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卓看了齐云一眼,笑答:“你是糊涂了,三殿下也来了,四殿下怎好再过来?”
齐云和傅卓年纪相仿,读书时还是同门,两人关系十分亲厚,齐云闻言也连道自己糊涂,说:“正是正是,应当如此。”
一提到三殿下,众人便难免想起方才他有意挑拨齐韩两家之事,韩非誉自然也晓得自家叔叔曾跑来风荷苑大闹,此时望着齐婴难免有些愧疚和尴尬,他想了想,道:“敬臣……”
他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对方抬手打断。齐婴眉目温润,平静地道:“我与世叔只是观点相左,如今早已说清,伯衡兄不必再提。”
他已如此说了,韩非誉若再致歉反而显得不豁达,遂也没再执着,只感激地朝齐婴笑了笑,齐婴亦报以一笑。
傅卓沉吟片刻,又道:“三殿下今日言行姑且不论,陛下对敬臣不封不赏却是有失公允,未免……”
他话没说完,众人却明白他的意思。
未免意图昭彰,未免让人寒心。
世家中人没一个傻的,皆是眼明心亮之辈,自然看得出皇室贬抑世家的意图。皇室觉得世家贪心不足,世家又觉得皇室忘恩负义。当年南渡何等惨烈,若无世家扶持萧梁早已亡于江北,哪里还能保住今日的基业?这才过去区区三十多年,便已想着兔死狗烹?覆灭了沈家还不够,如今还想挑起齐韩两姓内斗?
痴心妄想!
这江左早已不是皇室自己的天下,而是世家共治,如今陛下和三殿下若要对世家动手,那便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世家绝不可能退让一步。
而萧子桓若真要如此,世家也绝不可能让他登上大位。
一时几位公子心中各有盘算,陷入沉默。
他们这头虽然沉默了,但另一头却有一桩极大的热闹:傅家的嫡女傅容,被六公主萧子榆给打了。
在这桩事闹起来之前,齐乐正绕着附近的几株樱树转圈。
他这绕来绕去的样子看得齐宁心烦,忍不住一把把他拉到身边坐下,皱着眉问:“绕绕绕,无头苍蝇一样转了这么多圈,你找什么呢?”
齐乐满头大汗,还有些喘,答:“找二哥啊。”
齐宁怪道:“你找二哥干嘛?”
齐乐擦了擦头上的汗,气哼哼地说:“我要找二哥问问,这回花会为什么不给赵家送请帖!”
这事儿倒有渊源,是前几日的事了。
清霁山虽则广大,但花会的盛事也不能谁人想来就来,须得接了齐家的帖子才好上山赴会。齐婴自己自然没这个工夫琢磨请谁不请谁的事儿,于是此事便交到了尧氏手上。
尧氏广发请帖,却没有送到赵家府上,这可让赵齐氏和赵瑶急红了眼,母女俩双双登门,同尧氏过问此事。
当时尧氏坐在嘉禧堂上,赵家母女坐在堂下,赵齐氏不好径直问嫂子为何自家没收到这张请帖,便只好推女儿赵瑶去问。
赵瑶自打被齐老夫人当众罚跪、又被王清逐出了学塾,便自觉落了贵女的脸面,一连在家哭了好多日,如今这花会又没收到请帖,便越发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时见了素来疼爱自己的舅母,那眼泪便是啪啦啪啦的往下掉,扑进尧氏怀里道:“舅母是不是不疼瑶儿了?连花会也不许瑶儿去了?”
这回的花会对赵家来说其实甚为重要。
赵润刚刚调回建康任职,早年交好的人家大多已经生疏,一些新晋的门庭更是不曾脸熟,若能在花会上同如今建康城里风头正劲的达官显贵们搭上关系,他们赵家才算是彻头彻尾在建康立住了,否则这交际便还是打不开门路。
偏这关头赵瑶在齐家惹出了这样的祸端,怎不值得一哭?
尧氏瞧着伏在自己膝上呜呜哭的赵瑶,伸手温温柔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说:“好丫头,可别哭了,舅母怎会不疼你了?再怎么,你也是舅母的好瑶儿。”
赵瑶和赵齐氏一听这话,心中都浮现出希望,觉得多半还是能从尧氏手里讨得一张帖子,可还不待笑意染上嘴角,便又听尧氏叹了口气,说:“只是今年的花会,还是就这么算了吧。”
赵瑶一听就垮了脸,扯住尧氏的袖子问:“为什么呀舅母!瑶儿想去,瑶儿要去!”
她要去风荷苑见二哥哥,她要盛装打扮成为建康城中美名在外的贵女,她要人人都见到她赞美她,她才不要被风荷苑拒之门外!
