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木匣放到她手里,声音更低了些,说:“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这里是一些上京附近的田产和铺面,你留着,至于怎么用,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之前沈相给齐婴的那两笔资财他已经尽数给了顾居寒,那笔钱是不能扣留的,否则一旦数目不足以打动顾居寒,后续的一切就都无从谈起,事态紧急的情况下他没有机会与顾谈判,只能求稳,不能有一丝动摇和保留。
如今他给沈西泠的这些东西都是用他自己的钱买下的,他着人变卖了自己在江左的私产,又用这笔钱在上京为她安置产业,她手上有些东西,起码就不会太被动,这小姑娘心中容易压事,更加容易不安,他必须多给她留点东西,她才不至于太害怕。
他早已默默地为她打算尽了。
人悲伤到极点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还会有眼泪么?
沈西泠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也没有力气没有反应,拿着他给的东西眼中空茫茫一片,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就是问他:“……你不怪我么?”
我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甚至你的家人也因我而怨怪你……你,不怪我么?
齐婴听了她这个问题却扬了扬眉,似乎有些没听明白——他因她而承受了那么多,可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怪她。
他着实想了一阵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随即叹息起来,垂目看着她,眼中的感情深邃不可见底。
他说:“你我之间,何必再说这些。”
我早已将你放在我心底,将你看作此生唯一的安慰和欢愉,又怎么会怪你?
沈西泠明白他要说什么,他们实在太懂得彼此了,只要片语只言,甚至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呼吸,就能心领神会。
她的心为此深深震撼着,眼泪又落下来,颤抖着对他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又靠进他怀里,反反复复地对他诉说着歉疚,齐婴继续安慰着她,又对她说:“不必道歉,你什么错都没有……倒是我,并未信守诺言,辜负了你。”
诺言。
他说的是曾许诺带她离开、与她婚嫁的事,如今不但一桩都没有实现,甚至还逼得她远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是他给了她无谓的希望,最后又让她失望到底。
他其实有些后悔了。
他早就知道他们之间困难重重,只是最后他的贪欲和妄心让他失去了正确的判断,他狂妄地以为自己可以把控局面,沉湎在对她的迷恋之中,视线狭窄得只能看到自己规划中的事,却未注意到在他安排春闱和北伐之事的同时,杀机已经将他们紧紧包围。
其实是他害了所有人,是他没有想清楚。
如果他能把一切安排妥当,或者当初他没有向自己的欲望妥协,那么沈西泠或许也就不会跟着遭难——她曾多么期待同他一起离开,那时她的眼睛都是明亮的,可现在只有一片死寂。
是他伤害了她。
他的愧疚是那么沉重,而这种沉痛刺伤了沈西泠,她激动起来,紧紧地攥住齐婴的衣袖,大声反驳他:“你从没有辜负我、更没有一点对不起我!你给我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是我这一生想都不敢想的好,你怎么可以怪自己?”
沈西泠的心剧烈地痛着。
他居然在责怪他自己……他明明是最痛最累的,明明已经竭尽全力照顾了所有人,可他还是在责怪自己。
他几乎要把她的心揉碎了。
齐婴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因此不再说那些话,转而更紧地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哄慰着,说:“那你我都不要再道歉,好么?”
