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院子里的青竹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似乎不知是去是留。
五年过去他也变了很多,譬如原先他明明有些矮的,可这几年却蹿高了不少,大约有些男子原本就是长大后才会长个子的,他已经比如今的沈西泠高出半头了。
只是他也有很多没变的地方,譬如什么事都听公子的这一点就没有变,即便他自己深知那时他并不该留在院子里,可直到齐婴示意之前他都没有动作,直到他总算摆摆手让他下去,他才匆匆收拾了东西,越过沈西泠走出了院门。
于是那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了。
他们的独处实在是久违了,再也不像在御史中丞府或是遮莫山下,那样吵吵闹闹人多口杂的。现在只有他们,宛若五年前在琅琊她出嫁的时候一般。
沈西泠看见他徐徐站起了身,正手中虚握着书卷看她,那个样子她很熟悉,小时候她跟他读书的那段日子,他经常会这样握着书卷看她,褪去了许多在官场上的威严,显得颇为温和,她一向是很喜欢的。
她于是便抬手去推那道柴门,听着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随后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直到在他面前站定。
她看见他正垂目看着她,彼此距离很近,只要一伸手她就能碰到他,只要往前一步她就能如同往日一般扑进她怀里。
可她并没有那么做,她只是问他:“……你还好么?”
你还好么?
久别重逢的人再见时第一句应当说什么?沈西泠不知道,也没有提前计划过,或许是因为自从当初与他分别,她心里就没再真正抱过会与他再见的念头,即便后来她屡次去找他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她心里其实早就觉得,像他们这样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的人,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运再见的。
可现在他们竟又见了,而她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最后却只是问了他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
他轻减成这样,甚至看上去像是生病了……怎么会好呢?
然而他并未嫌弃她的口讷,山间四月的风吹拂起他的衣袖,让他看起来有些出尘,他低头看着她,答:“我很好。”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清,此时落入她耳里,难免愈发给她以前世今生的错觉。
她忽然觉得上一次像这样与他说话,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即便她再怎么拼命克制,那时眼眶依然有些湿润,她尽力使眼泪不要掉出眼眶,又对他说:“……可是你瘦了很多。”
他听言挑了挑眉,随后像是笑了,又看了看她,顿了顿才答:“你也瘦了。”
泪水在沈西泠眼眶中来回打转。
他今天待她态度很好,并未像茶会那天一样赶她走,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也没有不理她。
可她就是觉得很疏远。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明明她已经对一切都没有期待了,也不曾想过能与他之间得一个善果,可是当她发现他们之间竟然疏远起来了,她的心便开始痛得抽搐。
那是曾经与她最亲密的人,彼此分享过欢欣以及痛苦,也在绵长的岁月中互相陪伴……可是现在,竟连一句话也说不上了。
她实在很想去拥抱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就只是拥抱他,可是居然也不敢。
是她太软弱了么?
还是因为她感觉到了他无声的拒斥呢?
沈西泠摇摇头,将这些杂念都抛开,继而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要贪心——你不是早就想好了么?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平安,那就已经足够好了。
你们分别了五年,自然什么都会变的,难道你还指望一切都能像过去一样么?
沈西泠,你别再贪求其他任何东西了。
这么一想过她的泪意便散去了,甚至有些自责起来。她巧妙地侧过脸,假意捋额前的碎发,实则是飞快地擦去了即将掉出眼眶的泪水,等她再抬头时,已经能十分体面地对他微笑了。
她神情得体,却也难免担忧,看着他问:“浴佛节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公子为何不回使君别馆,却被□□于此?”
