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本来像落在了黑沉沉的井水里,此时却忽然热切地跳了起来。
她倏然睁开眼,果然见到那个人正站在自己身前,那双漂亮的凤目低垂着,让沈西泠想起她头回见他时的那个场景,彼时他在长街夜雪中从香木马车上走下来,也是这样垂着眼眸看着她。
那时他眼中一片疏冷,而此时,却满含关切和宽慰。
沈西泠于是觉得眼中有些热意——她总是这样,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的,偏偏一见到他,就心生委屈。
这时她又瞧见他目光移开,看向她身旁那两个宫女,目光极冷沉。
她虽素来晓得齐婴是个有些冷淡又有些严厉的人,但近来他多待她和煦,让她已经有些忘了他以往的模样,此时一见他这个样子,连她都心头跟着害怕,更别说那两个宫婢,骇怕得立刻便松开了她,纷纷颤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垂下了头。
齐婴收回目光,低下头伸手把沈西泠带起来,打量了她两眼,皱着眉问:“她们打你了?”
沈西泠那时仰头看着他,心中有种很复杂的感觉。
小时候她和母亲被沈家夫人欺侮,她挨打的时候曾经默默期许着父亲能赶来,他会推开那个小院的柴门突然出现,把她和母亲护在身后,这样她就不会再挨打了。
但那次父亲没来。
后来类似的期待又落空了不少回,譬如小时候她在灶台间做饭,那时力气小,有一回不慎没拿住锅,锅里烧的热水一歪便整个倾倒了出来。她在锅即将打翻的时候也有那么一个侥幸的闪念,希望母亲或者别的什么人突然从天而降,让那半锅水别尽浇在她身上,结果最后当然也没能实现,她的手臂被烫伤了,好在当时水还没滚,她伤得并不严重。
这些都是很小的事,可一桩桩一件件堆叠起来,便会让她养成一些习惯,譬如她会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不太走运的人,从小到大,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坏事,都绝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得自己去面对所有的惨淡,然后自己把它们都一一收拾好。
因此前几天在荣瑞堂上的时候,她便没有指望过有人会来救她,当时四公子齐乐为赵瑶求情却没有为她求情,她也觉得理所应当,她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她本来就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的。
同样,今天公主闯进来要打她,她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架住的时候,她尽管心中愤怒又害怕,可还是没有祈求过会有人来救她,她都准备好挨这些巴掌了,甚至还在心里预想好她们打完以后她该如何处理伤口。
可这一回,他却来了。
齐婴来了。
他一点也没来晚、没让她受一点儿伤,此时正用如此袒护的姿态站在她身前,并且那么理所当然地在问她,她们有没有打她。
沈西泠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自己那时究竟露出的是怎样的神情,她只轻轻摇了摇头,看着他说:“没有。”
齐婴则似乎不信,又上下看了她几眼,见她身上似乎确实没有什么伤痕,眉头微松,顿了顿说:“别怕。”
他声息低沉,眉目也温柔,令沈西泠心中柔软一片。
她当然不怕——他来了,她还怕什么。
她于是看着他点了点头。
齐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回过身看了看身后的萧子榆,沉默了一会儿,又侧过脸对沈西泠说:“先自己待一会儿,我稍后回来。”
说着,他走向萧子榆。
沈西泠不知何故,只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仿佛被人揪紧。
而萧子榆也不好过。
她平时想见齐婴一面有多难?要寻各种宴饮的机会,央求四哥带她出宫找他,要么就是要等他进宫面见父皇,在御书房门口苦苦地等着。可是今日倒简单了,她不过是来教训一下他藏在私宅里的小丫头,他便不用她辛苦地求辛苦地等,立即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出现在她面前。
她看着他匆匆忙忙地赶来救下那个小丫头,听着他温声哄慰她,那样的耐心和柔和,是她萧子榆从来不曾得到过的,她觉得自己一颗心都在被烈火灼烧,比得知傅容背叛欺骗自己时还难受一百一千倍。
她难受得想哭。
她看着齐婴走到她面前,眉头紧锁,面色肃冷,对她说:“你我出去说。”
语气冷淡,与方才同那个小丫头说话截然不同。
萧子榆冷笑一声,倒生出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思,看着齐婴说:“为什么要出去说?怎么,你还怕吓着她?”
她咄咄逼人情绪激动,齐婴却神情平静,只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也没再劝她,径直自己先走了出去,仿佛拿准了她会自己跟上去似的。
他那样笃定,让萧子榆心中愤恨,她本不想让他得逞,只是没过多一会儿就扛不住了,狠狠一跺脚,眼眶红红地转身追了出去。
齐敬臣,你真是好样的!
