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回到齐婴面前,她就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跌坐在雪地里的小姑娘。
敏感的,脆弱的,微微胆怯的。
以及……对他极其依恋的。
公子……我害怕。
我不是害怕这世道的凶险,我不是害怕那些恶鬼的残忍,我也不是害怕你所身处杀局的诡谲。
这些我都可以面对,我都可以替你分担。
我只是害怕……这次你受的伤太重了。
我害怕我真的会失去你。
她声音中的颤抖是那么明显,对他的依恋也恍若实质,刹那间也将齐婴带回了那些过往。
那时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那时他还能无所避讳地照顾她、疼爱她。
那时他还不曾染上那些要命的东西。
那时他们之间还有未来。
那时……
仅仅只是一个拥抱,仅仅只是她一句简单的话,他便不由自主地遥想起曾经,他们仿佛都回到了五年前,谁都没有变,还是像过去那样爱着对方。
沈西泠感觉到他不再推开她了。
她自然为此感到快乐,可是那时她心中的痛苦更甚,以至于令她感觉不到快乐,她只是越发紧地靠在他怀里,感觉着他的温度,他的心跳,他身上淡淡的甘松香。
一切都是她最熟悉的。
那个时候沈西泠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作故乡。
原来她的故乡不在琅琊,不在建康,甚至不在风荷苑。
……而在他。
——原来,你才是我的故乡。
她静静地抱着他,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搂住她,但并未再推开她,他们因此而难得拥有了片刻宁静的相依。
宛若时光倒流。
后来他终于说话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她小时候那样温柔,令沈西泠越发感到熟悉,也因此越发泪流不止。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知道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而他知道她其实是很好哄的,她毕竟一点也不贪心,只要他陪在她身边就好了,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话去安慰她。
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
然而他们依然是要分别的。
齐婴轻轻搂着她,放任她的眼泪浸透他的衣服,在他心脏的位置留下滚烫且冰冷的印记,同时声音平静地对她说:“文文,走吧。”
他终于肯叫她文文了。
不再像茶会那天,一句冰冷又残忍的“燕国公夫人”。
也不再像今日白天,刻板得没有任何称谓。
对啊,她不是别人。
她是他的文文。
可那个称呼却像一个甜蜜的骗局,他真正的目的还是要让她走。
沈西泠的心凋零成一片一片的。
她沉默了很久,才终于从他怀里退出来一些,仰起脸来看他,一双妙目已经哭得红肿,狼狈不堪。
可她依然很美丽,甚至因此更美丽。
她问他:“走?去哪里?”
他低着头看她,答:“去安全的地方。”
我所站立的地方烧着地狱业火,而我不愿你也跟着我被焚烧。
因此你走吧,去安全的地方,让别人庇佑你。
我已经无法那样做了。
沈西泠笑了,很淡很淡的笑容,看上去美得惊心动魄。
“哪里是安全的地方?”她反问他,“是将军身边么?”
她看着他眼神清明,向他确认:“你要我去他身边么?”
烛火摇曳,齐婴的神情更加晦暗。
他没有说话,是默认。
沈西泠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更淡,她的目光转向别处,有些空。
她说:“公子知不知道,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我做了什么?”
齐婴的眉头皱起,思索片刻后看向窗外。
窗外的夜色已经浓深,看得出已是深夜……这,已经远远超过白日里顾居寒对她说的三个时辰了。
他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沈西泠立刻印证了一切。
她的神情很寡淡,说:“我替将军写了一封休书,下山交给了他,并且我告诉他,我不会再离开这里了。”
说起这些事,她的神情和语气就忽然变了,变成齐婴所不熟悉的样子。
那是这五年来她所经历的成长。
她是如此果决、断然、平静、笃定,可以自己决定所有事,并把一切都安排好。
“将军告诉我,若我一意孤行,也许他也保不了我平安,”还不等齐婴说什么,她便又补了一句,语气依然很淡,“我对他说,不管我要为此付出什么,即便我死了,我也要留在这里。”
瞧,她多能干。
她甚至都能自己承担所有后果了。
而她有多决绝、多平静,那时齐婴心中的波澜就有多剧烈,他甚至被她气得咳嗽起来,脸色亦更加苍白。
他叱责她:“胡闹!”
