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这一看,即便是多年来见惯风浪的顾居寒也难免为之色变。
  ……那是账本。
  边角有撕下的痕迹,看得出是从一本完整的账册中撕下来的,上面记录的却不是寻常生意收支,而是……朝中官员受贿的记录。
  一笔笔一支支清清楚楚,而这只是区区两页,金额却已有近万之数,其中不乏朝中勋贵,还有邹氏的旁支。
  ……甚至,也有顾家人。
  顾居廷、顾居盛……
  顾居寒的手微微地发颤。
  他看向沈西泠,此时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严肃到极点,同时也依稀有些支离。
  他问她:“……这是什么?”
  沈西泠很平静地看着他,明明她如此病弱,可竟显得气度泰然,仿佛一个真正的掌控者。
  她静静地答:“将军既已看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再问我。”
  顾居寒紧紧地看着她,手无意间将那两张薄薄的纸攥得褶皱起来:“西泠,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些行贿受贿的记录,若是被捅出去,那……
  与顾居寒相反,沈西泠的神情则显得很淡然,她甚至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看起来游刃有余。
  她一边回忆着一些颇为遥远的往事,一边淡淡地说:“我的过去,想必将军也都是知道的,大约从十二岁的时候起便开始做小生意了,如今想来也有些趣味。”
  顾居寒不意她忽然说到这些,有些怔愣,而他的确知道一些她的过往,据说最开始上手的生意是织造,如今在江南江北都势头强劲的白叠子织造生意最初就是从她手上起来的。
  而此时她的眼神有些缥缈,似乎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
  “那时在江左,生意是很不好做的,因各行各业都有行会把持,而行会背后又是世家,留给其他人的路很窄,”她平铺直叙地说着,“我那时也很迂腐,明明可以倚靠他、借他的权力为自己敛财,可却偏偏想着要靠自己,再难也不去求他帮我,或许那时他也很无奈吧。”
  一说起那个人,她的神情便越发柔软起来了,似乎感到有些熨帖。
  “人总要为自己的少不更事付出代价的,只是那时我付出的代价有些太过沉重了,竟是一条人命,”她的语气低落起来,“那是一个跟我做事的掌柜,因我不懂得迂回,他便被行会的人害死了,一家人都失了生活的依仗,我记得那时他的孩子才不过八岁,却就那样失去了父亲。”
  她的神情依然带着那时的伤痛,令人意识到这些陈年的伤疤依然留在她的心底,而静默片刻后她却又重新平静下去,显示出她此时心境的刚健——她可以控制她自己了。
  “从那时起我终于明白了,权力是多么肮脏的东西,它可以轻易杀死一个人,也可以轻易毁掉一个家庭,”她顿了顿,神情沉郁,后来又渐渐通透起来,“可它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我明白了,人在最危险最迫切的时候,唯一能求助的也只有权力。”
  “我没有权力,但我有权力以外的东西,可以借它去交换,”她扫了一眼顾居寒手上的那两页薄薄的纸,“我可以用钱去买权力,他们收了我的钱自然就要为我办事——至于他的事,将军若是为难,我便去找这些账册上的人罢了。”
  她说得这么清淡这么从容,可是顾居寒知道,这是胁迫。
  她在威胁他。
  她知道的,找任何人都不如找他有用,他是大魏的燕国公、上柱国之尊,在陛下面前说话最有分量,她根本不会舍弃他去找这些账册上的人办事,否则岂非南辕北辙?她如今特意将有顾家人名录的账册给他看,就是在胁迫他:如果他不帮她,她就会对他的家人挥刀。
  不过这大概也不是全部,她是知道他品性的,若舍他一家能救一国,他一定会不惜大义灭亲,所以她还给他看了更多的名录——如果她将这些名册呈给魏帝,那么大魏的朝堂会发生怎样的震动?如果她借这个名录挑起朝堂党争,那大魏的朝局又会如何?
  ……她在胁迫他,以他的家族乃至于他的国家为筹码。
  顾居寒一时之间甚至说不出自己有什么感觉了。
  心痛么?当然。他是钟情于她的,甚至直到今天她奋不顾身地冲进火海之前,他都荒唐地寄望于她能走出对那个人的执迷,放下前尘过往、回头看看他,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他这个念头有多么可笑了——她不仅不会爱他,而且还不惜为了齐敬臣将他打入地狱。
  她是如此的狠心。
  而除了心痛之外他也感到困惑。当年她嫁给他的时候孑然一身,她生意的根基都在江左,虽则他知道齐敬臣另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保护自己,却绝不至于让她在短短五年间积累下如此的财富。她的怡楼和金玉堂虽然进项丰厚,可要以一己之力行贿如此多的朝廷官员是绝不可能的;即便她真能办得到,这么多年他也不至于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在帮她。
  绝不可能是齐敬臣,他远在江左,被大梁朝堂上的重重杀局困得分身乏术,他都自身难保了,怎么可能再伸手到上京来帮她?
