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灭灭的昏黄烛火之下,他伸手从身侧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坐在对面的高靖。
高靖接过,目露不解,问曰:“敢问先生此为何物?”
齐婴一笑,继而侧首望向窗外。
窗外夜雾弥漫,但隐约已可听见人声,想来是沈西泠和顾居寒回来了。
齐婴望着沈西泠在雾气中朦朦胧胧的身影,神情柔和地说:“此去若外臣功成,便请殿下垂阅此卷;若非如此,便请付之一炬,当一笑耳。”
高靖当时乍闻此言颇为不解,但思虑片刻后似有所得。
他依稀明白了什么,随即向齐婴拱手,敬曰:“既如此,孤便顺祝先生得万里长风。”
“一役定此乾坤。”
作者有话要说: 我单方面批准小姑子与太子结婚!这个男的不错子!
(btw还有天使记得鸠陵之战在哪里提过咩~
第197章 南归(1)
那夜之后不久沈西泠便同齐婴一起离开了上京,动身时正是黎明之前,上京的天幕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来接应他们从那座荒山中离开的人沈西泠很熟悉,可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五年来她身边的婢儿,连紫。
连紫见到她时还如往常那般温柔妥帖地问候,随即又躬身向齐婴行礼,称了他一声“大人”。
这……
沈西泠满目疑问地看向齐婴,而他只是淡淡一笑,当时并未给她解答,直到他们一同上了马车踏上南归的路途他才告诉她,连紫原并非寻常的婢儿,而是在枢密院供职的女官。
沈西泠听言简直不敢置信,失语了很久才勉强回过神来,她问:“女官……?那她为何会在我身边……?”
这话一问出口她就自觉傻气了——还能为何?当然是他挂念她,所以才默默安排到她身边照看她的。
沈西泠捂住嘴,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齐婴叹了口气,又轻轻搂住她,车轮之声辘辘,他并未言语,大概也同此时的沈西泠一样想起了他们分别的那整整五年时光。
沈西泠靠在齐婴肩上,想了想又问他:“你是怕我轻生还是怕我在国公府受欺负?还要特地派个人在我身边……”
他笑了笑,答:“都有。”
我怕你郁郁寡欢,也怕你孤立无援。
沈西泠听懂了,一时又想哭又想笑,顿了顿又问:“那当初我想寄给你的那些信……?”
这五年中她曾给他写过许许多多的书信,大多都不曾寄出去、只是藏在妆奁底下,该不会……连紫也将这些书信誊抄过,都给他过目了?
果然,齐婴笑着点了点头,答:“我都看过了。”
这……
沈西泠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该欢喜还是该生气——这个人一直默默关心着她,她当然是高兴的,可是这法子未免也……而且这还很不公平,她的一切他都知道,可他的一切却被严防死守,她百般打听也只知道只言片语。
齐婴察觉了她心中的小别扭,笑着拉住了她的手,说:“若我此时再坦白些别的事,你是不是就不会生气了?”
沈西泠一听瞪圆了眼,问:“还有别的事?”
她生气的那个小模样把齐婴逗笑了,他捏了捏她气鼓鼓的小脸儿,说:“前段日子你生病时,我曾去看过你。”
沈西泠一愣,更不敢置信了,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的确有踪迹可循。
当时她大梦初醒,整个人都有些恍惚,隐约间总觉得能嗅到些许熟悉的甘松香,她问顾居寒齐婴是否曾来过,顾居寒说不曾,她便相信了,没想到竟不是她的错觉。
她来了兴致,又巴着他问:“你、你当时怎么会过去?为什么会去?”