他当时的模样严厉极了也冷漠极了,竟令沈西泠恍然想起了十年前她第一次在忘室拜见他的那个雪夜,那时她问他自己的父亲尸陈何处,他便以如此冷漠的模样注视着她,那样的冷清让小时候的她怕了他很久。
但现在她已经不再害怕他了。
她只是很深很深地爱着他,并希望他平安而已。
“我没有胡闹,”她既温顺又执拗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弥补我当年的遗憾。”
齐婴的眉头皱得更紧。
“当年我帮不了你只能离开,”她的目光坚定,“可现在不同了,我不会拖累你、还可以保护你,所以我绝不会再走。”
她毫不躲避他的目光。
“生,我欢喜;死,我甘心。”
她是那么坚决,眼中如同藏着一簇静静燃烧的火,看上去无声无息,可却滚烫炙热。
如同她对他的感情。
而这根本不是齐婴想看到的。
他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代价才送她逃出生天,如今又怎能容她如此轻易地重回死地?
他真的动了怒气,咳嗽不止,沈西泠又忧又怕地帮他拍打着后背,他则挡开她的手,神情亦冷到极点,对她说:“回去找他,让他留下你,我也会替你想办法,你绝不能……”
“不可能,”他还没说完就被沈西泠执拗地打断了,她毫不退却地看着他,“除了你身边,我哪里都不会去。”
齐婴的咳嗽声更加剧烈。
他咳嗽的声音很深,令她越发担忧,而这动静则惊动了屋子外的青竹,他忧心地敲着房门,问公子是否需要他进来服侍。
齐婴的声音咳得断断续续,但他仍勉力叫青竹进来,青竹忧心忡忡地快步进门,见公子脸色煞白自然跟着忧心如焚,只说要去为他煎药,请他再稍等片刻。
齐婴却叫住了他,指着沈西泠说:“咳咳……把她……咳咳,把她送下山去……”
沈西泠一听他这时还不忘要赶她走便难受得厉害,她想与他争辩,可那时他咳嗽不止的样子委实太令她心忧,以至于她一时顾不上要说别的,只是一直帮他顺气,催青竹去给他煎药。
他却很坚持,依然挡开她的手,一边咳嗽一边指着门口。
他要她离开。
他都病成这般模样了,却还是不忘了要让她离开。
这个人啊……
沈西泠已不敢跟他再争,只唯恐他的身体更加痛苦。
她哭着点头,口中说:“好,好,我走,我走……你别着急、别动气……”
他的咳嗽声不停,但那双凤目依然紧紧地看着她,手依然指向门的方向。
他在驱逐她。
也是在救她。
青竹别开了眼,已经目不忍视。
房中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而且飘飘摇摇。
就像他们的命运。
也像他们的别离。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但是再过一章他俩就要那个啥了【高亮:是再过一章!也就是说中间还差一章铺垫!】可是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我居然在这种重要关头卡文了【无语!【离谱!
就……唉,我觉得那一场戏很重要,无论在感情上还是情节上都很重要,所以不想直接拉灯跳过,但是我也的确没想好应该怎么在不违规的情况下写得又美又欲…所以就卡文了……【我就是个废物所以明天想请假一天再琢磨琢磨,免得写出一坨垃圾浪费大家时间我错了我有罪!dbq!
