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说:“五六天罢了,今日方廿七。”
他帮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又说:“你不要急,好好养身体,等到浴佛节那天就可以去见他了。”
他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甚至还替她打算起来,而沈西泠一听四月初八浴佛节尚没有到,心里便立即长舒了一口气,连连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像是了却了一桩很大的心事。
顾居寒见得她这般模样心中滋味难辨,而他亦知道此时她根本没有心力顾念他的情绪,她正生着病,而且尚沉浸在那场令她流泪的梦里。
他亲自出得房门让丫头们端药进来,本打算亲自喂她喝药,但略一斟酌又觉此举有些逾越,恐为她所不喜,遂还是假手于连紫,待看着她将太医院御医所开的黑药汁都喝尽了,他才又在她床边坐下,轻轻扶着她继续躺下休息。
他说:“喝了药便再睡一会儿吧,什么都不必挂虑,只要好好休息。”
沈西泠看着顾居寒点了点头,又目送他离开了自己的屋子,连紫和挽朱皆行礼送他,又折身回来要为她放下床帐遮光、以便她好好休息。
而沈西泠却阻止了她们。
她的眼神十分清明,甚至有些略显深邃的光芒。
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继而吩咐连紫道:“去请龚先生来见我。”
燕国公夫人康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魏宫,彼时魏帝正和大梁的公主及副使韩非池一同在御园中赏花。
如今已是三月末,若搁在江左自然是春花灿烂,清霁山后山的粉樱都该开遍了,但上京仍有些春寒,御园中开得最多的是榆叶梅,虽难免落寞了些,倒也别有一般风味。
魏帝听人回禀了燕国公夫人康复醒来的消息,颇为开怀,命人赏去国公府看诊的御医院正,待回禀的人退下了,便同大梁公主笑着说:“如今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最容易染上风寒,公主远来上京或对北地冷暖感到不适,可定要善保贵体啊。”
魏帝高勉今年已过不惑,虽则保养得宜并未发福,可毕竟还是比二十六岁的萧子榆大了一轮有余,他这般关怀言语固然十分体贴,可也让萧子榆心中有些不适和轻蔑。
老东西,与我套的什么近乎。
若搁在多年以前,大梁六公主向来是嬉笑怒骂全凭心情的,除了对她那心上人没什么原则以外,对其他人都是一副娇蛮模样,若碰上她不喜欢的人对她献上什么殷勤,定然会不假辞色地下了对方的脸面。
只是如今世殊事异,她远嫁别国,身边再没有父兄撑腰,往后还要在这魏宫之中熬过漫漫数十年,她是不能得罪高勉的,甚至……还要想办法让他喜欢自己。
萧子榆并未撂脸,只对高勉笑了笑,这几年她兴许过得不太如意,比不得少女时那般娇俏,只是那双桃花眼依然很美,还带了些妩媚的味道。
她说:“劳陛下挂虑,这里一切都好。”
这般柔顺模样很令魏帝心仪。
他平生最宠爱邹后,一宠宠了二十余年,至今这魏宫之中也没有一个女子能够挑战皇后的地位。
可这不代表高勉不喜欢鲜嫩的。
萧子榆虽然二十六岁了,算不得很年轻,可模样依然姣好,足可以打动他。何况她是大梁的公主,江左之地的一切都象征着风雅与高华,能与那里的公主温柔小意一番,也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魏帝起了兴致,有意同她多聊几句,便又说起了他们大婚之事的细节安排,正巧大梁的副使和魏国礼部的官员也在一旁随行,恰可以一同说上几句。
高勉对大梁的这位副使颇为重视,只因听说他是江左韩氏的嫡子,算起来还是如今那位梁皇的母族中人。江左的局势变化近年来十分频仍,上京中的贵人们也都有所耳闻,高勉更深知,如今的韩家是今非昔比了。
十年前大梁沈氏一朝覆灭,已经让江左世家格局为之大变,五年前齐家又生了变数,当朝左相和其子尚书台右仆射都卷入了土地大案双双被罢官,齐家自此一蹶不振,若非他家还剩了一个有能耐的次子挽狂澜于既倒,便真要如同当年的沈家一般化为尘埃了。
说起来那齐敬臣也真是十分不易,目下可算是独自维系着他的家族。据说他的父亲已经不理事了,长兄又因经当年那么一遭事有了皈依佛门的心思,听闻还曾剃度,也不知后来有没有被家中人劝回去。他那三弟更是不中用,独四弟略有几分成器,如今也入了仕,但官位也并不高,想来也帮不上他哥哥什么,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这齐敬臣不单要看顾家族,另还要同韩家和傅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真正是一人担了所有干系,辛劳得很。据说他目下仍兼着枢密院的差事,梁皇另还提拔他顶了他父亲的缺,升任左相。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齐家大势已去,齐敬臣就算再得荣宠,也不过是落日余晖罢了。
