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顾居寒赤着上身背对沈西泠坐着,却仿佛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后背逡巡,这竟让他紧张起来,以至于连浑身的肌肉都有些紧绷了,呼吸也有些不平。
  他勉力维持得体以期不被她看出端倪,而她一直不说话,让他无从得知她在想什么,同时他也看不见她的神情,因此愈发局促了。
  他咳嗽了一声,强掩自己的不自在,问:“是不是害怕了?这伤口恐怕有些骇人……”
  她并未很快答复,默了一会儿才道:“将军怎么自己上药,却不叫大夫来?”
  顾居寒笑了一下,很随意地说:“也不是多重的伤,何必劳师动众?”
  的确,这样的伤在他看来着实算不上什么,他受过太多比这严重许多的伤了,有一回在战场上还被一个梁将一刀贯穿了左肩,若非当时他避得及时,那刀必然就要落在他的心脏上。有这些经历在前,他自然早已变得刀枪不入,像这样的小伤口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甚至全然把它当成寻常的擦伤。
  但这是他的想法,沈西泠却不会这么想,她知道顾居寒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自然为此深深抱愧。
  她说:“……对不起。”
  顾居寒当然无意听她说这些、更不图她的感激,听她道歉后立刻便要出言规劝她,然而这时却看见沈西泠伸出了那双纤细且漂亮的手去取桌上铜盆边的布。
  ……她似乎要替他处理伤口。
  这举止有些微妙,于他们之间这五年来的交情而言既有些合理、又有些逾矩,正踩在一个模棱两可的边界上。顾居寒一时之间心神更为不稳,以至于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将那块布打湿又拧干了,正轻轻为他擦拭着伤口。
  顾居寒的身体因此更加紧绷。
  那沾了水的布巾带着凉意,可她擦过的地方却变得滚烫起来,明明她的手并没有碰到他,可他竟仍然不免……心旌摇曳。
  除了正经的大夫以外,她是头一个为他擦拭伤口的人,而他成年之后,除非是要命的伤,其余时候都不会再将这些事假手于人。
  可如今她却在照料他,恍惚间竟让他感到些许温情。
  ……仿佛,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他实在有些迷醉,即便他深知她如今的这番作为并不是出于对他的爱、而仅仅只是因为歉疚和感激,可他原本紧绷的身体依然慢慢松弛了,心里也跟着变得有些柔软。
  这时他听见她在自己身后一边擦拭伤口一边问:“听说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宫中的贵人们可都无事?”
  她擦拭伤口的动作轻柔且灵巧,令顾居寒颇感熨帖,他由她弄着,口中答:“都好,所幸当时大火并未烧到陛下所居的地方,只是皇后娘娘有些受惊,其余都无什么不妥。”
  沈西泠低低应了一声,随手放下了布巾,转而拿起药瓶子,她将里面的粉末小心地倒在指尖上,轻柔地在顾居寒的伤口上涂抹,那微凉的指尖令他的呼吸都有些乱了。
 
 
第177章 决然(2)
  她却恍若未觉,仿佛并未发现自己给这个男子带来的影响,只是继续很平静地问他:“今日山上怎么会失火?宫里可查出了什么结果?”
  顾居寒闻言后背的肌肉微微一紧,随即恢复如常,他的语气维持着平和,十分顺畅地答:“倒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春日天干物燥、原本就容易走水,据说是后山附近偏殿的僧人午间打了盹儿、没看住烛火,不慎让它燎了幡旗,这才引出了这番祸事。”
  这番应答十分妥帖,任谁听了也摘不出什么毛病,沈西泠没另说什么,顿了顿又问:“那大梁的官员们呢?可都平安无事?”
  她终于问到这里了。
  顾居寒其实一早就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这个,也难为她能忍到此时才问出口。
  他暗暗叹了口气,端出了早已准备好要告诉她的话,说:“你放心,他已回了别馆,自然是平安无事的——说起来也不巧,当时你进火里找他的时候他恰巧刚从侧门出去,错过了,否则你还能多见他一面的。”
  他话说得很妥帖,尤其因添了后面这一句遗憾的感慨而更显得真实,他说完后便等待着沈西泠的反应,期待她松一口气、或是说点什么别的,不料她只是轻笑了一声。
  顾居寒因此而忽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仍在为他擦拭伤口,很轻柔很细致,顾居寒听见她淡淡地说:“将军的伤是烧伤,倒不怎么流血,也不知当时寮房地上的血迹又是谁的?”
  顾居寒放在自己膝上的手猛地攥紧。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杀了他么?”
