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青竹立刻就要进门。
“都不必进来,无妨。”
他阻止了众人进门,青竹急得额角冒汗却也不敢违逆,他几乎能想象到此时房中的光景,也知道即便自己进去了也于事无补。
公子他……
所有人心中都很沉重。
“四月初八是一定要去的,以免魏人疑心,”咳嗽声停止了,清冷的声音从房中传来,“何况我若一直闭门不出,那边也没有机会行事。”
他这话说得平静,但背后藏的事却似乎十分凶险,以至于连韩非池这等不怕事的人眼中都充满正色。
他说:“二哥,别馆周遭都是魏帝的人,我恐接不到家族的消息,届时要借枢密院的力大抵也不容易,万一……”
他忧心忡忡,似有劝阻之意,房中人却很笃定,答:“仲衡,没有时间了。”
众人心头一凛,一时之间有些不明他的所指。
“没有时间了”?
他是在说错过眼下就没有机会了?还是说他自己……
所有人都不敢问。
韩非池眼中忧虑之色更浓,问:“那顾温若就可信么?万一他倒戈一切就都完了!此事实在变数太多、太过凶险,二哥三思!”
房中久久没有声音再传来,而门外的人都是熟悉他的人,他们都知道,沉默并不代表他的犹豫,反而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更改。
他们都有些无力。
并非他们不信他,而是……失败的代价,没有人承受得起。
他会死的。
他应该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可也只有他对此的态度最为漠然,好像并不计较成败得失,甚至不计较他个人的生死。
“白松。”
他突然唤白松,让大家都愣了一下,白松立即应了,又听他说:“四月初八必然到处混杂,到时你记得看顾好她。”
她。
没人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他们只是很惊讶:他连成败生死都不在意了,却依然还记挂她。
明明是心如铁石的人,偏偏却……
白松恭谨地应了,房内于是不再有声音传来。
也许他已经疲惫得无力说话了。
第171章 浴佛(1)
沈西泠自梦醒后身子便越发虚弱了起来。
她原本身体的底子就不好,小时候也容易生病,后来因为在齐婴身边被照顾得细致,这才慢慢转好了些,而来到上京后她便心中常有忧虑,时日一久也成一疾,如此说来这次的病也有渊源可溯,眼下即便退了高热醒了过来,人也一直没有力气,算不得痊愈。
连紫和挽朱堪称不亚于水佩和风裳的忠仆,一直致力于调养好自家夫人的身体,同时免去将军的担忧,因此除了日常煎药以外,更是一天三顿补汤伺候,生怕夫人吃喝不够。
沈西泠的弟妹秦氏素来与她交情不浅,时常同小姑顾婧琪一道来她房里探望,有时聊得稍微久些难免就会撞上饭点儿,因此时不时便会一同用膳。
顾婧琪平素一向喜欢到大嫂嫂屋里蹭饭,是因知道这位嫂嫂手中宽绰,于饮食上又很有江左风味,自然觉得新奇喜欢。只是近来嫂嫂在养病,吃的汤汤水水虽都是养人的,可总有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儿,她便因此有些嫌弃了,到沈西泠屋里的时辰越来越早,是有意避开饭点儿呢。
顾婧琪今年刚满十三岁,是正儿八经的豆蔻之年,正是小姑娘活泼爱热闹的时候,每回一下学就往沈西泠屋子里跑,那时秦氏大半已经在了,要么和沈西泠一起坐在小花厅的圆桌旁聊家常,要么就一起读读书写写字,悠闲惬意得很。
而顾婧琪一来,势必便要叽叽喳喳地同嫂嫂们说闹腾话,小嘴儿叭叭叭的,很是讨人喜欢。
沈西泠一向很喜欢这个小姑,觉得她质性自然天真可爱,而如今她看她更添了几分感慨。
她毕竟刚从那场大梦中醒来,尚不能彻底从那梦境中抽身出来,时不时就会被什么不相干的因由牵扯着、重新陷进梦里的思绪里去。譬如眼下她每回瞧见小姑都难免想起在梦里她自己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即便是最后与那人分开时她也不过十六岁,说来正与如今的顾婧琪年纪相仿。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样的呢?
诚然她与婧琪不同,远不如她这么开朗活泼讨人喜欢,但她也的确有过一段很明媚的日子,从她十二岁开始,一直持续了近五载。她曾在这些岁月里享受过很安宁的生活,在一个她所钟情的男子面前欢笑流泪、肆无忌惮地索取偏爱,还曾得到过他发乎于心的诺言。
那实在太过美好了。
她有些神往,梦中的情境似乎又有要吞噬她的趋势,所幸婧琪一直在她身边说话,把她的注意勉强拉回了些许。
她正在说她大哥。
小丫头一边凑在圆桌旁嗑着瓜子,一边煞有介事地同沈西泠说:“嫂嫂,你有没有觉得,大哥这几天回府回得有些晚了?”