【以及有看到天使们的建议,但是之前JJ发了站短说也不能引导读者去其他平台看yhsq内容…所以……我还是争取规则内办事……(遵纪守法好公民
第184章 更迭(1)
深夜,顾居寒的书房仍亮着灯,他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面前放着一纸休书。
那是她代他写的。
其实今天他送她上山之前就隐隐觉得她不会那么听话,当真一满三个时辰就会跟他回来,她那么惦记那个人,多半是要闹的。
可他也的确没想到,她会索性代他写了休书,直接交到他手上。
那时还远不到他们约定的三个时辰,他正在山下等她、与在那里负责监守的武官周旋,却见她匆匆地从山上下来了,脸色煞白。
他自然很担心她的,也不忍见她那么难过,又猜想是那人又跟她说冷情的话了,她才会露出那样伤痛的神情。他担忧她,同时又发现自己还在卑劣地窃喜——原来他竟还没有放弃等她的念头。
可最终他得到的却只是她代他写的一封休书。
她说,她不会离开了,她要一直在山中陪着那个人,就算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说,他们之间原不过是一场交易,但她感念他当年娶她救她的恩情,往后愿报偿他。
她说,温若,对不起。
顾居寒其实不知道她最后的那句对不起究竟是什么意思,仅仅是因为她自觉给他添了麻烦么?还是她其实早已知道了,他对她动心了很多年。
他有些拿不准。
他唯一能拿准的是……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明明早上她还是跟他一起出门的,他亲手扶着她走上马车,一路照顾着既欢喜又不安的她,明明她答应他只在那里待三个时辰、只要见那人一面便很快就回来。
她明明答应过的。
可她反悔了,明晃晃地不认账,他却发现自己依然没法对她动怒。
一点点,一点点都不能。
他甚至仍然很喜欢她,仍然盼着她能回到这个家。
他的母亲在他幼年时就已经过世,父亲五年前也病故了,他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固然有兄弟姐妹,但都不是一母同胞,或许也算得上亲近吧,可终归不是彻彻底底的一家人。
他其实是把她当成家人的。
他知道她并没有与他完全交心,可是彼此的确相敬如宾,像是友人、也像是亲人,甚至当她心情不错的时候还会洗手作羹汤,他曾有幸品尝过那么一两回,她的手艺很好,令人唇齿留香。
人一旦心中有了惦念,便会时时刻刻都生出些许不同,这些不同或许并不能为外人所见,可你自己知道已经不一样了。譬如他就知道自己的心在有她之后变得越发柔软了起来,有时在军营还会惦记想早些回家,甚至在战场上搏命的时候也会想着不能死,还要回家给她报平安呢。
诸如此类。
而现在她走了,他心里的那种惦记便消失了。
他其实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那是在他们相处最为舒服的时候。他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自然有居安思危的习惯,他那时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沉迷于与她相处,便深觉不妙,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总有一天要归还。
他用了整整五年提醒自己不要贪心,可没想到真到分别的时候,他还是如此……心碎神伤。
即便是战场上最锋利的刀刃也不曾把他伤得这么疼。
他有些难以承受了。
可他仍无法控制自己低头去看桌案上的那封休书。
据说她是跟着那个人读书习字的,因此文章总写得很漂亮,那封休书也写得很妥帖,以他的口气怒斥了她不贞无后,言辞之犀利令他几乎不忍看下去。
她如此狠地谩骂自己,只为了能与他再无干系,彻彻底底回到那个人身边。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他真的不知道了。
长夜漫漫,无眠之人却并非只有顾居寒一个。
那座冷清的荒山之中,沈西泠也醒着,正席地坐在破落的屋外。
四月的上京其实已经颇为温暖,只是夜里还难免风凉,尤其山中露水重,更显得清寒,沈西泠身子文弱,又是大病初愈,其实有些挨不住这样寒冷的夜风。
可她仍然靠坐在屋外的地上,脏污的泥地弄脏了她华美的衣裙,那是她很喜欢的衣裳,今日来见他她自然是要特意打扮的,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裙,又上了很精细的妆。
可惜方才她早已把妆哭花了,如今衣服也脏了,显得很不体面。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这里等他。
等他心软,等他开门,等他让她回到他身边。
她已经等了一个时辰,手已经冰凉,不知还要继续像这样等待多久。这么漫无目的的事情,她却不感到委屈或伤怀,大约她早已习惯了等待,五年都等了过来,区区几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执拗地等着,并未等到齐婴来为她开门,却等到青竹从房中出来。
他站在她身边十分为难地看着她,令沈西泠有些莞尔。
她仰着脸看他,与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久不见”,又问:“他有话让你捎给我?”
五年过去,青竹也不再是当初的少年模样了,他亦成熟了很多,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但依然很清瘦。他看着她的神情也有不少变化,沈西泠记得原先他是有些不喜欢她的,总会时不时给她一些小小的脸色看,当然她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她知道青竹的心肠不坏,只是待人有些严肃罢了,说不准还是公子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