他叹了口气,凤目低垂着,说:“去喂你喝药。”
她自小就这样,一到生病严重时就喂不进药,就譬如当初她在风荷苑门口雪地里长跪的那一回,除夕夜生了大病险些丧命,大夫怎么都喂不进药,直到他从本家赶回她身边,她才把药喝了。
如今她长大了,却还是这样。
前段日子他听说她病了,却不知有那么严重,直到连紫给他送来消息他才知道她病得厉害,随后很快就在顾居寒的帮助下去了一趟国公府。她在病中一直梦魇,眼角总是带着泪,时时呢喃着他的名字。
他心疼已极,却不能在她身边久留,只在她身边哄了一会儿,等她把药喝了便又趁夜离开了,并嘱咐顾居寒和连紫不要告诉她他去看过她。
沈西泠也能把这一圈想圆,一时心中动容且感慨——他们曾经历过痛苦的分离,如此映衬之下更显得此刻的相守可贵。
沈西泠在齐婴怀里又静静靠了一会儿,随后推开车窗,探头向车后的方向看去。
在马车身后,雄浑巍峨的上京城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她在那里度过的岁月、结识的人们、发生的故事似乎也一并在渐渐地离她远去。
她在这里度过了极其痛苦孤独的五年,可如今在别离之时回忆起来,在这里也发生了很多好事。除了与一些很好的人相识以外,这五年还磨砺了她的心性,让她真正变得独立和坚强,并有了可以实现自己意志的力量——只不过,目前齐婴还没有给她什么机会让她表现一下……
唉。
离别之时总是难免伤情,齐婴察觉了她心中小小的低落,便对她说:“往后你若想念这里了,得闲还可以再回来,我陪着你。”
沈西泠闻言回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她不知道他们往后还是否有机会来到上京,此时只当齐婴那话是一句玩笑话。但她依然不再低落,因为她已另找到了一个安慰自己的路子:上京虽然离她远了,可是建康却离她近了。
她,要跟他一起回家了。
连紫并未送他们很远,等到出了乡郡地界她就离开了,而接替她的则是许久未见的白松——他仍和往日一样,一身黑衣,两臂抱剑,左眉中间的疤痕也跟沈西泠记忆中一模一样。
沈西泠见到白松不知为何心中总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而且莫名感到特别高兴,大约因为她始终觉得白松就是应该待在齐婴身边的,而他如果不在她就会觉得怪怪的,好像总和过往有些不一样,如今他回来了,她便觉得一切都对了,心中十分熨帖。
她的快乐很昭彰,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一向冷脸的白松看见她眼中也露出了笑意,隔着车窗对她点了点头,随即就像往常一样坐到车前去驾车了,沈西泠坐在车里还能听到青竹在车外和白松说闲话,似乎都是一些抱怨的言语,大抵是在说这段日子白松不在,他一个人照顾公子是何等辛劳,白松也不理他,青竹一个人嘀嘀咕咕个没完。
如此熟悉,令她感到无比安逸。
齐婴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问:“高兴了?”
她快乐地倚进他怀里,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一直点头,说:“可高兴了。”
他眼里笑意氤氲,看上去温柔极了,又陪她说了几句话,随后似乎渐渐陷入了沉思。
沈西泠不闹他,自己将车窗推开一道缝向外看去,见得官道两侧的农田和山脉,不一会儿又见一块界碑,隐约看到上面写着“广平郡”的字样。
广平郡?
沈西泠经商多年,大江南北生意广布,而要成为这样的大商贾,摸清水文地利便算是基本功。她对南北官道如数家珍,只要闭上眼睛脑海之中便能浮现清晰的地图,倘若要从上京前往建康,大多应取道上党郡,经豫州至荆州过江,此后分水路和陆路二道,要么沿江而下先至高平再南下,要么直接走陆路,经汝阳郡达建康。
无论怎么走,都没有绕道广平郡的道理。
她感到有些奇怪,便向齐婴询问缘由,同时也问他大梁此次送亲的其他官员们如今身在何处?尤其是韩家的那位小公子,他们是否知道齐婴还活着?他们是要直接回建康么?还是要先同其他的大梁官员会合?
而齐婴照旧是不愿与她拆解这些细节的。
他的神情颇为严肃,自打从上京离开她就能感觉到他的气韵沉了,想来是心中在计划什么事。而联想到此前他遭受的那场山火,沈西泠自然很容易想到他这是在躲避新一轮的刺杀,这样说来,他们特地绕远、不走常路也就说得通了。至于白松,他看起来对这一带的小路分布十分熟悉,甚至换马休息的驿站安排看上去也是提前安排好的,想来当初他之所以没有在齐婴身边一起被监丨禁在那座荒山之中,就是为了提前布置这些吧。
沈西泠虽然知道齐婴做事一向周密稳妥、从无纰漏,可一想到他们身后有人追杀,她便不禁心中惴惴,实在难免在不安之下多追问两句。
而他清楚地知道她的,虽并未与她多说,却宽慰她道:“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沈西泠如今已经习惯他这个事事藏在自己心里的样子了,因此也不再像前段日子那样跟他闹脾气,他既然非要这样,那就由他吧。
左右,他永远都是让她安心的。
然而几天后齐婴却病倒了,发端仍旧是他的瘾症。
服石五年对人身体的伤害极大,即便齐婴有远超寻常人的自制力能够克制住不再碰五石散,它对他的影响也依然存在,并非朝夕之间可以根除。他此前在山居里尚能勉强压住瘾症,但如今在奔波中身体便渐渐扛不住了,眼见着一日比一日虚弱,后来终于不能掩饰,被沈西泠看出了端倪。
沈西泠一直知道他在忍受着身体的痛苦,但并没想到一切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更糟的是,经五石散一勾连,他原本的胃心痛之症也更加严重,甚至到了呕血的地步。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呕血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一边为他擦拭血迹心中一边试图想办法,可惊痛之下她脑海之中却是一片空白,别说什么法子了,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可他依然在宽慰她,跟她说他没事。沈西泠怎么还会信?她很生气、气他隐瞒自己的病情,可比这更多的是心疼、是恐惧。
她拉着他的手,说:“我们找一座城歇脚吧,去找个大夫,你需要找大夫看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而他却摇头。
“没事的,”他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不必如此担心。”
沈西泠已经快要被他的固执折磨死了,可事关他的的身体,她只会比他更固执、一步也不会妥协。
她很坚决地说:“你怕什么?怕入城之后暴露踪迹?那只是一种可能,但如果现在你不去看大夫或许等不及回到建康你就死了!那也是一种可能!”