她母亲赵齐氏也着了急,勉强挤出个笑脸,对尧氏道:“嫂嫂,这……可是因为瑶儿之前犯了错,所以才罚她不许去今年的花会?她已知道错了,我和她父亲都已在家中教训过她,母亲和王先生也都罚了她,我想着,是不是也尽够了……”
尧氏扫了她一眼,眼中没什么情绪,道:“我一向是疼瑶儿的,但这回的事也觉得她错得离谱。先是拉着文文作弊,连累了人家不说,后来还动手打人,哪里还有丝毫贵女的体面?我是看着瑶儿长大的,小时候多么温柔可爱的一个孩子,如今却学得这样尖刻小气,这会是孩子的错么?自然是大人们的错。”
尧氏一贯是温柔似水的性子,对谁都和和气气,鲜少说这样的重话,尤其那句“尖刻小气”,令赵瑶吓得都哭不出来了,赵齐氏更是一张脸红了又白。
她也不敢反驳自家嫂嫂,只能不尴不尬地接口道:“是、是我们做得不好,往后定然会再严加管教……”
话没说完又被尧氏轻轻柔柔地打断。
尧氏仍摸着赵瑶的头,语气轻缓地说:“瑶儿还小,许多道理得尽早教给她,以免往后再闯下更大的祸端来。人生哪有那么多‘往后’?多的是一时一念就决定了一辈子的,如今吃个亏也好,这回去不成花会,也有工夫闭门思过,依我看也是桩好事。”
赵家母女一听这话心中俱是凉了个透,可赵瑶实在太想去那花会,又不死心地想再求求舅母,却还没张口就被尧氏低头扫了一眼。
只听她舅母道:“何况这帖子的事,我不过是替敬臣张罗,真正拿主意的还是他。让瑶儿闭门思过也是敬臣的意思,若你们说得动他,那便去试试吧。”
如此一番太极打得赵家母女猝不及防,而赵瑶一听这回是二哥哥不许自己去的,更是又难过又委屈,一颗心给伤成了筛子,回家闭门又哭了好几日。
作者有话要说: 害,齐二怎么会不给文文报仇呢下更公主和傅容:打起来打起来
第67章 花会(3)
这事儿后来又曲曲折折传到齐乐耳朵里。
他一向护着他瑶儿妹妹,自然一直想为她讨一张帖子,只可惜常常见不到二哥的面,愣是拖到了花会当天。瑶儿赴会已是无望,他如今只想替妹妹在二哥跟前申辩几句,以免明年的花会她还是来不了,只是二哥在樱树下坐了没多会儿便同另外几家的哥哥们一道走了,这会儿又是不见人影,累得齐乐到处找寻,好生辛苦。
齐宁一见自家四弟傻成这个模样,一时连骂他一声傻子的劲头都没了,摆了摆手任他四处去找,也懒得再管他。
此时齐家这株樱树下除了他以外已经空无一人,父亲已经带着嫡母同人四处应酬,两位兄长去同友人小聚,四弟又一脑门子热四处瞎窜在找二哥,独他一个无所事事地坐在樱树下,既不知该做什么,又无人过来同他说话。偌大的花会四处都是热闹,独他一个枯坐着,一时竟有些寂寞。
正觉无聊,忽而听见一旁有个人说:“你也一个人?”
齐宁听到动静偏过头一看,瞧见说话的人是傅家的庶子傅然。
傅家的樱树下此时也无旁人,只剩他一个正靠着树坐着。
傅家的这位庶子平时在各类筵席上不常见到,据说是因为傅家的主母为人十分严厉,对待庶出的子女也不甚和善,一向很少给庶出的子女机会出去见人,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辛。
傅然十七岁,比齐宁略年长,生得极为瘦削,脸颊都有些凹陷。他皮肤很白净,近乎苍白,一双手静静地垂着,细瘦且骨节分明。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仰着脖子,眼眸却微微下垂,有种很奇异的慵懒之感。
齐宁没怎么见过他,更不曾说过话,此时忽然听到他问自己还有些愣神,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又问:“傅家哥哥和姐姐也不在?”
傅然轻飘飘地看了齐宁一眼,漠漠地应了一声,说:“他们怎么会在?他们都有许多朋友,还有许多人上赶着巴结,同我们这样的庶子可不同。”
齐宁闻言不自觉地拧了拧眉。
他虽然的确是庶子,但齐家的家风清正,嫡母尧氏又待人和善,从不曾苛待他和齐乐,也并不时常提醒他们自己庶出的身份,是以齐宁对嫡庶的感知并不十分强烈,如今听傅然这么点出来,他心中一刺,有些不舒服。
傅然发现了他的这一皱眉,露出了一丝在齐宁看来有些阴阳怪气的笑,齐宁感到有些被冒犯,微怒,问:“你笑什么?”
傅然白净的脸上仍带着那种慵懒又奇异的笑容,慢悠悠地答:“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好命,生在齐家;又觉得你很可怜,生在齐家。”
齐宁眉头皱得更紧,反呛道:“我哪里可怜?我嫡母宽仁、兄长和善,比你们傅家强多了。”
傅然抬眸扫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怎么不可怜?他们宽仁和善,还不是由着你在此百无聊赖?你父亲会带你去结交显贵?还是你兄长会为你前程铺路?他们只顾得自己罢了,哪儿会管你这庶出的?”