  房中静默无声。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在沉默,只是沈西泠依然很有章法,她正缓慢而妥帖地以干净的白纱布为他后背的伤口包扎,而顾居寒则心神纷乱,以至于一时说不出什么话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血迹?我倒不曾见——当时纷杂,许是你看错了罢。”
  看错了?
  跟那个人扯上关系的事,她怎么会看错?
  沈西泠笑了笑,继续轻柔地缠绕着白纱布,一圈又一圈,像是年轮。
  “温若,”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隐约又带了点叹息,“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
  这话很寡淡,偏生却在顾居寒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温若。
  她又唤他的名了,明明自她梦醒之后她一直改口叫他“将军”,一副疏离寥落的模样,可此时她却唤他的表字,听起来亲厚如旧。
  朋友?
  她说谁?他和齐敬臣?
  顾居寒苦笑了一下。
  她怎么竟会有这样的念头?是因为五年前他曾帮过齐敬臣一次么?
  他根本不曾帮过他,五年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交易,他和齐敬臣是各取所需罢。如果可能,他其实更希望齐敬臣死,如此一来他的国家才会更安全,没有了齐敬臣的大梁不过是一块无人守卫的肥肉,只要他死了,大魏十年之内便能成就一统的大业。
  他和齐敬臣当然不是朋友,除了当年那次短暂的合作以外,这五年来他们之间有过不知多少次战争,每一次他们彼此都竭尽全力要置对方于死地,也都给对方留下过深深的伤口——譬如他左肩那道差点要了他命的伤口,便是拜齐敬臣手下一个叫裴俭的将军所赐。
  家国在前,他们怎么会是朋友?
  何况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她。
  她真的是个很矛盾的人,明明那么笃信佛法,照理说早该参透了执迷,可偏偏对齐敬臣,她偏执到了骨子里。
  今日在寮房用素斋时他本以为她已决定慢慢放下他了,哪知立刻就被这场大火验出了真心——她根本不可能放下,甚至,她至今仍可以轻易地为他去死。
  一点都不犹豫。
  一点也不回头。
  他知道齐敬臣与她之间的渊源,的确他几次救过她的命、更亲手教养过她,这样的情谊一生只有一次,是不可能被取代的,他并没有什么怨言,也觉得他们之间的羁绊入情入理。
  只是……他的确没想到她会对他如此狠心。
  只因为寮房地上的一滩血迹,她甚至不知道那血是谁的,也不知是为什么留下的,可她已经给他定了罪,她已经笃定他害了齐敬臣,明明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五年的相伴,可在那个人的事面前,她却毫不犹豫地立刻将他摆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此时顾居寒心中已经有些无力了,他的眼神微凉起来,背对她坐着问:“你这么说,是笃定我害了他?”
  沈西泠没立刻回答,似乎仍专注于包扎,她已几乎弄好了,此时正小心地将白纱布打了个结,很精巧很漂亮。
  她端详了那个结片刻,似乎颇感满意,随即手便从顾居寒后背移开了,开始收拾起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来。
  她一边收一边口气淡淡地说:“此前婧琪对我说将军近来多晚归,我还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恐怕是提前在布置这次浴佛节的大火了,因此今日陛下和娘娘才出来得如此之晚,是为了避嫌么?”
  她的语气越来越淡:“大火不过是障眼法,实则宫里是派人去刺杀他了吧?所以才留下了那些血迹。你们怕人察觉,于是索性安排了大火,把一切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若南边问起,也只消说他是葬身火海,连解释都省了。”
  顾居寒沉默不语。
  沈西泠不介意他的沉默,只有条不紊地将方才用过的布巾叠了起来,随后继续说:“陛下想杀他倒是合情合理,毕竟若他死了,于大魏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可五年前他就来过上京的,那时陛下却不曾动手,为什么如今却动手了呢?”
  她似在沉思,片刻后似乎想通了,继而自问自答起来,说:“当时不杀他,恐怕是忌惮他背后的南师,陛下知道杀他一人容易,可之后南朝必然震怒,届时想来难免一战;而如今陛下敢杀他了,是因为与南朝有了什么交易么?”
