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婴很清楚,他办不到的。
所以他更要让徐峥宁去送信。
那夜,朱玮假意派人与徐峥宁缠斗,实则是为了混淆廷尉的耳目,趁他们不备将真正的密信转交给枢密院中的其他属官,随后瞒天过海乔装出城——这些弯弯绕绕掩人耳目的事情原本就是枢密院的本行,天子要在此事上辖制他,远远没有那么容易。
齐婴缓缓坐上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一刻他眼中的神情全变了,再也不见哪怕一丝的温和或恭顺。
只有冰冷。
无边的冰冷。
此时的齐家是一派萧索寂寥。
这江左第一世家的府宅再也不见维持了数十年的祥瑞富贵之气,坊间都知道这家惹上了官司,百姓遂纷纷退避三舍,于是齐家门前便因无人往来而显得有些冷落,如今只有若干甲士镇守,是为□□这府宅之内的人,不允许他们往来出入。
齐婴视若无睹,由廷尉的属官搀扶着踏进了本家的大门。
家中人都在,父亲、母亲、嫂嫂、弟弟、小徽儿,另还多了个婴孩,原是长嫂早产,诞下了一个瘦弱的男婴,据说已经取了名叫齐泰,字安然,取平安康泰之意。
是个很好的名字。
除了父亲仍缠绵病榻以外,所有人见他回来后都奔出来迎他,他们全都瘦得厉害,此时都围在他身边泪眼涟涟,而母亲看了他满身的伤更是泣不成声,悲伤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尧氏什么都顾不上问,不由分说当先让人去请大夫,大夫诊治时她在旁看到了儿子满身鲜血淋漓的伤口后心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不住地呜咽。
齐婴一面忍耐着伤痛一面安慰着母亲,亦看出家中人见他回来后眼中的死寂都淡去了不少,隐隐有了些希望的模样,这便是很好的了。
他大致包扎好了伤口,却来不及休息,只当先告诉他们长兄和三弟应当不日也能归家了,父亲与长兄虽然难免丢官,却得以保全性命,总归是一桩好事。他过几天要去荆州接管战事,算是官复原职,天子为安他心也不会再为难他的家人,果然次日齐云和齐宁就都回来了,除了瘦得厉害,其余都没什么不妥。
这么一圈看下来,其实只有齐婴受了最重的伤,偏偏也只有他一声不吭,仿佛云淡风轻。
他甚至次日就开始忙起公务了,虽然因伤不便出府,却仍坚持将枢密院和军部的人召到齐家来议事,以便尽可能多地了解当下的战况和形势——他虽同顾居寒有密约,可不代表两国之战是一场儿戏,北魏是真的倾力在打这一仗,他若挡不住他们,等待大梁的便是亡国之祸。
他正在刀尖上独行,即便满身鲜血也不能停息,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出错,一点错也不能有,更不能有哪怕一次失败,否则齐家会立刻坍塌,还有……
……还有他的文文,也会保不住。
他知道他的小姑娘如今依然被囚禁在尚方狱,顾居寒不可能现在就与南朝提起婚事,他娶她无异于一种和亲,此事只能战后再提。这一仗大梁当然不能输,可也绝不能胜,否则何必和亲?他必须把胜败掌握在一个极微妙的分寸之间,她才能活。
他现在不能去看她,只能立刻远赴江北去打仗,他很清楚地知道,只有他胜了、只有他勉力维持着他对这个国家的价值,她才是安全的。
同时他也知道她不会喜欢看到他眼下这个样子……如此狼狈血腥,她会害怕的。
他还记得当初在上京时她无意看到重伤的徐峥宁的样子,彼时她瑟缩成一团扑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不松手,确实是怕极了,他甚至有些不敢想,若她看到现在他的样子,该是何等心碎神伤。
他不愿她悲伤,一点点也不愿。
他只有远走,然后用尽他的一切去保护所有人。
绝不允许任何失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是三卷终章
第164章 镜破(1)
这场空前艰难的战争后来一直打到十一月黄钟。
大梁丢了此前北伐好不容易得到的江北三州,但总算也是守住了大江一线,双方在北扬州和西徐州一带来来回回打过好几次,高魏一度越过天堑,可惜后来还是被挡回了江北。
一切都仿佛从头开始了。
也正是在十一月,沈西泠终于离开了尚方狱,同时听说了自己要远嫁北魏的消息。
来接她的人是青竹。
他告诉她,她被赦免了,因为天子要起复公子,所以前尘旧事不能留下痕迹,对外已经宣称她的事是陆征对齐婴的陷害,天子已经革了陆征的职,廷尉换人当家了。