他二人相继出去后,萧子榆身边的那几个宫女便也顺次离开了,水佩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眼泪凑到沈西泠身边问她可有伤着,刚问没几句,又瞧见子君和风裳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两人也是满脸的泪,跑进来抱着沈西泠和水佩一个劲儿的哭。
子君哭着一直跟沈西泠道歉,坦白了她和风裳跑去花会凑热闹结果被傅容撞见的事儿,水佩一听气得脸都红了,直恨不得揪掉她二人的耳朵了事。
沈西泠则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她只是怔愣地看着齐婴和萧子榆离开的方向,脑海中无法抑制地一遍一遍回想着他们相继走出去的身影,又止不住地想象着他们接下去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她想停下来,可是却做不到,心好像被人揪成一团,有种奇怪的酸涩之感。
而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样的情绪……叫作嫉妒。
风荷苑中花木繁盛,如今这季节桃李盛开,满园都是芳菲无限,倒与后山花会相得益彰。
萧子榆在园里的满庭花木中追上齐婴,此时一把拉住他,撒火道:“你不是来找我的么!走这么快,是又不想和我说话了?还是你生气了?”
她今日本是气势汹汹地要来同他发火理论,可一见他转身走了,她就又很没骨气地追在他身后,此时眼眶红红,还担心他有没有生气,本来有理眼下却也显得弱势,看起来有些可怜。
齐婴回过身,见她跑得气喘吁吁,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萧子榆那双妩媚的桃花眼闻言越发红起来,凝着他说:“你没生气你走什么?”
齐婴没说话,萧子榆咬了咬嘴唇,语气很急地说:“你在这儿藏了个人,我还没生气,你凭什么先生气?”
齐婴皱起眉,说:“没有藏,我早已告诉过殿下,那是方公之女。”
萧子榆也猜到那小丫头就是齐婴曾经同她说过的方毓凯方大人之女,只是眼下仍怒火难平,道:“那不一样!不管她是谁,怎么能住在你的别第?你跟她孤男寡女又怎么说得清!”
萧子榆紧紧地抿着嘴,看着齐婴,说:“你把她送走。”
齐婴负手而立,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径直说:“不可能。”
他回绝地如此干脆,令萧子榆一下子濒临崩溃,她心底的火又烧起来,大声地质问他:“为什么不可能!你就非得把她留在身边?旁人会怎么看、会怎么说你想过么?若你实在感激她,我可以去求父皇,为她讨一个恩赏,这也不行么?还是你根本就是想留她在身边,你——”
她滔滔不绝,却被齐婴打断。
齐婴眉头微锁,反问她:“这是我自己的事,殿下又为何要管?”
作者有话要说: 你不用嫉妒的,他从头到尾只喜欢你一个(再大喊一遍双节快乐
第70章 花会(6)
那一时,萧子榆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自小同他一起长大。
他是四哥的伴读,她从小就与他相识。她那时候听说齐家的二公子是怎样怎样的出类拔萃卓乎不群,原本并不以为意,结果头回在上书房见到他就挪不动窝了。那时他走在四哥身后,一双好看的凤目微微垂着,在她大声叫她四哥的时候轻轻抬眼朝她看了一眼,她从此再就没从那双眼睛里走出来。
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跟在他身边,每回去上书房,她嘴上说是找四哥,实则都是去看他。
她一直喜欢他,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开始了,她从来都不掩饰她对他的爱意,如今更是闹得人尽皆知。她当然知道大家都在背后如何非议,无非就是那些话,说她不知廉耻,说她自轻自贱。她却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在乎他的意思——她只想永远都和他在一起。
如今满建康城的贵女虽然一多半儿都喜欢他,可却没有一个敢同他示好,因为都知道她萧子榆有朝一日终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们眼下虽迫于形势不能成婚,可她心里其实早已将他视作自己的夫婿、她最亲近的人——可是眼下他却说,这是他的事,让她不要管。
萧子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肝火大动,说:“这怎么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这也是我的事!你我往后是要成婚的,这事儿整个建康城谁不知道?你养个小丫头片子在府上,我怎么就不能管了?”