如今,真正的江左第一世家,还应属天子母族韩氏。
这个家族的势力是很实在的,主君韩守松虽没有什么很大的作为,可他弟弟韩守邺却手握三十万兵权,他的门生赵庆晗另掌建康守戍的权柄,真正是威势滔天。而在齐家衰落以后,韩家更是默默鲸吞蚕食着原本依附齐家而生的势力,因此愈发膨胀起来,以至于而今的大梁朝堂接近半数都是韩氏一党,剩下的要么依附傅家,要么就是依傍齐敬臣而生的庶族官员。
韩家,是实实在在的风光无两了。
至于这位韩家的嫡子韩非池,倒也有些渊源可讲。
据说此人少时有神童之名,只是后来生性散漫成了建康城中有名的一号纨绔子弟,甚至还有在乡试考场上交白卷的斑斑劣迹,曾一度很令他家长辈头痛。只是时来运转,他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开了窍,竟生了入仕之心,嘉合二年开恩科时便中了举人,次年春闱更点了状元,简直让他父兄喜不自胜。
他本就是有才名的人,如今有这一番浪子回头改邪归正的传奇傍身,更是有了了不得的盛名,韩家人再从旁一帮衬,很快便在朝廷里平步青云,今乃尚书六员之一,大梁朝廷中的官员们皆揣测,他再过段日子便要升任仆射了。
这位小韩大人往后或许会替代如今的齐敬臣,成为新一任江左权臣,魏帝自然对他颇为重视,此时更对他笑言:“韩副使远来上京,不妨四处转转,大婚事宜便交由我朝礼部去办,定不会薄待了公主。”
韩非池对魏帝拱手一拜,已全不见少时的散漫浪荡之态,看起来甚为谨笃周全,曰:“两国联姻为重,外臣不敢怠慢。”
魏帝摆摆手免了他的礼节,又叹道:“副使如此劳碌,说来也是敬臣染了风寒的缘故——他近来可好些了?要不要朕派御医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韩非池,追星典范【爱豆是榜眼,追了几年自己成状元了,“追星使我成为更好的人”
第170章 梦醒(3)
魏帝问完这话,余光却暗暗观察着萧子榆的反应。
大梁六公主与那齐敬臣之间可是有一段不清不楚的过往,这事儿传得年代久了,一时倒有些真假难辨,虽则两国联姻无关情爱、魏帝也没指望和萧子榆有什么真情,但毕竟还是不愿平白头上冒绿,便有意说话试探一番。
他话音落下后萧子榆倒是没什么反应,仍旧赏着花,瞧上去对那齐敬臣似也没什么关心了,魏帝心头稍安,觉得他二人之间许是讹传也未可知,即便确有其事,那也是陈年旧梦了,应当不至于再闹出什么冤孽来。
韩非池似乎并未察觉魏帝的试探之意,只仍然很妥帖地答道:“陛下宽仁,外臣代左相叩谢,只是上官今已无恙,再将养几日便可以大好了,不必再劳烦御医。”
魏帝闻言点了点头,说了声“如此便好”,又道:“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如此盛事可不能错过,若在此前他尚未康复,便还是让御医去瞧瞧吧。”
韩非池拱手称谢,两方都说了几句场面话,又听魏帝笑道:“说来敬臣还欠朕一局胜负呢,他南归之前务必得上一回击鞠场,也好与温若分个高下,此局延后了五六年之久,总当有个定论。”
众人都跟着笑,气氛和乐得紧,萧子榆亦笑道:“早听闻北地民风彪悍,据说陛下也擅击鞠,不知我等可有眼福,能见陛下亲自下场?”
这番恭维十分令人熨帖,魏帝颇为受用,觉得这大梁公主确有可人之处,他们这联姻也不算无趣了,一时心情大好,有意再与她调笑几句。
只可惜不巧,恰逢此时宫人来报,说皇后娘娘害了头痛症,太子殿下已得信儿过去瞧了,请陛下也去看看。
魏帝一听大急,当即便顾不得再和大梁来的娇花嬉戏,匆匆交代几句以后便说要去看皇后,萧子榆作出惊讶担忧之态,又提出要同魏帝一同去探望,魏帝则称不必,今次请她独自游园,事后再来向她赔罪,言罢便匆匆走了。
而魏帝一走,萧子榆便立即收了脸上妩媚动人的巧笑,转身随手扯了一枝榆叶梅,眼神更冷了下来,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倒也不怪萧子榆生气,她原本就看不上高勉,却不得不为将来假意与之周旋,偏偏那得宠几十年的皇后还要跑出来搅局,怎不让她气恼?
她更恼她自己,这般伏低做小的可怜模样。
不过也罢,她正好也没心力再与那高勉虚与委蛇了,他一走,她倒是松快了许多,待避开了魏帝安排在她左右侍奉的宫人以及大梁随行的官员,她便又隐晦地问韩非池:“他……果真无事了么?”