  那究竟是谁?
  沈西泠知道顾居寒的疑虑,而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帮她的人是她的父亲。
  沈相的确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沈家也的确早已化为尘埃,然百足之虫即便身死,却也遗留下了无穷的遗产——并不仅仅是银钱,而是门路。
  十年前沈相曾托门人旧仆将两笔钱财转交给齐婴,那位老仆原姓龚,名叫龚峙,在将沈西泠托付给齐婴之后便离开了江左之地,转至江北隐姓埋名。
  沈相生前遗愿是妻女平安,而沈西泠那时虽被纳入齐婴羽翼之下,可也难保往后会否再次流离失所,是以龚峙离开江左后仍一直暗中关切着沈西泠的境况,并在五年前齐家事发、她远嫁江北后再次找到了她。
  那时沈西泠意志消沉,久久无法从当年之事中回过神来,而龚峙的到来于她而言无异于天光乍破。
  她得知这位先生曾是父亲左膀右臂,且多年来始终暗中关照着她,自然为此动容。而当龚先生听闻齐婴不仅对当年沈相所赠资财分文未取,还将自己的私产变卖用以为沈西泠谋生时,便不禁深为感慨,当时便叹曰:“沈相果然并未看错,那齐敬臣确是值得托付之人。”
  自那之后,龚先生便以一个寻常账房的身份留在了沈西泠身边,明面上替她料理着怡楼和金玉堂,暗中则将当年沈家通商的门路移交给她。
  沈西泠原本是个与世无争的温吞性子,即便幼时经历生死大难也不曾更改本心,可五年前的那场祸事实在伤筋动骨,尤其因为波及了齐婴,更在她心中留下了疮痍。她不知花费了多少心力暗中经营着自己的这个无形的王朝,笼络着不尽其数的南北商贾,他们中的大部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做事,只是在得到利益的同时分头依命给南北朝廷的各层官员行贿,既依附这些权力而生,同时又将其变成自己的犬牙。
  财富永远都逊色于权力。
  然而,当财富膨胀到一定的程度,连权力也将不得不低头。
  沈西泠当然不会把这一切的原委都告诉顾居寒,她只需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结果,此时她眉目安定,落在顾居寒眼里却不禁让他想起了齐敬臣。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与他如此相像。
  甚至连坐在那里与人博弈、乃至于掌控一切的神情都与他如出一辙。
  同样笃定,同样平静,同样无所回避。
  他心中实在痛得厉害,以至于有些失了章法,看着她感慨了一句:“西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还记得他们初相见的时候,正在上京某处热闹的街市,那时她是那样干净,甚至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乞儿同人争执、不惜舍出她自己也要护着比她更弱小的人,当她对他笑的时候眼中没有一丝芜杂,只有清透,如同一场江左三月的烟雨。
  可现在……
  她在舞弄权术——甚至比这更糟,她在驱使利用权力,以实现自己的私望。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而沈西泠听见他这一问,神情却变得有些幽深。
  她对他笑了笑,可眼中却浮现更浓稠的哀伤。
  “温若,”她说,“你不会懂的。”
  她的声音有些空,眼神越□□缈了,眉头益发皱起来,似乎想起了一些令她痛苦不堪的往事。
  “我曾问过他,我是不是应该改变,是不是应该变得不择手段,”她的声音很低,“那个时候他告诉我永远不要变,他说他会永远保护我,他要我永远干干净净的。”
  这时她淡淡笑了一下,美丽而忧伤。
  “他并没有违背诺言,他一直在保护我,可是……却没有人保护他。”
  “我永远都记得五年前在朝堂上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被他保护得好好的,只有他不停地受伤……我根本帮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在他颈上悬着利剑。”
  她的眼眶湿润了,眼中含泪看向顾居寒,神情是那样破碎。
  她甚至笑了:“可你知道最让我痛苦的是什么么?”