连紫和挽朱都在沈西泠身边伺候着,闻言都是笑了,而还不待沈西泠说话,秦氏便先点了点顾婧琪的小鼻子,笑道:“哥哥嫂嫂的事,你个小丫头插什么嘴?”
顾婧琪闻言老大不乐意,愈发正经地说了一句“非也”,又称:“嫂嫂这话可不兴这么说,哥哥嫂嫂又不是外人,那他们的事自然便是我的事了,岂能不管?”
一屋子人都被逗笑了,小丫头则十分谨笃,拉着沈西泠说:“嫂嫂可莫要把我的话当玩笑听,我那大哥本来就招女人喜欢的,说不准有狐狸精想趁你养病挖你的墙角——我大哥虽是正人君子,但这一来二去也难保顶不顶得住人撩拨,嫂嫂还是看紧些的好啊!”
这小丫头实在滑稽,说的话再伴上说话的神情把人逗得乐不可支,连沈西泠都被她逗笑了,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说:“什么狐狸精,什么顶不住,你天天在家塾读书就学了这些东西?仔细我告诉你哥哥,看谁要把谁看紧了。”
顾婧琪一听沈西泠要跟她大哥告状立刻便有些丧气,连忙讨饶,道:“嫂嫂高抬贵手!可千万别如此!马上便是四月初八了,这节骨眼儿上我若被捏住什么把柄,定然就去不成浴佛节了!好嫂嫂,就当饶我一命罢了!”
沈西泠松了捏顾婧琪小脸儿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小丫头则一边揉脸一边嘀咕道:“我是真心为嫂嫂好的,那哥哥这些日子的确回得晚了嘛,就挽朱跟我说的,说好几天都没回来陪嫂嫂用晚膳了……”
被点到名的挽朱缩了缩脖子,连紫转头瞪了她一眼,她则朝连紫吐了吐舌头。
秦氏接过了话去,对顾婧琪说:“你懂得什么?大哥上柱国之尊,朝事压身,自然难免忙碌,前些日子为了照顾嫂嫂罢朝几日,想来也积压了不少公事,这几日自然要多花些时间料理,有什么奇怪的?”
顾婧琪撇了撇嘴,振振有词地回道:“可如今又没有打仗,大哥是将军又不是文臣,哪来那么多事要忙?他不回家陪我嫂嫂吃饭,分明就是另有事瞒着我嫂嫂的!”
这番言论颇有些振聋发聩的气势,只是着实太小孩子气了,她的两位嫂嫂都只当玩笑话听,皆没有上心。
沈西泠跟顾居寒之间本就不是真正的夫妻,他是被迫娶她的,只为了从齐婴手上换一笔惊天的资财以挽救自己的家国,她不过是个筹码而已,自然没什么立场去干涉他的生活,何况她也没有这个心,毋宁说她其实希望顾居寒能找到一位红颜知己,如此一来他也就不必如她一般耽误姻缘了。
因此四月初二那天,当顾居寒难得早归与沈西泠一同用晚膳的时候,她便屏退了左右的丫头同他说起了此事,且一开始还说得颇为隐晦。
她先是替他盛了一碗汤,一边递给他一边问:“将军近来回得晚,可是公事上有什么为难?”
顾居寒看起来的确颇为辛劳,而且依稀有些神思不属,好像心中装了什么事。
他接过了沈西泠递来的汤碗,又对她的这一问感到些许诧异:她是很少问及他的私事的,除非事情与齐婴相关,他们成婚五年,从未有过例外,他其实有些受宠若惊。
他咳嗽了一声,谢过了她,又低头喝汤,随后放下汤匙,答:“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前几日罢朝未去,有些事情耽搁了,最近要抓紧一一过目。”
沈西泠道:“这原是我的过失,给将军添了麻烦。”
顾居寒听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那话说得不甚妥当——那话听上去意思竟像是在怪她生病耽误了他的公事一般。
他自然绝不是这个意思的,闻言立刻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多想……”
他怎么忘了,她是很敏感的。
其实顾居寒想的也不全对,沈西泠小时候自然是敏感,但如今她已经这么大了,幼时的稚嫩几乎褪了个干净,她也不会再犯小时候的毛病,她只是不好意思麻烦顾居寒——说到底,她对他很客气。
沈西泠笑笑,没再同他掰扯此事,两人一同静静吃了一会儿饭,过了半晌顾居寒又听沈西泠道:“将军……我为你娶个平妻吧?”
顾居寒手中的筷子顿住。
他抬起头看了沈西泠一眼,又继续动筷子夹菜,随后问:“怎么又说起这个了?之前我们不是说过了,往后再不提这事了么?”
的确,他是说过。
那是她生病之前的事了,他们一同从怡楼回国公府,在那座她仿造的望园中喂鱼时他曾这么说过,说眼下他面临的形势十分复杂,并无心再拉一个无辜的女子下水,平白增添烦扰。
彼时沈西泠对这个说法是很信服的,可自她梦醒之后,心中的想法却又多了些许变化。
她抿了抿嘴,斟酌了片刻后说:“今日,薛家小姐上门来见我了。”
顾居寒闻言一愣,又皱了皱眉,问:“薛沅?”
