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大梁的君主不可能轻易允许她离开,毕竟她是可以用来给齐敬臣定罪的棋子,若要她离开大梁必须有一个完美的理由,而婚嫁或许是最说得通的了,同时借由此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转移财富,顾居寒可以得到十倍于那个木匣的财富。
  十倍……
  这是何等惊人的数目,而齐敬臣对那个名叫沈西泠的女子……又是何等惊人的深情。
  他的家族濒临死地,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他却宁愿把这一切都抛下,只为了换那个女子一条性命。
  他爱她至此,最后却竟要亲手送她嫁给别人。
  彼时即便顾居寒对他二人之间的渊源一无所知、亦跟他们并没有很深的交情,却依然难免唏嘘,甚至隐隐感到伤情。
  人生之无常,爱憎之曲折,竟是如斯变幻莫测。
  他短暂地感慨片刻,随即则开始估量起此事的价值。
  若得到这笔钱财,则大军近一年的粮草都有了着落,一年光景足够他收复失地,甚至可以将国土边界向江左再推上几十里。而如果战事在一年之内结束,剩下的钱财便可以细细经营留待后用,那么往后顾家用兵便不必再受邹氏的牵制。
  以一桩婚约换如此局面当然是值得的,何况他本来就对那个名作沈西泠的女子……颇有好感。
  他要娶她了。
  顾居寒有些怔愣,同时心里又有些隐隐的欢喜,但欢喜之后却复而感到些许愧疚——她本不是他的,他这算乘人之危么?
  他有些拿不准。
  但在大业面前,儿女情长都变得无关紧要,他不会因为对她愧疚而放弃那笔巨大的财富,他要为大魏收复失地,他要他的家族长盛不衰。
  此事一锤定音。
  五月,大魏撕毁刚刚签订不久的嘉合和议,向南朝宣战。
  比起上一场战争的仓促,这一次的大魏明显游刃有余了许多。顾居寒亲自领兵,在首战奇袭拿下雍州之后便稳扎稳打,再不像此前那样为粮草周济所困,不到半月又下一州,令魏国朝野皆大为振奋。
  而南朝就很狼狈了。
  他们都以为上次北伐伤了魏国的元气,足可以换来十年的太平,却没想到这才刚过去几个月魏国人便又开始磨刀霍霍。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大梁的将军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匆匆换上戎装跨上战马应战,却哪里是好整以暇的顾小将军的对手?刚上战场没一个月便连续吃了几回败仗,打得灰头土脸难看极了。
  韩大将军韩守邺不幸在荆州又与顾居寒碰上了,这回他身边总算没有了枢密院的钳制,可以放手展示自己的帅才了,只可惜没了他口中的那个竖子之后,韩大将军整个人都六神无主起来,脑子里亦是一片空白,更被魏军的喊杀声吓得肝胆俱裂,即便好不容易喝了烈酒壮起了胆子,也很快就又被武曲下凡的顾小将军给戳破了。
  韩大将军惊恐又无措,最后只得在军帐之中恼羞成怒地大骂诸将无用,骂完了将帅再骂军师,骂完了军师又骂普通的士兵,骂完士兵以后实在没的骂了,遂不得不放下廉耻给朝廷上书,请陛下暂且饶了那齐敬臣,赶紧调他来前线止住颓势,否则……否则魏国人就要打过江了!
  实则这封表文大将军不上也罢,天子亦早已明白,这一次他杀不了齐婴了。
  说起来嘉合元年真是大起大落的一年,萧子桁终于登基,年初还签下了与北魏的休战盟约,正是百废待兴的欣欣气象,他还成功地抓住了齐家的把柄,就差一步就可以把他们彻底扳倒。
  一切都是他梦寐以求的样子。
  可是上苍似乎总爱与人玩笑,就在成功唾手可得的那个时候,一切都重新回到原点:南北之间战火再燃,而他也不得不继续重用齐婴。
  何等可笑。
  新帝也算是城府极深的人物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这大起大落搅得心中郁郁,过了月余都没能恢复平静,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亲自去了一趟廷尉法狱。
  去看枢相。
  小齐大人与这座牢狱也算是有缘法了,至今已经来了三回,头两回都是为了探望别人,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下狱。
  自五月朝堂公审后他便下狱了,罪名是包庇沈家余孽,有叛逆之心。这罪名非同小可,小齐大人原先还仅仅是被夺了权,如今就是实实在在的罢免了,还被打入廷尉法狱审讯,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还没被抄家,齐家人只是被软禁在府中,尚未论罪。
  他自己就不像齐家人那么轻松了,甚至比他的兄长齐云承受得更多,廷尉的长官陆征亲自主理对他的审讯,自五月至六月,几乎不曾间断。
  陆征陆大人虽然平素看起来是个任人拿捏的软骨头、谁有权势便听谁的,实则这样的人才最心狠,为了自保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他自知已经把齐家人得罪了个彻底,万一往后枢相翻了身,哪还有他的好日子过?因此他是横了心一定要从齐婴嘴里问出点什么,趁早画押定案了结干净,以免夜长梦多。
  那天是齐婴入狱的第二十一天,他浑身上下都是血水,被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过一遍又一遍,几乎已经没有人形,十分触目惊心。
  陆征摆摆手让动刑的狱官先停一停,又颇有些无奈地靠近了齐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齐二公子,我劝你还是招认画押了吧,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何况若触怒了陛下,兴许还会再累及家人,那又是何必呢?”