她的声音大起来了,以前她一直忌讳那个“死”字,可如今已经慌乱到顾不得那么多了,俨然已经在崩溃的边缘。齐婴知道此时单纯的劝慰已经很难有用,沉吟片刻后便说:“好,等进入大梁的地界我就去看大夫,现在先听我的,好么?”
沈西泠听言笑了一下,有些讥诮的意味,说:“公子是还当我拿小孩子骗么?还是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猜不出要杀你的是大梁人?进了江左之地一切只会更加危险,你现在都不肯暴露行迹,到时候又怎么会改变主意?”
她真的很敏锐。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伏在他身边、事事听他话的小孩子了,这五年她独自经历了许多商道的危机,与两朝的官员接触时也难免要时时博弈、耍弄心机,她已经有了许多独自下判断的经验,并且她越来越学会相信她自己。
她已经明白了,当你想要一个结果时,除了自己拼命去争取,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此时她也不愿再跟齐婴争执,一边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一边隔着车帘对外面的白松说:“白大哥,前面可是相州城?”
车外传来白松的声音:“是。”
“午后进城吧,”沈西泠紧接着说,“今晚在城里过夜。”
车轮之声辘辘,而白松的声音则有些迟疑:“公子……?”
他是在征询齐婴的意见,而齐婴保持了沉默。
那是无声的拒绝。
沈西泠知道,只要齐婴不松口,白松是不可能如她所愿进相州城的,他终归还是他的私臣,只听他的命令行事。
她心中升腾起一阵绝望。
齐婴能感觉到她的委屈和难过,他颇有些艰难地坐直了身子,压下了喉间的又一阵腥气,轻轻搂过她说:“我答应你,只要过了江就去找大夫,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只有这一次……我真的输不起。”
那天的后来沈西泠别无选择只能妥协,可两日后他们还是进了魏郡的清渊城。
因为齐婴彻底病倒了。
仔细想想,沈西泠和齐婴两人之间,一直都是沈西泠在生病。小时候她大病过几次,平时也小病小灾不断,而几乎每一回都是他在她身边照顾她,很少有例外。
如今轮到齐婴病倒了。
他轻易不会生病的,也或许他其实也病过,只是从不让旁人知道,如今终于遮掩不住了,于是便暴露出极深的病灶。
那天他昏迷了过去,还发起了高热,所有人都吓坏了,即便白松此前受过齐婴的死命令、要按原定的计划走下去、绝不允许中途进城,可他也依然不得不选择违逆公子的命令,趁夜驾车进了清渊城的城门。
第198章 南归(2)
青竹也要吓坏了,深夜里匆忙地去找大夫、发了疯般敲医馆的门,大夫出来应门时不耐烦极了,说他们大晚上扰人清梦、坚持要将他们赶走,直到白松忍无可忍掏出了剑来才不得不老老实实给齐婴号脉。
他又怎么知道,他面前的人是当年江左第一世家的嫡出公子,名动天下的乱世权臣,若非如今情形特殊,他这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为他号脉。
而就是从这个乡野大夫的口中,沈西泠第一次知道齐婴病得到底有多重。
他一向是个操劳的人,他的家族、他的朝廷,无穷无尽的重担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以至于沈西泠从小就记得他一直少眠,几乎每一晚都在忘室熬着,熬到深夜,熬到天亮,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怎么会真的没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