  她的眼泪顺着她美丽的脸颊缓缓落下来。
  “是我发现……原来我就是那把剑。”
  明明我那么爱他,那么不想让他受伤,可是最终却成为了他人的手中刀,将他拖进了无底的深渊。
  我从未那样痛恨过什么人,那个高高在上的梁皇陛下,那些世家中的魑魅魍魉,那些有司衙门里的飞鹰走犬……我痛恨他们所有人,可我最痛恨的却是我自己。
  我竟那样深地伤害了他。
  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发誓,如果还有下一次、如果他真的再次陷入危难,我就一定要救他。
  不管要付出多少东西。
  不管我要拿什么去交换。
  也不管我自己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只要救他。
  她将这些话都深深放在自己的心底,并未宣之于口,可是那时她眼中的深情和决然,却清清楚楚地在告诉顾居寒,她究竟可以为那个人做到什么地步。
  ……她是绝不会回头的。
  他实在不知该同她说什么了,而此时她已经自己伸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重新变得平静起来。
  她独自撑着椅子的把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并谢绝了他想要搀扶她的好意,待站稳后,再次对他开口,说:“我给将军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若我仍不能见到他,自会另找门路想办法,届时也不必将军再多挂虑。”
  顾居寒闻言心绪剧烈地起伏,以至于双手已经收不住力道将掌心攥出了血痕。
  他惊怒交加:“三日?这是多么大的事,陛下早已做了决断,即便是我三日之内也不可能改变这个结果!”
  沈西泠的神情则显得有些冷漠,她独自撑着桌子向门外走去,口中则缓缓地说:“那并非我所要考虑的问题,将军自行衡量便是。”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
  “或者将军也可以杀了我,”她重新回过头看向顾居寒,神情有些随意,“不过即便如此,这账册依然会稳妥地留在别人手中,陛下那边若想动其他的心思,倒是不必那么麻烦了。”
  顾居寒听着她这句话,双手终于颓然地放开,鲜血顺着他的指尖不断向下淌着,而他却恍若未觉。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到极点同时也美丽到极点的女子,是他平生唯一心之所动,可他与她相伴如此之久,竟从不知道她是这样冷心冷情的一个人,甚至……如此决然。
  他看着她与他点头作别,随后一步一步走出了书房。
  那背影柔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可是又好像……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加坚强。
  作者有话要说:    让伤口变成经验,让经验变成沉着,让沉着变成力量文文冲鸭(下更肯定见的!
 
 
第179章 逢君(1)
  沈西泠终于见到齐婴的时候,院子里的枇杷树恰掉了一枚果子在地上,咚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散逸出淡淡的果香。
  那日天光晴好,北地的四月一向最宜人,尤其是京郊的山里,人间四月芳菲尽,而这里却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候。那个山中的院子颇有些简陋,可他坐在那里,便让它成为了这世上第一等矜贵清净的地界,令人一望便觉尘嚣褪尽。
  他正坐在枇杷树下的一把长椅上看书,那枚忽而掉落的果子似乎惊动了他,让他分神侧目看了一眼,抬目时,便看见了站在院子柴门外的沈西泠。
  其实那时院子里并不只有他们两个,还有在一旁烧水烹茶的青竹,顾居寒也来了,他是带沈西泠来的。除此之外,这座隐秘的荒山下还有许许多多穿甲佩刀的大魏官兵,即便此时他们并不在众人视线之内,仍将这个看似寻常的山间院落密不透风地把守着,倘若山间的野兔野鹿通灵,便能瞧出这是一个□□之地。
  可即便当时四周的人有那么多,沈西泠也依然一如往常,只能看见齐婴一个。
  ……他瘦了。
  瘦得厉害,而且十分苍白。
  他依然很俊朗,那双令她魂牵梦绕的凤目也依然如同往日那般华美,只是他同她记忆里的样子有些许差别,那或许是岁月的痕迹,也或许是因为那时他实在太瘦了,以至于握着书卷的手都骨节分明。
  他似乎不曾预料到会在那时见到她,的确,相较于他们之间五年的分别而言,这场重逢来得有些太过突兀和草率了,因此即便是他也有些怔愣,望着她的那个眼神有些空。
  他们就那样隔着一道单薄的柴门无声无息地对视着,彼此都像陷入了一场梦寐。
  这时青竹才看到她,大惊失色,以至于失手打翻了已经沸腾的那壶热水,险些烫着自己。那动静把所有人都惊醒了,齐婴也回过了神,他眼中短暂的空茫立刻消失了,重新变得平静板正,令人感到他的疏远。
  他不再看她了,却皱着眉看向她身边的顾居寒。
  这时沈西泠似乎听见顾居寒叹息了一声,她不能确定,因为那时她耳中轰隆作响,其实什么意识都不太敏锐了,只能依稀听见顾居寒对她说:“三个时辰后,我在山下等你。”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便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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