齐宁恼怒,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时无话可说,又听傅然笑了一声,补了一句:“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兄长们的,至于我们,只能吃他们吃剩的、捡他们丢掉的——这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天下的庶子不都是如此么?”
齐宁噎住,脑海中一时划过许多场景,想起赵瑶对齐乐爱搭不理、一心围着二哥转的模样,想起文文妹妹对自己客客气气、可一听说二哥要离开建康便火急火燎往外跑的模样,想起父亲总训斥自己和四弟不如大哥和二哥的那些话语,两手便死死地握成拳,亦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只是眼下他不能沉默,一旦沉默了仿佛就是输了,齐宁性格有些要强,不甘心被傅然抢白,只是尚且没想出怎么答复,便听见另一边众人哗然之声。
齐宁扭头看去,见人群环绕间依稀是六公主萧子榆和傅家的容儿表姐,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六公主气势汹汹地站着,傅家表姐倒在地上捂着脸,竟是一副起了冲突的模样!
这事儿说起来便复杂了。
今日六公主一来,自然是众星捧月人人争羡,各家的贵女都巴不得想同她搭上几句话,顺便再勾搭勾搭她那尚未迎娶正妃的四哥。只是六公主为人一向颇为骄纵,不太买贵女们的账,只跟傅家的嫡女傅容交好,贵女们热络了一阵,后来也不愿热脸贴冷屁股,遂纷纷悻悻散去了。
男子们各自离席后,傅容便也主动去同萧子榆说话,一双闺蜜好得蜜里调油,一同在山间花下散起步来。
傅容挽着萧子榆的手,亲昵地同她笑道:“说起来真是好久不见你了——上回兄长们小聚,我病了未能去,咱们便没见上,这么算起来上回见你竟是年前了。”
萧子榆朝她笑笑,答:“是有许久了,觉得你都变了许多。”
“是么?”傅容一笑,“哪里变了?”
萧子榆看她一眼,说:“说不上来,就隐约觉得变了。”
傅容隐隐觉得萧子榆话里有话,但当时没有上心,只笑着道:“想是因为太久没见了的缘故,我看你也变了不少,更明艳动人了,气色也好。”
这样的奉承萧子榆每天不知要听多少回,自然根本不往心里去,只瞅着傅容问:“许多时日不见,总应当发生了些我不知道的新鲜事,宫墙之内无趣,我只有等着你给我逗闷子——不如你同我讲讲?”
傅容看了看萧子榆,心中那股隐隐的怪异之感越发强烈,不禁怀疑她是知道了自己去齐家家塾读书的事儿,眼下是在试探自己。
只是依傅容的揣度,萧子榆这人心无城府又压不住事,对待同齐二哥哥相关的事尤其如此,若她知晓了此事定然早已同她发作,绝不至于沉默到如今。
傅容其实也没打算瞒萧子榆太久,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她再严防死守,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萧子榆早晚要知晓此事。只是如今她同齐婴之间还并无什么进展,若此时就被萧子榆知晓,她一旦再从中作梗,此事便很难再有希望,是以傅容打的是一个拖的主意:拖,能拖一日是一日,能瞒一天是一天,若等到她和齐婴之间生了情意,就算被萧子榆晓得了她也莫可奈何。
傅容琢磨了一圈,遮掩住眼中的思虑,朝萧子榆十分自然地一笑,道:“能有什么新鲜事?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最是沉闷无趣不过,但凡有些许新鲜的尽在信中告诉你了,此外还能有什么别的?”
她话音一落,便听萧子榆冷笑了一声,那双明艳又妩媚的桃花眼中染上冷意看向她,令傅容心中猛的一紧,又听她嘲弄道:“哦?那在你看来,入齐家家塾这么大的事儿,便不算是新鲜事儿了?”
她竟已经知道了!
傅容着实没有料到这等境况,心中顿时生出一阵慌乱,不过她性情持重,倒没有立刻就乱了阵脚,此时强行稳了稳心神,没有答是或者不是,只问:“这是谁同你乱说的?齐家家塾这样的地界,哪里是那么好进的?”
萧子榆一见傅容还要瞒她,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心中难免怒火更胜,发火道:“你还装?这事儿是敬臣哥哥亲口同我说的,还能有假不成?”
傅容一听,心中倏然一沉。
她怎么也没想到,此事竟是齐婴亲自告诉萧子榆的。他是什么时候说的?从南陵回来后进宫的那次?他为什么要告诉萧子榆?是顺嘴一说,还是……
傅容冰雪聪明,又受她兄长指点,善于借力打力,此时虽然心神不宁,却仍然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齐婴告诉萧子榆此事,想必是有意借六公主的力摆脱与自己的婚事!他不能忤逆他那个说一不二的祖母,便要来牺牲她傅容的名节,让萧子榆来打她的脸!
齐二哥哥……竟是一点也不顾惜她。
她怎么也忘了,论借力打力,齐婴远比她傅容擅长得多。
一想通此事,傅容心中又是难堪又是生气,只觉得心中所有的心思都被人看破,羞怒至极。但眼下她却知道自己不能意气用事,必须先安抚萧子榆,否则此事很难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