现在她要去琅琊,回到她母亲的故家,从那里出嫁。
这些消息一个个都是足以令人震惊的,可彼时沈西泠已经没什么表情,在牢狱中的半年时光似乎消磨尽了她的一切情绪,她只问了青竹两个问题。
其一,公子还好么。
其二,这些事他知道么。
青竹都点了头。
沈西泠于是什么都没再说,甚至没问要嫁给谁、什么时候嫁、为什么要嫁,而只是沉默地随着青竹一起坐上了北上的马车。
不哭也不闹。
青竹看着她当时的那个样子欲言又止,总觉得有些想哭,但她都没哭,他哭便显得很没道,且他也害怕自己哭会勾得她一并伤心。
他于是拼命忍住了,送她去琅琊。
到琅琊后,韦家人都恭恭敬敬地在家门口迎候沈西泠。
据说他们都受了敲打,很多事情都要改口。譬如他们原本很笃定地说韦氏就是跟沈谦私奔的,如今就变了说法,只说这一切都是廷尉的陆征陆大人逼他们这么说的,实则韦氏虽的确同一沈姓男子私奔了,可那人却同众所周知的沈氏宗族并无干系,是他们受了胁迫,才会污蔑沈西泠是沈谦的私生女。
这当然只是拿去糊弄天下人的说辞罢了,只是朝廷百官都已经明了当下的局势,深知小齐大人后面的路还很是晦暗不明,既有可能万劫不复,也有可能东山再起,于是一个个都自然摆出了观望的姿态,对天子亲自安排的这番说辞也都装作信了。
实则他们信不信又有什么要紧呢?这根本就不是旁人可以过问和插手的事,他们只能选择沉默或者附和罢了。
韦家人当日在大殿上很是穷凶极恶,譬如沈西泠的大舅舅当时就是一副言之凿凿要把她和齐婴赶尽杀绝的模样,可这小半年一过他便又全然换了一副嘴脸,领着韦氏全族把她迎进了门,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连同几个刻薄的舅母也是一般无二,再也不见五年前她初来琅琊请他们收容母亲尸身时那副冷漠傲慢的嘴脸。
浮生百态,人如魑魅,何等可悲可笑。
沈西泠却并不计较,她也并不与他们搭话,只是在自己的屋子住下了,看到屋里已经准备好了所有婚嫁要用的东西,首饰钗环,红烛锦绣,甚至还有一件精美绝伦的嫁衣。
那些物件都不像是琅琊这地界寻得到的,甚至不像江左的东西,她一问青竹,果然听说这些都是北魏燕国公府送来的东西,是她将嫁的夫婿顾居寒顾小将军亲自着人安排送来的,她这才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谁。
她没什么反应,不欢喜也不悲伤,像一个木然的、只剩皮囊的人偶。
青竹留在韦家帮沈西泠安顿了几日,又领了两个脸生的奴婢到她身边,说是在她出嫁前会在她身边服侍她。沈西泠并未拒绝,只问起了水佩她们的近况,当初她们是同她一起被抓进牢狱的,也不知如今是否安然无恙了。
青竹说她们都好,已经都回风荷苑去了,沈西泠听言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安顿好了这一切,青竹便也要离开了,十日后是她出嫁的日子,北魏的顾小将军并不会亲来江左,只会在江北的东平郡迎接她,十日后由韦家人给她送亲。
沈西泠对这一切安排都极为顺从,只是在最后送别青竹的时候问了他一句。
她问:“我走之前……还能再见他一面么?”
她那时苍白得惊人,语气也寡淡极了,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可是眼中却有很浓稠的哀色,青竹眼眶一热,慌忙别开眼去,答:“大抵不能了——公子他……很忙碌。”
他匆匆忙忙地说完,却不敢去看当时沈西泠的神情,只是耳中听到她浅浅地笑了一声,并没有什么情绪,却令他心中更加难受。
他听见她淡淡答了一个“好”字,随后说:“往后,便有劳你们劝他多休息了。”
这话透着些诀别的意思,大概她自己也知道,她再也无法见到他了。
青竹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眼泪掉出了眼眶,他十分狼狈地答应了一声,又在临别前对沈西泠说了一声
“珍重”。
六日后青竹回了本家。
自三月齐家出事以后公子便再也没有回过风荷苑了,如今打完仗回来仍然宿在本家,别第始终闲置着,始终没能等到主人回去。
它原本还有一个女主人的,可现在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这些细节是不能想的,否则便难免更加难受,尤其当青竹想起与沈西泠分别时她最后的那一声浅笑,心就越发绞紧了。
为什么……最后偏偏要这样?