  他苦口婆心地劝完,却不闻齐婴答话,令他心中也有些丧气。
  这齐二公子果然不愧是执掌过枢密院的,大约见多了刑讯的手段,且他们那个衙门恐怕下手比廷尉还要狠上许多,难道是他下手下得太轻了,所以这半多月的逼供才不见效么?
  陆征颇为苦恼,也想下狠手,可小齐大人毕竟积威深重,尤其在士林中名声极好,眼下朝中有许多庶族出身的官员都在盯着这事,原翰林院大学士王清如今还在外头带着贡生举子闹事,若齐婴真是断了胳膊断了腿,恐怕也不好跟那些人交待……
  陆征犯了难,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准轻重了,不过好在他尚没有为难多久,天子便亲自来了廷尉。
  陆征任廷尉长官多年,还从不曾碰见过天子驾临牢狱的情形,自然深为惶恐,以为陛下是来责问自己为何审讯快一个月了还不曾得到结果,连忙就跪地谢罪。
  陛下来的时候面沉如水,令人即便在这六月酷暑也依然遍体生寒,陆征惊恐不已,却不料陛下并未与自己多计较,只让他着人将牢狱清空,他要单独与齐二公子一谈。
  陆征一听这话心中一跳,继而敏锐地察觉到了风声变化的可能,但他不敢多问,只匆匆下去安排,没过多久就让陛下得偿所愿。
 
 
第163章 无衣(3)
  萧子桁踏进牢房的时候齐婴正席地靠墙坐着,似乎昏过去了。陆征那见风使舵的东西大约是擅自揣度了圣意、以为陛下今夜亲来法狱是要宽赦齐婴,因此亡羊补牢让人给他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看上去总算没那么不体面了,只是用处也不大,他的伤口毕竟还在,此时还殷着血呢,依然看得出是受了很重的刑罚。
  而此刻萧子桁在阴寒的牢狱之内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婴,心中感到的竟不是单纯的快意,反倒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
  齐敬臣……他曾那样春风得意,又如何呢?还不是落入今日这般田地,落魄如斯、狼狈如斯。可是他明明输了,一无所有满身疮痍,却仍然有本事让天子亲自到牢狱之内来找他,让他去拯救这个国家。
  多么讽刺。
  堂堂一国之君,亲手把这个权臣打落泥潭,如今又不得不来放下脸面亲自来找他,如同自己打自己的脸。他不发一言地站在齐婴面前睥睨着他,可却仍然感到自己的低微和无力,仿佛他才是败者似的。
  他不甘心。
  却毫无办法。
  萧子桁的拳头攥紧了。
  也许是他的步履声惊动了齐婴,他渐渐醒过来了,那双沾着血迹的凤目缓缓睁开,看见萧子桁时只显出恭顺之色,却并未显得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找他。
  他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向天子行礼,萧子桁的拳头则攥得越来越紧。
  又来了。
  又是这种恭恭敬敬的姿态。
  他看上去这么服帖、这么恭顺,可是他心里一定在嘲笑他,嘲笑他白费心机,嘲笑他最后还是要来求他!嘲笑他的卑劣和无能!
  萧子桁的心如同被烈火灼烧!
  可他知道他不能动怒,这时候发火只会显得他更加无能可笑,他努力平复着心绪,良久之后才恢复平静,却并未免去齐婴的礼,只看着他的伤口流出越来越多的血,将那身新换的衣服浸透。
  萧子桁实在不解,为何明明齐婴已经卑微至极却依然显得矜贵高华,而被他跪拜的自己,却心头空茫。
  他的桃花眼有些晦暗了,过了许久说:“起来吧。”
  齐婴应声起身,动作有些迟滞,脸色亦是惨白的,额角布满了冷汗,但他仍然躬身站着,尽着一个臣子的本分,没有丝毫逾越。
  萧子桁微微别开眼,问:“你可知朕今日为何来此?”
  齐婴闻言身子躬得更低,声音有些沙哑地答:“陛下垂怜,想是欲赐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话说得是越发谦卑了,萧子桁闻言冷笑一声,反问:“戴罪立功?陆征半多月都不曾从你这问出什么,爱卿何罪之有啊?”
  齐婴垂首答:“约束不力,行事不端,皆臣之罪也。”
  “仅仅如此?”萧子桁声音冷沉,“就没有叛国之罪?”
