲人却满目冷漠,毫无伤情之感——他们的亲妹妹都已经死了,他们却竟毫不动容,亦将沈西泠扫地出门。
  彼时她孤身于琅琊只感悲凉无比,亦曾暗暗发过誓言,此生都再不与韦家人扯上干系!
  谁又能料到……
  四年前求韦家人雪中送碳他们不肯,四年后雪上加霜他们倒是殷勤,她那舅父一登天子堂便紧张瑟缩成一团,全无当年逐她出韦家的那般雄浑气势,只是他虽胆小如鼠,口齿竟还灵光,清清楚楚将她母亲的前尘往事一应说了个干净,也不知是提前记诵了多少时日!
  她那舅父还痛哭流涕道:“陛下明鉴!草民一家早已与这母女俩断了往来,几十年不曾见过了!因她母亲当年与人私奔、脏污了我家门楣,韦氏一族早已当她们是死了,她们一切作为都与韦家无关啊陛下!”
  这般丑态若放在平时自然难免引人发笑,只是今日种种曲折都太过令人震撼,朝堂百官便纷纷顾不上嘲弄韦家人了。
  他们纷纷回想着,的确是想起当年沈傅两姓联姻后沈谦一直都与自己的妻子傅贞貌合神离,亦隐隐有二人始终不同房的传言。他似乎的确养了个外室,只是大概也并不当真如何喜欢,据说连金银俗物也吝于给予,令那外室也过得不甚如意,同那外室有了孩子以后更无意将人带入沈家抚养,据说傅家就是因为瞧见了沈谦对那外室是这般冷清态度,才默许了此事。
  如今这韦家的乡巴佬如此言之凿凿,还将他家族谱都带到了殿上,丝丝缕缕都跟当年的旧事对得上,自然便让百官深信不疑——这跪在堂上的小丫头,竟当真是沈氏遗孤。
  这事儿可就是天大的了!
  小齐大人不单让此女顶替了方家小姐的身份,甚至还违逆国法救了本应流放的沈家女儿!他必然是从沈谦手上拿了许多好处,那不仅是挑衅了天威,更是与沈家余孽勾结,往大了说是叛逆之罪!
  齐家本就为齐大公子和齐三公子的官司焦头烂额,如今唯一的倚仗却又摊上了更大的事,这……
  已是穷途末路之象!
  百官正如此想着,耳中却又听得堂上传来一声闷响,众人纷纷侧首去看,原是那纵横朝堂数十年、大权在握如日中天的左相齐璋当众晕了过去!他那跪在堂上的长子和三子纷纷忧心如焚地朝他们父亲扑过去,三公子更是哭得泣不成声,真是好一派热闹情景。
  朝堂上这浮生百态经宫人们的口,很快便一一传到了皇后娘娘耳中。
  彼时这位娘娘悠然自得地靠在她宫殿之中的贵妃榻上,舒舒服服地吃着刚摘的冰镇葡萄,实在是万分惬意。
  她舒服地半眯着眼,又想起了此前发生的几桩事。
  她那废人姑母老早便将那假方筠的真身告诉了她,彼时齐婴远在江北鞭长莫及,本是动手的绝佳时机。可她傅容的眼光却绝不会那样的短浅——区区一个小丫头值什么?她是生是死有什么相干?她傅容要的是拉齐家下马,让齐婴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单凭一个身份模糊的小丫头,她对付不了齐家,此事的关键还是在那个蠢货齐宁身上,她要让他把放私债敛田亩的罪名坐实,还要拉齐云这个嫡子一并入局。田亩丁税乃历朝历代重中之重,凡是在这上面犯事的便鲜有能保住性命的——当年的沈家不就是如此吗?这是天家的逆鳞。
  她要他们的家族危如累卵,再在最后的这一刻把沈家女的事情抬出来,把齐婴钉死,绝不给他翻身之机!
  她当初听了姑母的话,头一桩去做的事便是派人去找真正的方筠,她必然还活着,否则齐婴便不会把她的名头还给沈家女。她着实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到真正的方筠,又暗中处理了齐婴安排在巴郡照顾方家小姐的人手,随后秘密地将她带到建康,又请遍了天下名医为她医治,只为了今朝在殿阁之上让齐婴百口莫辩!
  她不会允许他有任何一点翻案的可能——她安排人去廷尉寻找当年沈家女逃狱的蛛丝马迹,又让人远赴琅琊去找她母亲的娘家人,步步为营,细致入微,就算他齐敬臣智珠在握,又焉能破得此局?
  傅容轻轻地笑了起来,又缓缓捏起了一颗葡萄。
  齐婴,你不是很了不起么?你不是不想娶我么?
  如今你的生死就被我这个你曾不屑一顾的女人掌握着,怎么样,你痛么?
  还有你那小心肝儿……我要她死在面前,你明白么?
  她淡淡地笑着,雍容华贵,将那颗葡萄放入了口中。
  啧,真甜。
  此时朝堂之上却是一片肃杀。
  如此惊天大案一朝翻到眼前,令满朝文武都有些惊心动魄之感。
  他们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齐婴。
  那位凭一己之力救大梁于水火的枢密院正使,那位年纪轻轻就名震江左的少年榜眼,那位被建康名门奉为世家之典范的齐二公子。
  他是如此沉默。
  他不言语也不动作,仅仅是站在那里,仿佛这朝堂之上的一切动静都与他毫无关系,甚至他父亲倒下的时候他都没有动作,有人甚至看见他轻轻地闭上了眼。
  那双总能看破一切迷障的凤目。
  他怎么了?
  他放弃了么?
  还是说这一切,连他都束手无策了呢?
  众人猜测的同时,御阶之上的萧子桁也在俯看着齐婴。
  他没有很快出声打破当时朝堂上的寂静,而是在欣赏,欣赏齐敬臣低头闭目的样子。
  这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他一直都行高于人,有比所有人都出众的才华,有比所有人都强大的家族,还有比所有人都更卓绝的品格。
  他永远不会陷入困厄,也永远不会茫然自失,他被所有人仰望着,即便他跪在你面前,他也依然显得比你更加像个上位者。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他输了。
  如此令人折服的齐敬臣,终于,输在了他萧子桁的手上。
  一败涂地。
  不单单是他,还有他的家族,全都是如此。
  萧子榆那双风流的桃花眼中浮起了不易被人察觉的、极其畅怀的笑意。
  他睥睨着御阶之下垂首闭目的齐婴,心中的快意几乎令人癫狂,他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来看看,齐敬臣失败的样子,齐敬臣输的样子。
  多么让人愉悦啊。
  萧子桁的余光又扫到了跪在堂下的沈西泠,她已经双目彻底失神,连最后一丝神志都崩溃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又想起了多年前上元观灯时的场景,彼时他还曾拖齐婴身边的童儿转告了他一句话,他说:小姑娘生得太漂亮,可是一件挺危险的事。
  敬臣你看,我没有说诳语,她如此漂亮,最终果然为你招来了祸患,对不对?
  萧子桁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他又欣赏了一阵齐婴落败的惨淡模样,品味了片刻心中从未有过的愉悦,随即才恋恋不舍地将朝事继续推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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