御园广大,榆叶梅娇艳,看起来与清霁山后园的粉樱颇为相似,望之便仿若回到了江左,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在那个时候他还是她的敬臣哥哥,他们之间还有众人皆知的婚约,他和她的哥哥还不曾闹成最后那个模样,一切都还很好。她是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可以明目张胆地追在他身后四处乱跑,可以让苏平邀他到梁宫的御园与她私会。
而不像现在……她成了不得不向他人求宠的联姻公主,连问起他都要小心翼翼的。
韩非池听了她的问话眉头皱起,神情褪去了在魏帝面前的周到恭谨,转而又显得冷淡桀骜起来。
他冷哼了一声,说:“他如何,殿下会不知么?”
这话有些质问的意思在,几乎是毫不客气,虽则韩非池的确与萧子榆有很近的亲,但毕竟君臣有别,他这样说话是很不得当的。
可萧子榆却并未生气,甚至在他的诘问面前瑟缩了一下,手在无意间将榆叶梅揉碎了,花汁令她手中黏腻。
她垂下了头。
韩非池吸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神也有些同情,但同情之外更多的却是冷漠。
他十分刻板地说:“魏帝已对你生了试探的意思,殿下若想以后日子好过,便需彻底把往事抛开,否则害人害己,恐终不得善果。”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何况真要算起来,你们也不算有什么往事吧?”
这话说得有些太狠了,令萧子榆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的肉里,却反驳不得,最后只能沉默不语。
韩非池没再继续说什么,朝萧子榆一揖,道:“殿下便在魏宫中安心住下吧,若另有吩咐,可随时传臣进宫。”
萧子榆没应声,韩非池也不等她答话便转过了身,刚行出几步却听萧子榆将他叫住,声音很低地问:“你是在怨我?可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的主意……”
这话说得像是在打哑谜,更令不明内情的人听得一头雾水,而韩非池却知道她在说什么,他的神情更冷淡了一些,背着身答:“臣不敢。”
他有些阴阳怪气,顿了顿又回身看向萧子榆,这次神色带了些戾气,说:“若那真是殿下的主意,他如今也不会亲自来送你了。”
萧子榆听得此言反应却很大,她冷笑起来,将满手破碎的花一把狠狠扔到地上,反诘道:“送我?他分明是来看他那小心肝儿的,你还当我不知道?”
韩非池依然冷淡,说:“殿下慎言。”
萧子榆愤怒得发抖,看着韩非池道:“你怨我,却不怨她?她给他带来的那些灾殃难道你就看不见?”
一提起这个所谓的“她”,萧子榆的情绪便有些失控了,她的声音尖利起来,引得途径御园的宫人都不禁暗暗张望。
韩非池不愿再与萧子榆争论,他似乎也有些烦躁,此时又转过了身,萧子榆见他越走越远,只留下一句话:“那是他心甘情愿,其他人呢?”
萧子榆如遇当头一棒。
她有些怔愣,而此时韩非池已经走远了,只留她一人独自留在陌生而空荡的御园之中,魏宫的宫墙是那样高大厚实,她看着韩非池远去的方向,只剩满心的悲戚和无力。
韩非池离宫后很快便回到了使君别馆。
五年过去,许许多多的人事都生了变化,这使君别馆倒仍与往日相同,和当年齐婴北来和谈时一模一样。
韩非池下了马车,入别馆大门时已然察觉到别馆周遭埋了许多耳目暗钉,应当都是魏国人派来监视别馆中人动向的。魏帝高勉虽是一副随和模样,但帝王心术向来深不见底,他对大梁来人很是防备,他们在上京的一举一动都绝对无法瞒过魏帝的眼。
韩非池垂下眼睑,面不改色地与若干大梁属官一同下车入府。
一入使君别馆,他便当先朝齐婴暂居的屋舍走去,白松正抱剑站在门外守着,见到韩非池后客气地向他问候。
韩非池与白松点了点头,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匆匆问:“如何了?”
白松的神情有些紧绷,眉头也皱着,摇了摇头。
恰这时青竹从房中出来了,亦同白松一般神色凝重,韩非池免了他的问好,又问起房中人的境况,青竹答:“原本是好些了,但从那边回来后就又……”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韩非池听言眉头皱得更紧,正要说话,又听门内传来声音。
“仲衡?”
是齐婴的声音,低沉清冷一如往日,却依稀……有些虚弱。
韩非池立即在门外应了一声:“二哥,是我。”
“殿下在宫中可一切安好?”
隔着门,韩非池答:“一切都好,今日魏帝谈及大婚安排,对婚仪颇为上心。”
“那便好。”
韩非池想了想,略有些犹豫地说:“今日魏帝还问起了二哥,听他的意思,是要你去四月初八浴佛节,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