  他的声音凌厉起来,大声喝问:“偏偏这么巧,高魏就在此时重掀战端——齐敬臣,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天子震怒,怒喝之声回荡在空荡的牢狱之内,引起层层回响,震慑人心。
  齐婴沉默片刻,却未见丝毫慌乱,就如同他权势鼎盛之时一般平静自若,似乎真正是看淡了得失毁誉,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无波无澜。
  他说:“臣惶恐,虽自知才浅德薄,却自问侍君以忠,尤视家国重于性命,不敢有丝毫逾越。”
  萧子桁冷睨着他,又听他道:“且臣自离枢密院以来已无公权,纵有此大逆之心,亦绝无行事臂助,望陛下明鉴。”
  萧子桁冷哼一声,反诘道:“你虽姑且赋闲,却还有旧部心甘情愿为你卖命——你当朕不知徐峥宁做了什么?”
  徐峥宁。
  齐婴的眉头一皱,随后身子躬得更低,答:“臣确委托徐大人送过书信,但无非是几封家书,想来陛下已然御览。”
  萧子桁的确已经看过了。
  齐老太君一七那日,枢密院查到徐峥宁行迹,曾与齐婴在齐府后园密谈,他获悉后当即派人缉拿徐峥宁。
  位列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的朱玮主司监察,此事是他辖下,但萧子桁却并不完全信任他,他毕竟也曾是齐婴的下属,另还同徐峥宁交情匪浅,因此当时他还暗中安插了廷尉的人混在甲士和城门守将中监视朱玮的行动,好在他秉性刚直大义灭亲,在城门口截住了徐峥宁,还把齐婴交给徐峥宁的书信转交给了萧子桁。
  萧子桁原以为那是什么不得了的密信,结果展信一看,却见不过是齐婴写给身在外郡的齐氏族人的家信,信中命他们克己奉公莫行不轨之事,勿负君恩勿负家训,诸如此类云云。
  萧子桁早已知晓信的内容,方才那话不过是诈一诈齐婴,见没诈出什么也就没再深究,并非因为他已经打消了对他的怀疑,而仅仅是时势不由人,眼下他需要齐婴平国难,至于其他的事,莫若等这场仗打完再一件一件地厘清。
  天子一念既定,遂未就着这个话头继续说下去,沉吟片刻后道:“你猜得不错,朕的确有心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齐婴拜曰:“谢陛下隆恩。”
  “且莫急着高兴,”萧子桁俯视着齐婴,眼神冰冷,“朕可以让你重掌枢密院,但你父亲和兄长却都不能再留于朝堂之上,即便是你,战后也要重新削官论罪——你可愿意?”
  牢狱之内阴寒逼人,唯独齐婴的声音萧肃一如往昔。
  他答:“臣叩谢天恩。”
  他徐徐下跪叩拜,身上的伤口愈发流血流得厉害,他却恍若未觉,仍端端正正地下拜行礼,仿佛当真对自己的君主千恩万谢。
  萧子桁审视他片刻,眼中的冷色却远远没有消失,只缓缓转身离开牢房渐行渐远,声音悠悠传来:“回家去吧,朕给你三日养伤。”
  “三日后,动身去荆州。”
  天子的身影渐渐消失,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齐婴才缓缓起身,这时门外已经有见风使舵的狱官凑了上来,满面都堆着阿谀的笑,客气地要为小齐大人更衣;陆征也来了,但他神色难看到极点,更似乎难以置信一般,却又不得不对重新成为自己上官的小齐大人躬身垂首,询问是否要为他安排回府的车马。
  齐婴没有同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为难,只同样客气地接受了他们的好意,随后缓缓步出牢房。
  重见天光之时,他又想起了祖母一七那天。
  他的确交给了徐峥宁书信,却不仅仅是天子看到的那一封,还有后来辗转送到顾居寒手上的那一封,连同当初沈相留给他的那两个木匣中的一个。
  而天子之所以不曾发现,无非是因为……
  朱玮也是他的人。
  萧子桁以为只要在明面上拿走他的权柄便可以收回枢密院,却不知一切远不是那样简单。他毕竟在枢密院经营多年,对那里的一切都了若指掌,谁身上有怎样的隐秘、谁又是怎样的气度性情,他都清清楚楚。十二分曹信重他更胜于信重新帝,同时人心都是自私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担心枢密院换人当家会出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境况,他们也想自保,自然不愿齐婴失势。
  朱玮与徐峥宁倒并非蝇营狗苟之辈,他二人的情形有些许不同。
  徐峥宁是枢密院中与齐婴走得最近的,他在齐婴手下办过不少差事,始终深信唯有上官才能担救国之大任,是个不折不扣的忠义之士。而因北伐一役中他受了齐婴救命大恩,便更加感念和笃信他,他相信齐婴相信到不问因果的地步,甚至根本不曾过问那书信中说了什么便答应一定将此信送出建康。
  齐婴早就料到齐府被人监视,更明白这样的差事最后只能是过朱玮的手,天子必遣他截徐峥宁,一来是不得不如此,二来也为了试探朱玮的忠心。
  徐峥宁和朱玮是二十年的老友,这样的朋友一生只有一个、失去了就不会再有,朱玮不是断情绝义的孤臣,他能做得到杀死徐峥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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