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分无措地答应了一声。
青竹自己似乎也很感到难过,他甚至不敢看沈西泠了,只转而向齐婴躬身。
“公子……”
他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当着沈西泠的面说。
而他刚开口齐婴便皱起了眉,神色亦颇为严厉地打断了他,说:“下去。”
齐婴是很少对人露出如此严厉的神情的,因此即便是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之久的青竹也不禁瑟缩了一下,十分惶恐地躬身退了下去。
而沈西泠看到这一幕,心中则更感到荒凉。
他是真的把她当做外人了吧?所以……甚至不肯让她听到哪怕多一点他的事。
他是怕她会给他惹麻烦么?还是他觉得她会害他?
她明明……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的。
沈西泠半低下了头,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做什么,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来找他是一个谬误,虽然她因此而感到安慰,可于他而言,想来却是个很沉重的负担吧。
她的确不应当再打扰他了。
沈西泠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那枇杷果被她捏得烂了,汁水淌了她满手,她却根本没有发现,只是勉力掩饰着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抬头对他笑说:“枇杷也吃过了,公子像是还有事忙,我这就走了。”
说完,她便有些狼狈地站起了身。
齐婴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忽然起身要走,有些许怔愣,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他凝了她一眼,垂在身侧的两手微微动了动,但终究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他沉默了一会儿,脸色好像越发苍白了,眼中依稀浮现了一种像是不舍的情绪,沈西泠拿不准,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她听见他说:“好……走吧。”
这就是又一次别离了吧。
坦白来说,这一次离别并不像上一回在琅琊那么让沈西泠痛彻心扉,或许因为这次她并不像上次那样有那么多的指望,而他也没有那么爱她。
他已经淡了,所以她也要努力淡下去才行。
她这样鼓励着自己,于是便能稳稳当当地与他点头作别,礼仪周到、模样体面,就像他以往教养她的时候一般。
她转身走了,衣袖中还藏着那枚被她捏烂了的枇杷果,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
她不知道她走的时候他是否在看她,她根本不敢回头,因为怕自己会没出息地再跑回去找他,更怕自己会贪得无厌地向他索取拥抱,那就很难看了。
她因此走得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是跑了起来,山中的风将她的脸刮得生疼。
可后来她止住了脚步,才想起自己还有话没有告诉他。
她想对他说,她绝不会给他惹什么麻烦,但如果他有需要,大可以随时让人找她帮忙……他毕竟在上京没有根基,在这里就如同龙卧浅滩,倘若需要借力,她自然会毫无保留地帮他,哪怕仅仅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和教养之恩。
她今日来还给他带了一个信物,倘若他身边的人不便直接去国公府找她,便可持信物去她在上京的商号找那里的掌柜,这样她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就能帮得上他了。
沈西泠实在懊悔,觉得自己方才太过荒唐,伤情之下竟连这么重要的事也忘了,这便不得不再回去一趟同他说此事——而他若见她去而复返,是不是就又要觉得她痴缠了?
沈西泠闭了闭眼,努力稳了稳心神,这才折身又往山上走。
痴缠便痴缠吧……比起这些,他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而当沈西泠再次回到那个院子的时候,却看到了自己此前做梦都想像不到的一幕。
那人倒在枇杷树下,似乎晕了过去,青竹正惊慌失措地跪在他身边,地上有一个碎了的瓷碗。
沈西泠不知道那碗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只是即便隔了很远,依然能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那香气让她感到很陌生,同时又有些隐隐的熟悉。
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她拼命地回想,反复地回想。
……终于想了起来。
她的确闻到过那种味道。
很多年前,在东南别院,从一个叫杨东的人的身上。
那是……
……五石散。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高亮:HE,不会再分开了,他再怎么嘴硬文文也不听他的了,锁死直到大结局,就是文完结了他俩也会一直在故事的世界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其次解释:五石散算一个长线的铺垫吧,卷一里当小齐大人没有去击鞠的时候,大魏的贵妇人们就议论过相关的话题,其实她们没有猜错。至于小齐大人为什么会跟这个东西扯上干系,下一章会很快交代清楚的再次有奖竞猜:除了五石散以外还有一个算是长线的铺垫(很前面提到的,中间也cue过几次~),后面会接上用于翻盘,欢迎感兴趣的小伙伴猜猜,猜中有红包~依然是直到写到那里都有效~最后暴言:二哥哥就是最岛的!文文就是最好的!闷声干大事就是最行的!闹闹别扭重新好起来就是最甜的!我嗑的CP不可能BE!(自信的眼神
第181章 秉烛(1)
齐婴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彻底暗了下去,房中点了烛火。
他有些头痛,意识也有些朦胧,展目时见自己床畔伏着一个女子,是他最熟悉的,他的小姑娘。
他又梦到她了。
自当年别后他便常常梦见她,有时会梦见真实发生过的往事,也有时不过是一些虚幻的臆想,说不准。
而此时他梦到的她正在哭。
她正伏在他床边哭,人似乎是坐在地上的,也不知就这么待了多久,那双漂亮的眼睛都要哭肿了,此时看到他睁开眼睛,她的哭声更加悲伤起来。
怎么,原来就算在梦里,我也让你如此悲伤么?