他努力克制着伤怀,匆匆进了本家的门,去向公子复命。
公子在尧氏的嘉禧堂。
青竹进门的时候堂内频有说笑声,原是大公子夫妇带了徽儿和泰儿来看望尧氏,泰儿半岁了,正是粉雕玉琢紧可爱的时候,惹得堂上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徽儿还在和弟弟争风吃醋,更逗得大人们发笑。
似乎隐隐恢复了齐家往日的祥和热闹。
青竹一上堂便先看到了自家公子。
他刚从战场上回来不久,大约因这半年过得太过跌宕且辛劳了,他又清瘦了很多,气韵也变得更为寡淡沉郁,即便坐在如此祥和欢乐的堂上,仍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只是看着别人在享受安乐,而他自己却无法融入进去。
他看起来竟有些孤独。
他也看到了青竹,看到他的时候眼神有些变化,似乎也知道他带回的消息是什么,他犹豫了片刻,随后侧首对尧氏说:“母亲,我出去一下。”
尧氏本正抱着泰儿逗他玩儿,见青竹进来回话、自己的儿子又有回避众人的意思,不禁疑心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她也是被这半年来的惊变吓怕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齐婴对母亲宽慰地笑笑,说了声“无事”,随后起身从嘉禧堂离开,转而回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中冷冷清清的,只有已经冷了的茶水和高高摞起的案牍,他却仿佛更自在了一些,好像方才家人们的欢乐令他感到了些许局促一般。
也或许并不是局促……是那里欢乐的光景令他想起了什么人么?
他在书案后坐定,问青竹道:“她在韦家安顿好了?”
“她”。
曾经那样亲密、亲密到几乎彼此融入骨血的人,如今却似乎连字也不能提起了,只能说一个“她”。
他是怕疼么?
青竹垂首答“是”,又细细说了沈西泠在韦家的近况,他认认真真地听着,比对待朝事还要认真。
青竹说完了,他则沉默着一语不发,似乎有些出了神,随后青竹才听到公子问了他一句:“……她哭了么?”
她哭了么?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事需要他去关心,其中大多关乎国家存亡、关乎许许多多人的生死,可他那个时候什么都没在想,他只想知道,她是不是哭了。
沈西泠自然是没哭的,可青竹被问的时候却忍不住哭了,他自觉荒唐,于是赶紧把泪擦掉,一边擦一边摇头,告诉公子沈西泠并没有哭,她只是问,她还能否再见他一面。
公子听到这话的时候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看起来还更平静了一些,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才是他真正在忍耐痛苦的样子。
他很痛苦。
越平静、越痛苦。
他什么都没再说了,仿佛对此事的兴趣已经了却干净,只动了动手指示意青竹出去,青竹会意,也不敢再打扰他,遂躬身退了出去。
他知道公子此时最需要的其实是沈西泠,可她不在,因此他大概只需要寂静。
而在门关上的刹那齐婴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手紧紧捂住胃心,痛得腰背有些佝偻了,而咳嗽过后他的衣袖间便染上了鲜红的血。
……他呕血了。
他看到了那些血迹,但是神色并不意外,好像已经习以为常,而胃心尖锐的疼痛似乎也不让他厌憎,反而令他感到安慰一般——他需要这种痛苦,非常非常需要。
他在书房中从白日独坐到黑夜。
他……想去见她。
就如同自三月分别以来的每一个朝暮一样,他想见她。
这种欲望在三四月时是很强烈的,躁动又昭彰,后来则慢慢沉淀下来,变得沉默且深厚,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的私愿是无法成真的,因此就只能越来越牢固地把它压在心底。
最后压成一道隐秘的伤口,没人看见。
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看见,痛苦是很私密的事,也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点关联,他再没有什么能给予她的东西了,只能远远地陪着她痛苦,仅此而已。
他知道自己不能去见她,藕断丝连只会让彼此更加痛苦,也会让分别更加困难,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也许就是像现在这样,再也不相见,也永远不说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第165章 镜破(2)
可是她问了,还能否再见他一面。
他半年没见到她了,可仍然能够很生动地想象出她说这话的神情,又会是他所熟悉的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很克制,很懂事,但是又很痛苦。
那是他最不忍见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也实在痛得太厉害,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别的来阻断对她的思念,以免自己再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这不会很困难的,他只要再熬四天,四天后她就出嫁了,会去往北地、住进另一个男子的府邸,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办法见到,他也不会再生出什么愚妄的念头。
只要再熬四天。
他是只要横下心来就能做成任何事的人,可那时不管他如何尽力都无法抹掉自己心里那个女子的影子,他不断地痛苦和躁动着,越来越无法自拔,直到后来母亲进了他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