  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她此时却说得平平静静的,说完后似乎自觉能说得通,复而点了点头,喃喃自语曰:“定然是如此了,是大梁人要杀他,陛下不过是顺势而为借光而已。”
  她一句一句说着,条理十分清晰,且情绪也很平稳,明明她在说齐婴的生死之事,可竟没有丝毫心绪紊乱的痕迹。
  相反,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
  顾居寒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他发现自己此时竟宁愿她愤怒或者悲伤,即便她愿意哭一哭也好,这样起码会让他感到她有些熟悉,而不像现在,仿若彼此素昧平生。
  顾居寒沉默着重新穿上了衣服,缓缓站起来回身看向她,斟酌片刻后问她:“那你想做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能说明很多问题,起码说明她的那些揣测并非不着边际——齐婴真的有杀身之祸,此事由魏帝亲自安排,且与江左之人脱不开干系。
  这便是最坏的境况了,可沈西泠的神情却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她站在顾居寒身前,那么柔弱且瘦削,因没有上妆,脸色还有些苍白,更显得弱小,然而她的气韵却很卓然,与他相比没有一点弱势。
  “没什么特别的,”她还对他笑了笑,“只是他若死了,我就陪他;而他若活着,我就救他。”
  她的语气实在太平静了,而说的话又太沉重,令顾居寒的心难以抑制地震撼着。
  死?
  他并不怀疑,如果齐敬臣死了她一定不会独活,毕竟五年前她刚刚嫁到他府上来的时候枕下就一直藏着剪刀。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个时候齐敬臣在江左面对的局势正是最艰难的时候,她唯恐他有什么意外,同时也做好了打算:一旦得知他的死讯,她就会立刻拿那把剪刀了断自己。
  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如此决绝地爱着齐敬臣。
  可是她说要救他?
  她怎么救他?
  这里是大魏,顾居寒自问,即便是自己也无法改变陛下的意思,何况这其中还混杂着南朝人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
  齐敬臣身上担的干系太多太复杂了,谁能救他?谁又有心救他?
  他是一定要死的。
  顾居寒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展目时他的神情便更严肃了起来。
  “救他?”他看着沈西泠问,“你如何救他?”
  这话说完,他发现沈西泠松了一口气。
  她额角出了一层细汗,脸色也更加苍白了,可是神情却松弛了不少。
  顾居寒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这一问无异于告诉了沈西泠,齐敬臣还活着。
  他原不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
  顾居寒的眉头皱了起来。
  沈西泠方才那话的确是存了试探顾居寒的意思,而他的答复总算让她长舒了一口气:齐婴虽然的确陷入了危困,但他还活着,他或许受了伤,也或许已经被秘密幽禁不在使君别馆,但他一定还活着。
  这就足够好了。
  只要他还活着,一切便还有转机。
  沈西泠的心越发定了。
  而不妙的是她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乍悲乍喜之下,即便她的心性坚韧还能继续支撑,身体却已经坚持不住了,她的腿一软,直直地往地上跌去。
  顾居寒一惊,连忙一把将人扶住,又明显惊慌地扶着她坐下。
  他见她已经脸色煞白,额上的汗也越发密了,难免忧心如焚,一边匆匆地嘱咐她几句话、一边起身要向门外走去:“你先不要想别的,我去给你叫大夫,无论有什么事都以后再……”
  他刚转过身、话还没说完,便被她拉住了袖子。
  她那么瘦弱,力气又小得可怜,可当她轻轻拉住他的时候,顾居寒却觉得自己无法挣脱。
  她正以那双如同工笔所绘的妙目静静看着他,问他:“……他在哪里?”
  这个问题问出口后她便自觉愚鲁了,因此自嘲一笑,可她既已问出口,便依然愿等他一个答复,似乎寄望于他会心软,从而告诉她那人的下落。
  顾居寒别开眼,沉默以对。
  她明白他无声的拒绝,也并未因此失落,只是松开了拉住他衣袖的手,继而神情寡淡地笑了笑,说:“是我为难你了,无妨,我用别的法子找吧。”
  顾居寒听言登时眼神一变,心中亦生警觉,问:“你要做什么?”
  沈西泠似乎已经有些累了,身子侧靠在顾居寒宽大的椅子上,呼吸有些重。
  她许久没有答话,顾居寒因此而更加急迫,他在她面前蹲下,平视着她,又问了她一遍同样的话。
  沈西泠望了他一眼,想了想,随后缓缓从衣袖中取出了两张薄薄的纸,正是她方才从自己的妆奁中取出的,递给了顾居寒。
  她的神情淡淡的,说:“将军先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最后一节【175春山(2)】说“还剩最后一章重逢”,就是指“春山”和重逢之间还差一章,也就是现在的这一章“决然”
  可能是我表述不清楚,引发误会很抱歉。
 
 
第178章 决然(3)
  顾居寒皱眉,已无心再追究她称呼的改变,只径自接过她递来的纸,展开后匆匆一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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