她开始就事论事了。
撇开私情不谈的沈西泠立刻就变得正色起来,她看起来妥帖而可靠,乍一瞧与五年前并没有什么分别,可若仔细去看便能瞧见她眼中的沉定以及坚韧,那是唯有心中有底气的人才会露出的眼神。
她长大了。
不单单是容貌比原先更加成熟美丽,而且心性也愈发沉淀了。
齐婴望着她的神色复杂,依稀有些赞赏和欣慰,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他叹息了一声,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眉头微微皱起,说:“你不该问,更不该来。”
齐婴一向是个谨笃严肃的人,尤其正色的时候很容易令人畏惧,但自打几年前两人情浓,沈西泠便不再害怕他了,曾经撒娇的时候还说他是纸老虎。
只是没想到五年光阴如此厉害,竟这样容易便消磨净了他们之间的亲近,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他的特例了,他的严厉同样对她有效。
沈西泠因那个皱眉而生出些许慌乱,她抿了抿嘴,解释道:“我、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只是……只是担心你……”
她有些手足无措了,像是在担心他会责备她。
五年前她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的,因为那时候她知道他最疼她,也知道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被他责备,而现在她却已经没有这样自信。
此时的他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齐婴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慌乱,也能察觉这慌乱背后更深的意义,而他却并未出言宽慰她,只是沉默。
沉默大概就是此时此刻他对她最狠心的作为了,因为沉默的含义太过驳杂,可能代表冷漠,也可能代表厌烦,这很难以捉摸。
沈西泠垂下了头,不知自己该再说什么了。
而这时他终于开了口。
“前尘既定,你我都不必再流连,”他的声音冷清而寡淡,“既然过往五年我们都过得很好,往后更无需回头纠缠,今日别过之后就再不要来找我了,至于我的事,也不要再插手。”
他的话一字一句落进沈西泠耳里,同时让她早已疼痛到麻木的心继续一片一片凋零。
她那时其实很想对他说,过往五年她过得并不好,一点也不好,尤其是刚刚与他分别时,她痛苦得几乎天天想去死,有多少个夜晚她彻夜不眠,手中紧紧攥着枕下藏着的剪刀,想着就这么一了百了。
若非她挂念他、盼着能在未来帮他救他,她一定就坚持不下去了。
可是这些话她根本不想告诉他,也无意表现得痴缠,便让他觉得她过得不错好了,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要他过得很好,那她就已经很满足。
她实在很坚强,即便那时听到他说了这些话也没有当着他的面哭,她仍装作很豁达,甚至还附和着他。
她知道此刻她最该做的就是转身离开,既然她已验证过他的平安、他又明白地告诉她不希望她介入眼下他的这些事,那她就不应当再多话了。只是她实在付出了很多很多代价才换来了如今与他相对的这三个时辰,她的确有些舍不得就这么转身离开。
她不会再争取更多了,但是这三个时辰……她仍希望不要浪费。
沈西泠稳了稳心神,继而抬头看向他,十分淡然且得体地一笑,又指了指院子里的那株枇杷树,说:“这时节原正是吃枇杷的时候,公子且容我讨一枚果子吃吧,吃过后再走。”
说来她对他的称呼也很有趣,虽则还同以往一般称他“公子”,可情浓时的缠绵与娇气已经不在了,这两个字于是也显得板正和客气起来,他们像是寻常的故交旧友,彼此都磊落干净。
齐婴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是否该答应她,他或许原想拒绝的,但不知为何最终还是点了头。
那山间的院落十分简陋,却也因此显得古朴,枇杷树的另一头有一张短案和两个蒲团,大约是这几日青竹给他烹茶时用的,齐婴向那边抬了抬手,沈西泠便随他坐了过去,途中自摘了两个枇杷果,坐定后微笑着递了一个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180章 逢君(2)
他接了,却不吃。
她知道他很少吃枇杷的,她小时候在他身边那么久,统共也没见他吃过几回,连带着她也很少吃这个。比起枇杷,他们都更喜欢葡萄一些,大约因为当时她的握瑜院中种了葡萄藤,每次一到时令她便会亲手去摘藤上圆溜溜的葡萄,再拿去忘室与他一起吃。她去找他的时候他大半都在批那些永远批不完的公文,忙得头也抬不起来,可她每次去找他,他都会抽出工夫陪她吃葡萄,且每每都颇为捧场,也不知是因为那葡萄确实甜,还是因为那是她摘的。
沈西泠那时确实没什么心思剥枇杷吃,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吃就没有借口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了,因此她仍装作很想吃枇杷,捏着那果子剥起皮来,动作刻意放得很慢很慢。