齐婴有些叹息,颇为费力地伸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说:“别哭了。”
梦境是害人又渡人的东西,虽则梦醒之后难免更加空落寂廖,可未醒之前却难得可以说两句真话。
他很想她,也很爱她。
如同以往一样,他仍然最疼她,甚至为她拭泪的动作都小心翼翼,与她说话的语气也很温柔小心。
可她仍然在哭,还伸出她那双纤细的小手来拉他为她拭泪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看着他对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话有些质问的意思在,而齐婴一时不知她指的是哪件事,毕竟在他心里自己有太多事都对不起她,譬如十年前他曾狠心放任她在风荷苑门口的雪地里跪过,还曾在她及笄时惹她哭,甚至后来也未兑现诺言带她离开,还亲手送她远嫁。
他的确伤害她太多了。
烛火之下他望着她的眼神带着化不去的温柔和歉疚,答她道:“嗯,都是我的错。”
她哭得更厉害了,似乎听不得他道歉认错似的,眼泪掉得越发凶,一滴一滴掉在他的手背上,先是烫,后来又冰凉。
那感觉有些过于真实了,让他隐隐感觉到不妥,随后他才发现眼前的人与自己往日的梦境有些许不同:她梳着令他感到些许陌生的发髻,是成婚后的女子才会梳的,而在他以往的梦境中,她还是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呢。
他回过神来了,终于意识到如今并不是在做梦,眼前的人的确是她,她来找他了。
她不是已经离开了么?为何此时却伏在他床边哭?
齐婴一时顾不上追究这些,只是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与她相处的方式十分不妥,而他的理智一旦恢复,看她的眼神便倏然冷漠起来了,此外还挣开了她紧紧攥着他的手。
他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西泠,眉头紧皱,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又来了,他又变得冷漠了。
片刻之前他的柔情和宠爱就像是她的错觉,一瞬间就消失不见,而沈西泠此时已经顾不上计较这些,她努力想扶着床沿站起来,可坐了许久双腿已经麻木,刚起来便重新跌回去,而他下意识地扶了她一下、像是怕她受伤,随后又很快收回手,脸色冷淡得像是方才扶她的人不是他。
沈西泠却无暇管这些,她坐在他的床畔,质问他:“你到底为什么碰那个东西?”
齐婴的眉头皱起来,眼神似有些摇晃,却沉默不语。
沈西泠则容不得他再沉默以对了,她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此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紧紧地攥着,大声哭着问他:“你说啊!你到底为什么碰!”
齐婴染上五石散的原委,说来倒有许多渊源可溯。
五年前沈西泠远嫁后,大梁的朝局就对齐婴更加不利。
彼时南北战端稍歇,魏兵虽退,但此前大梁北伐战果尽毁,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新君萧子桁在当时面临了一个抉择:究竟是重新起复齐婴,还是要将他打入牢狱再行论罪。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断,新君心中实则也有些动摇,如今形势的确需要齐婴抵御外侮,可他毕竟对世家恨之入骨,又好不容易才将齐家扯下云端,怎甘心再给齐婴东山再起的机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亦唯恐再给自己留下祸患。
齐婴当然知晓天子所思所虑,因而在天子下决断之前,他曾入宫觐见。
他到御书房后不得不在外等候,因那时太后和大将军还在里面与陛下说话,他们之间有血缘,大将军与天子论来还是舅甥,自然比旁人亲厚许多。
韩守邺是武官,原本性情就粗犷些,加之而今齐家新败,韩氏一族的地位便愈发重要,俨然便要成为新的江左第一世家。韩守邺虽不是韩家的主君,却是他们家族中官位最高、权柄最大的人物,手握三十万兵马调度之权,真正是威势滔天。
他正春风得意,自然志得意满,御书房中不断传来他的大笑声,比天子和太后的声音还要响亮,齐婴在门外默默地听着,垂下的眼睑遮蔽住眼中的深思。
后来御书房的门开了,新君亲自送太后回宫,韩守邺则稍留一步,上下打量着在门外久久等候的齐婴,嗤笑道:“小齐大人怎么在此?既然来了,差人进去传话就是,怎么竟这样站在门外久候?”