话一出口,萧子榆立刻就后悔了。
她知道齐婴一直都对两人的婚事不置可否,四哥也告诉过她,齐婴当她是妹妹,无意同她成婚,如今她拿这莫须有的婚约说事,他定然不买账。何况她也意识到此时自己不应当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他这人虽然大部分时候软硬都不吃,但软总比硬要来得有用,她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但话一出口,便是覆水难收,萧子榆却怕他更生气,急着要将水舀回来,她一看齐婴眼神更冷下来,心中立刻慌了,怕他说出什么伤自己心的话,连忙当先说:“……我也不是非要管不可,只是,只是你知道我的,我心中压不住事——我今天知道傅容骗我,已经很生气很难过了,结果又听她告诉我这个什么方筠的事儿……”
“我真的做不到无动于衷,我实在……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她四哥曾经嘲笑过她,说她平白生了一副妩媚勾人的狐狸相貌,实则全然没有一个狐狸精该有的做派,性情忒是直愣。倘若能学会手段心机、拿捏拿乔,必然就能将齐敬臣收服,再不济也能更得他喜欢几分。
可她就是学不会,她就是一瞧见他便失了理智,只能像个巴儿狗似的围着他打转。
她也没有办法。
实则萧子桁说得不对,齐婴之所以待萧子榆还颇有些耐心,也是因为她这耿介的性子,若六公主真如四殿下指点的那般做了,反倒不灵。
此时萧子榆一番剖白情真意切,齐婴虽然无意同她成婚,却也不好再对她冷脸。她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又是身份尊贵的公主,只要她不太逾越,他也无意跟她为难。
他不想再跟她纠缠此事,只叹息了一声同她说:“今日花会,后园亦有许多琐事,我得回去了,公主要尚有雅兴不如与我一道回去,若是累了,便先行回宫吧。”
萧子榆听出他的逐客之意,心里有些难过,可是见他没有彻底冷脸,心中又稍稍安定。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看着他说:“嗯,你先去忙……”
顿了顿又问:“……那你能把她送走吗?”
齐婴看着她,眉头又皱起,依然答:“我已说过,不可能。”
萧子榆垂下头,心中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最后伤情压过了所有其他的情绪,令她泪意翻涌,她哭着说:“敬臣哥哥,我知道你也许还没那么喜欢我,可是……可是你也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我……我真的受不了……”
她哭得凄惨,让齐婴觉得无言,眉头又不禁锁得更紧,甚为无奈对她说:“殿下在想什么?她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哪里来的男女之情?”
萧子榆仍在抽噎,乍然听了这话却觉得惊喜,她抬起头看着齐婴,见他神情恳切,并不像在说假话,她便有些信了,可还未放心,又一边哭一边问他:“你……你说的是真的?”
齐婴叹了口气,答:“自然是真的。”
萧子榆破涕为笑。
她总是这样没出息,轻易为他一句话就死去活来,而他稍微说一句好听的话,她就又会轻易地感到欢喜。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她的敬臣哥哥是君子,这样的事,他不会骗她。
萧子榆于是又高兴起来,擦了擦眼泪,又同他道:“那你要留她到什么时候?她现在勉强还算个小孩儿,那往后呢?往后她长大了呢?”
这个问题当时其实把齐婴问住了。
他从没有想过沈西泠长大后的光景,更没想过她长大以后他该拿她怎么办,此时乍然被问到,他也有些恍惚。
只是眼下在萧子榆面前,他总不好沉默,于是想了想答:“等她长大了,自然就离开了。”
风过无痕,芳菲满庭。
花木掩映中,谁都不知道,曾有另一个人悄悄来去。
后园繁花仍盛,花会尚未结束。
六公主和傅家小姐虽然惹出了一通热闹,将这江左一年一度的盛会搅和得乱了一乱,但这曲水流觞毕竟机会难得,又是举子们扬名立万的富贵天梯,他们自然舍不得错过,是以这花会在短暂的混乱过后又接着续了下去,男子们凡于文章上有些才学的,都聚在了清霁山的溪泉之畔,一时赛诗饮酒,坐卧高谈,一派令人景仰的江左气象。
趁着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另一端,傅容便总算能避开他人刀锋般的视线,独自一人转到后山的另一边,寻了一株冷清无人的樱树,独自抱膝坐下。
众目睽睽之下被六公主掌掴,自己的心思又被人彻底拆穿,这事儿不论换到哪一家的贵女身上,此刻恐怕都很难消受,脆弱些的小姐恐怕要去削头发上吊,就算那泼辣些的,也大抵难免要哭上一哭。
可傅容不同。
她不但没有要做姑子或是寻死的念头,甚至连眼泪都没掉上一滴,此时独坐在樱树下,也并非心中郁郁,而是在静静地思索:自己往后当怎么办。
如今她已瞧出齐婴对自己无意,她不能在他这棵树上吊死,她得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只是今日萧子榆这么一闹,纵然她可以倒打一耙说是六公主冤枉了她,可无论怎么着,此事还是于她名声有损。
她是贵女,名节便是她的性命,一旦名节有损,她的婚事又该怎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