他应当早已看穿了她,但是也并不催促,可能这就是他对她最后的纵容。
那枇杷其实还未熟透,皮剥开后她咬了一小口,酸意久久不散,还夹杂些苦意,但隐约又有点甜。
正如他们之间的一切。
沈西泠忽然落了泪,这让她自己都十分惊讶,赶忙抬袖去擦,随即略有些尴尬地看向齐婴,驴唇不对马嘴地解释道:“这……这枇杷太酸了……”
酸与流泪之间能有什么因果?这自然是很荒唐的话,齐婴却应了一声,仿佛相信了她似的。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局促,因此总算好心地替她解了一次围,问她道:“前段日子听说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沈西泠倒没想到他还知道她生病的事,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说:“早都好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的当然是假话。
茶会之后的那场大病来势汹汹,差点要了她的命,而醒来之后她又在浴佛节上遭了一场大火、呛了烟,此时的身体实在算不上多么康健。
但她知道今日要见他,因此出门前特意上了妆,搽了很艳丽的胭脂,出门前她揽镜自照了好半晌,直到确认自己没有一丝狼狈和病气才终于敢出门。
她是不愿他担忧她的。
齐婴闻言点了点头,也看不出是不是信了,只口气很淡地说:“好生养身体。”
顿了顿,匆匆看她一眼,又补了一句:“好好吃饭。”
这句话就有些熟悉了。
她小时候是不大爱吃饭的,又因饭量小,常常吃几口就会放下筷子。但那时候她很文弱,他总担心她这样下去会伤身子,便总是命水佩他们看着她吃饭。
水佩她们都是她这一边的,虽则面上都对他惟命是从,但实则他一走、她再对水佩她们说说好话,这饭就不必再多吃了。他后来发现了,很严肃地训了她一番,到后来便尽可能陪着她一起吃饭,实则是为了看着她罢了。
她那时虽则不大喜欢吃很多东西,可却极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因此后来她其实也动了不少小心思,譬如假意装作吃不下饭,逼他不得不总待在她身边催她吃饭,连应酬都很少去了。
那真是很美妙的一段日子啊。
沈西泠遥遥想起这些琐碎的往事,愈发觉得它们正同她手中的枇杷一般酸中带甜,她笑了笑,对他点头应承下来,又说:“公子也是,好好吃饭,好好保重。”
与他坐得近了,她便越发感到他的变化——不单瘦了,而且更冷清寥落,且似乎带着病容,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浴佛节后他经历了许多波折,还是说他早已生了病。
他不像五年前那样耀目了,却宛若彩云遮月般有些黯淡。她知道茶会过后很多大魏人都在赞叹江左第一世家的公子是何等湛然若神,但其实只有她知道,他原本就比世人所盛传的更加卓然。
她实在很怕他有事。
齐婴闻言也同她一般点头应承,宛若旧友一般自然,这时山风又起,吹落了一片枇杷树的叶子,恰落在他襟上,他一边轻轻抬手拂去,一边宛若不经意地问她道:“顾将军是知道轻重的人,今日怎会带你来?”
他终于问到此事了,可沈西泠一时却不知该怎么答复他。
她要怎么说呢?
她要说她这五年来一刻都不曾忘记他,甚至执迷到为了他做尽那些腐败之事么?她要说她威胁了顾居寒,甚至已经把事做绝危及到他的家人了么?她要说她为了换取他的安全以及见他一面的机会,将自己多年的经营交出了大半么?
他会怎么想……
他或许会厌烦她的偏执,也或许会觉得她愚鲁,除此之外,或许还会觉得她痴缠。
她着实觉得自己不像五年前那么明白他了,现在的他们既像是认识的,又像素昧平生,她再也不能看懂他了。
如果是这样,那她还是不要告诉他一切为好,她希望自己在他心里永远干干净净的,永远是当初那个不曾做过坏事的小姑娘。
即便他们之间没有结果,她也希望他有关于她的记忆都是很美好的。
因此那时沈西泠说了谎,她说:“我恳求他了,他是有些心软的人,许是看我可怜吧。”
心软?
顾居寒么?
他是要上阵杀敌的武官,平生不知道杀过多少人,这样的人是不会心软的,除非……他将她看作特例。
那时齐婴皱了皱眉,又想起了茶会之前他在怡楼的屏风后默默看她的那回,彼时她就与顾居寒之间相处甚为融洽;浴佛节那天也是,他在马车上远远地看见顾居寒在环着她,一副很爱惜她的模样。
他应当是钟情于她的……若是如此,似乎的确可能为她破例。
就像他自己,无论过去还是当下,不也是屡屡为她破例么?
齐婴淡淡一笑,眼神则有些晦暗,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沈西泠不知道他这是信了,还是仅仅不想再同她多说话,一时便有些讷讷。
恰这时她看见青竹从后院探了探头,两人恰对上了眼光。
两人都是一愣,沈西泠先回过神来,对他招了招手。
他因此不得不从后院绕到前面来,神情有些局促,看着沈西泠问候了一句:“……见过夫人。”
这句问候十分得体,只是让在场的三个人心中都难免生出波澜,尤其是沈西泠,她的脸色都陡然苍白下去了,连那样艳丽的胭脂都有些遮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