薛沅,顾居寒的青梅竹马,安定侯的独女,平景侯夫人的侄女儿,一个痴恋顾居寒多年以至于名震上京的孽根祸胎。
沈西泠点了点头。
顾居寒眉头皱得更紧,又很担心地看着沈西泠问:“她上门来做什么?是来为难你了?还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他看起来有些动怒。
沈西泠知道他误会了,连忙摇了摇头,也放下了碗筷,说:“将军误会了,薛家小姐并无恶意,她……是来给我送簪子的。”
这簪子的事也正发生在不久前。
三月里大梁远嫁公主至上京和亲,魏帝大喜,曾张罗过一场击鞠,结果齐婴称病未至,当天的风头便被年轻的燕国公得了个尽,更将那日一等的彩头收入了囊中——是一支做工精细、华美无比的金钗。
燕国公将头彩送给了自己的夫人,而此钗在隔几日钟夫人的茶会上还被好事的挽朱插在了自家夫人的鬓上,从而招致了后园所有女眷的红眼。
也正是在那天,沈西泠欲见齐婴心切,便暗自将金钗从鬓间收入袖中,又假称钗子丢了,让钟夫人不得不劳师动众地带着许多人满府地找,这么一来才得了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半途偷偷去了客舍。
今日白天薛沅登了燕国公府的门,正是为了来送钗。
她来的时候日头正好,大抵是巳时前后,身边只带了一个丫头便登了燕国公府的门,说要求见国公夫人。
国公府的下人们都晓得薛家小姐同自家夫人不睦,而白天将军不在,她们更担心刚刚大病初愈的夫人会因此受气伤身,自然便戒心很足,劝沈西泠干脆闭门谢客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结尾虽然不算两人正式的重逢,但是会见到的~
第172章 浴佛(2)
沈西泠倒没这么多忌讳,一来她的心思不在这里,没有想跟薛沅争风吃醋的意思,何况她所历的风浪都太大,像薛沅这样小女孩儿闹脾气的事也实在不足以让她心生波澜;二来么,这薛家小姐虽一直与她有些龃龉,但她看得出她本性良善,沈西泠素来觉得是自己的出现耽误了她同顾居寒的姻缘,是以一直对她颇为歉疚忍让,今日她主动登门,她更无意让她吃闭门羹。
沈西泠让人将薛家小姐请进门来,好茶好果子伺候,更收拾得整洁了一些才去正屋同她见了面。
薛家小姐对着她虽仍无什么好脸色,但其实还是明里暗里关怀了她一番,隐隐在探问她是不是康复了。沈西泠觉得她有些可爱,遂一一答她所问,更谢过了她,她似乎因此而感到了些许不自在,很快便揭过了这个话茬,转而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支金钗,用丝帕仔仔细细地包裹着。
她将那钗交给连紫,让连紫转递给沈西泠,又说:“我今日来却是为归还此钗给夫人——上回说是掉在御史中丞府上了,只是当日情形有些乱,一时没有找着,近来钟夫人倒是找到了,托我给夫人送来。”
这话一听便是瞎话了。
钟夫人是何等长袖善舞的人物,整个上京最周到细致的夫人便是她了,她老早就知道薛沅跟燕国公府的微妙关系,又怎么会特意找她来送钗?当是薛沅借着自家姑母与钟夫人的私交,特意央了这个机会来,至于图的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沈西泠看得很明白,但也无意点破,只顺着薛沅的意思瞧了瞧那支钗,随后摇了摇头,说:“有劳薛小姐费心,只是这钗不是我的,恐怕另有失主。”
这钗当然不是她的,当日她说钗丢了不过是个托辞,实则那金钗一直好端端留在她的衣袖里呢。也难为钟夫人特意寻了好几日,更难为薛家小姐还特意送来。
薛沅一听这钗不是沈西泠掉的那支,秀眉不禁蹙起,看起来还有些着急,婢子将钗还给她以后,她更露出一副急匆匆要走的模样,说:“那我再去同钟夫人说,请她再找找。”
沈西泠知道那钗根本没丢,见薛沅如此自然很愧疚,可她又不能据实以告,只能说:“一支钗罢了,也不值什么,还是不劳小姐与钟夫人再费心了,就这么着吧。”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了,熟料薛沅听了却很生气,立刻杏目圆瞪,说:“这钗不是将军在击鞠赛上特意为夫人赢来的么?他之所赠,夫人怎可如此不爱惜?”
沈西泠听言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薛沅这么费心地替她找钗,不过是因为此物与顾居寒相干罢了。
她其实也不图什么,特意来国公府送钗也没有挑顾居寒在的时候,可见并非图与他偶遇,她也没有想私自把他得来的钗昧下,反倒很尽心地替沈西泠寻找。她只是因为很喜欢他,所以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想着要维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