沈西泠顾不上答他,依然泪流不止,并非因为她自己感到痛苦,只是因为她实在太爱这个人了,爱到心都跟着疼痛,爱到一切都不由自主。
她真的好想救他,把他从无边的疲惫和苦痛中救出去,给他真正想要的心向往之。
她一定要救他。
那时她的心正以平生最脆弱的姿态破碎着,四分五裂不成样子,可同时又以一种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方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夹杂着对他以外所有人的怨恨,夹杂着对她自己最深最重的鄙夷,夹杂着她对一切过往的珍重和轻忽,重新拼凑着,拼成一个不可为人所预知的模样。
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它变成了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天使们等我,我肥来啦~
第167章 镜破(4)
她感到他在为她拭泪,还听到他笑了,她抬头看他,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一身嫁衣,凤冠霞帔。
他正难辨悲喜地看着她,神情温柔如同望园里的月色,还带着她所熟悉的疼爱,说:“你今日很美。”
他由衷地说着,同时想起许许多多往日的画面,大概别离之时原本就容易忆及往事,他也终归不能免俗。
他另还想起了一些尚未来得及发生的事,譬如他们之间未能兑现的婚约。倘若当时他们真的抛下一切离开了,或许如今早已成婚,她嫁给他的时候应当也会同今日一样美吧?虽则她一向喜好浅淡些的衣裙,但其实嫁衣这样艳丽的颜色也很衬她,淡妆浓抹总相宜。
倘若他们能成婚,婚后她便会更换发髻,那又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她或许会很开怀,终日眼睛亮亮地看他,依偎在他身边不离开,她……
至此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同时喉间也又有了些腥气,他勉强压着,不愿被她看出端倪。
她已经哭成了这样,若被她瞧见,她又该何等伤情。
沈西泠听到了他的赞美,亦在他眼中瞧见了朦胧的光亮,便同他一般遥想起了那些未竟的事,她感到更深的伤怀,以及对他更缠绵的爱意。
她抬头看着他,也露出同他一般悲喜掺半的笑,说:“……你喜欢么?”
齐婴笑了,喉间的腥气更加浓重,可他面无异色,看着她点头。
其实沈西泠深知那时候的自己并不好看,牢狱中的岁月让她形容枯槁,何况此时她还哭花了妆,一定是很丑的。
她实在很希望自己最后留在他眼里的样子能够更好看一些,因此她努力擦掉了脸上狼狈的泪水,对他笑了笑,像一朵努力留存花期的枯荷。
“那你要一直记得我,”她说,“不要忘了我。”
就算我们再也不能见到,就算我们从此天各一方,就算往后一生我们都与彼此再无关系。
你也要记得我。
记得我们曾经那样美好地厮守过。
他又点头了,温柔而包容地,对她所说的一切无所不应。
“我永远记得。”
他叹息着。
“但我希望你忘了我。”
我希望你忘了我,然后爱上别人。
无望的爱和别离是最为痛苦的,它会朝朝暮暮地折磨你、让你备受摧残。
所以文文,忘了我吧。
往后的岁月还很漫长,你还会遇到许许多多其他的人,那些感情不会再像你我之间这般沉重,去轻松地爱一个人吧,让他取代我,别再沉湎于这些沉重的往事。
去过新的生活。
沈西泠明白他的意思,可她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拼命摇头。
她知道他的好意,也知道他说的对,他们都应该忘了对方,这样才是最好的,对他们都好。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不爱他。
如果她把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取走,那她就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爱他已经是她的本能,甚至是她的生命本身。
她的根已经与他长在一起了,现在要生生地扯断,她知道自己注定会枯萎,而即便枯萎了,她仍想怀抱着对他的爱和记忆,这样就可以假装,她还活着,她还与他在一起。
这些话实在不必说了,说了不但没有意义,还会平白让彼此心中多添伤怀,因此她只是摇头,然后对他说:“蒲苇韧如丝。”
我爱你,如同蒲苇一般柔软坚韧,直到我腐烂化为乌有,这一切才能中止。
她说得平淡而坚决,并非在发什么誓言,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他听懂了,叹息更深,可眼底又有些浅淡的欢喜,薄薄的一层,却浸入心底。
他亦回答了她:“磐石无转移。”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沈西泠的妆已经全然哭花了,然而巳时将至,她当然没有心情再叫丫头们进来补,遂索性将妆卸了个干净,一身盛装而不施粉黛。
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明明在齐婴来之前沈西泠还虔心祈求着时间过得快些快些再快些,可他来了,她便又改了主意,开始祈求巳时永远不要到来。
就让他们永远停留在这一个时辰里吧,她不必远嫁,更不必与他分离,他们可以长厢厮守。
他们彼此亲吻着,可即便如此依然各自伤悲,甚至更加绝望——亲昵并不能让他们感到温存欢喜,而只是令他们越发意识到他们将要永远分离。
终于还是到了巳时。
门外开始出现阵阵的脚步声,随后便有韦家的人小心翼翼地来敲门,称吉时到了,问今日还要不要送亲。