齐婴对他执礼,答:“将军与太后和陛下叙话,外人不便打扰。”
这句“外人”很令韩守邺感到熨帖,他朗声大笑,似乎很是开怀畅意,又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原来齐家竟与天家无亲,那倒的确是外人了。”
他很自得,又绕着齐婴走了两圈,随即讥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邪笑着对他说:“这也怪不得你,是你父亲没生女儿的缘故——不过子榆不是定要嫁给你吗?谁让你当时眼高于顶贪权贪利不要她呢?倘若你当时愿意娶她,如今又何至于沦为一个外人?”
这话其实说得颇有道理。
眼下韩家和傅家都与天家有亲,唯独齐家被排除在外,倘若他们家族之中也能出一位后妃,或许如今的局面就会稍有不同;又倘若当初齐婴娶了萧子榆,或许齐家也不会走到穷途末路。
可是他并没有那么选择。
一来为家国,二来……他已另有心爱的女子,而他不愿辜负她。
即便她已嫁给别人。
即便他们之间已注定没有结果。
话说回来,那六殿下也的确是个痴儿,堂堂公主之尊、金枝玉叶,却一连痴恋了齐婴这么多年,即便那时齐家被打入尘埃她也依然痴心不改,始终缠着她皇兄说要嫁给齐婴为妻,逼得萧子桁也很头疼,但始终未曾点头也就是了——他当然不会点头,他要齐婴死,难道还会让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嫁给一个死人么?
此时的齐婴沉默不语,而韩守邺却越发开怀了,一扫多年来被枢密院、被齐家、被齐婴辖制的郁气。
齐敬臣,你不是很了不起么?
你其实心里从未真正看得起别人对么?
可你看看现在的你自己,就像一个蝼蚁,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
韩守邺一路大笑着离开,即便走出很远仍能听见他的笑声,令往来的宫人都不禁微微侧目。
后来天子送完太后折返,终于召齐婴入御书房。
其实在那个当口,无论齐婴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打动君主,能让萧子桁改变心意的唯有现实的形势,而齐婴能做的仅仅是洞悉他心中的想法,并因势利导而已。
他臣服在天子脚下,并未说起朝事,却说想告假一段时日。
彼时萧子桁坐在御座上,挑眉道:“告假?所为何事啊?”
齐婴垂首跪着,答曰:“近来父亲多病,兄长也生是非,家中已无人主持,臣恐母亲太过操劳,不得已向陛下告假。”
萧子桁闻言眼神有些变化。
他的确知道近来齐家已乱成了一锅粥。大案过后,齐璋和齐云都遭罢免,而除了他二人以外,另还有若干齐氏旁支的子弟也遭连坐之罪,齐家已现气数将尽之象。
齐璋一生顺风顺水,没成想到了晚年却遭此大难,家族几乎毁在他的任上,自然难免悲怒伤身,据说还中了风,现在已几乎下不得床了;而齐云虽未大病,却因这么一遭事生了了却尘缘、皈依佛门的心思,终日闹着要去剃度,据说鸡鸣、定山、栖霞三座寺院他都去遍了,甚至连一些无名小庙也不嫌弃,皆一一试过,只是各寺的主持都得了齐家人的嘱咐不收他,这才堪堪将人拦住。
有了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摆在眼前,齐婴也确实不得不抽身回去料理。
而萧子桁知道,像齐婴这样的人,说的话总是寓意颇深,露出来的不过二三分,他真正想表明的意思都是深深藏在下面的。
——他其实是想告诉萧子桁,齐家已破落至此,根本担不起“世家”二字了。
所以,他们已经不再是敌人。
萧子桁明白了他的所指,同时又听他道:“臣无能,幸有大将军与右相担待,想来即便朝中少我一人也并无大碍,望陛下恩准。”
这话说得便更有门道了——他有意在此时提起右相傅璧和大将军韩守邺是在暗指什么?
他是在告诉新君:齐家已经败了,可韩家和傅家却还手握重权,如今他们才是天家的敌人。
萧子桁暗暗长叹一声,继而心下不由感慨:齐敬臣,实在是这天下最懂得拿捏人心的人。
的确,自齐家落败后,萧子桁便有了新的隐忧——韩家。
那是他的母族,在他登位之前曾是他最大的依仗和臂助,可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大梁之主,母族就成了外戚,臂助就成了隐忧,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