他们于是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整整五年,他们曾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可原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最终皆为梦幻泡影。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万般皆苦,与他分别最苦。
她从他怀抱中离开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根被生生地扯断了,鲜血淋漓,她甚至痛得麻木了,只能感觉到一切悲欢忧惧都在消失,她成为了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
但她不能再哭了,门外还有很多人,他们都会看、会议论,而他们议论得越多他就会越麻烦,她虽然可以远嫁逃离建康,可他依然还要留在这里,和这里那些两面三刀无能无耻的恶鬼纠缠,她不能给他惹更多麻烦了。
她也不要他再为她担心。
她要笑着离开,让他知道她已经重新坚强起来了,让他知道她能照顾好自己,让他再也不要为她牵肠挂肚。
她可以的,一个人也可以的。
她反复这样鼓励着自己,一遍一遍默默重复着这些谎言,最后甚至有些骗过自己了,她真的不再流泪了,甚至回光返照一般显得光彩照人。
她还对他笑,体面地与他点头道别。
他似乎明白她的苦心,因此也并未作出藕断丝连的不舍之态,他的了断一向比她更干净。
他亲手为她取过盖头,继而轻柔地为她装扮好,恍然间又成了她的长辈而非她的爱人,他要送她远嫁,再也不是能把她的盖头挑开的人了。
沈西泠的眼前被一片喜庆的红色遮盖,随后她听到他转身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空了,即便她准备了那么久,可是真到了分离的这刻她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最后问了他一句:“……我们还会再见么?”
我们还会再见么?
其实她知道答案的,只是她终归还是舍不得他,所以到了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忍不住这么问了他。
她看不见他,因此更加惶恐,过了片刻才听到他问她:“文文,你我相识多久了?”
他的声音低柔,令她恍惚如入梦境,她隔着盖头答:“五年。”
他听言似乎笑了一下,随后似乎有些感叹,低声叹了一句岁月如飞。
岁月如飞?
诚然如此。
与他初相识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宛若发生在昨日一般历历在目,这五年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甘美玄妙,也许正因如此才显得闪瞬即逝。
“可不是,”她轻轻附和着,“过得真快……”
他叹了口气,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事,她甚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可是他又忽然开了口。
“五年为期,”他说,“到时候……我去看你。”
当时当刻他说出那句话,差点又要勾下沈西泠的眼泪。
她其实知道他是在哄她,今日别后他们之间便隔千山万水,穷尽此生也注定陌路,他怕她心里没有指望,所以给她留了最后一个念想。
他想让她靠这句虚幻的话撑过五年,同时还在告诉她,五年很短,就像他们一起携手走过的那五年一样短。
她明了他的意思,可私心里却觉得他说得不对——与他在一起的五年当然很短,可与他分别的五年呢?
那一定是无边无际的漫长难捱。
但即便是谎言、是虚假的安慰,那时的沈西泠却依然很受用,她在盖头下默默地流泪,却努力地经营着欢快的口气,对他说好,又与他道别。
别语简单,只有珍重二字,随即她便听到了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听到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早已看不见他了,可眼前却依然浮现着他的样子,他抬手的样子,他走路的样子,他把门推开的样子,以及他渐渐走远、消失在漫天风雪中的样子。
事无巨细。
随后丫头们都涌进来了,门外的唢呐和锣鼓又开始吹吹打打,她被各式各样的人簇拥着出了闺门,经过繁琐的仪礼后又被送上马车,踏上了北去的路途。
马车摇摇晃晃,车窗外寒风呼啸,她蜷缩在马车的角落,无声地痛哭。后来却隐约听到骏马长嘶的声音,像是他的逐日,她于是发了疯一般不管不顾地扯下了盖头,猛地顶着寒风推开车窗向外看去,见窗外白雪皑皑天寒地冻,远处的官道上有一人一马在风雪中静立着。
她知道那是他,即便那时两人远得已经根本看不清彼此的眉目。
可她就是知道那是他,在为她送行。
他孑然站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正如同五年前他在建康城外的夜林里送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光景。而她也同那时一样无计可施,只能放任马车渐渐远去,无论她再如何眺望、再如何诚心地向满天神佛祈求,终究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不见。
她明白的。
他用尽他的一切为她铺下了一条生路,而他自己却被困在风雪之中。他将回到建康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狱,被那里的厉鬼撕咬啃噬,被地狱的业火反复焚烧。
她知道的。
这大概……就是他们最后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