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她对那个家族毫无感情,听别人谈起它也不过是像在听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故事,可是有的时候也不尽然——那个家族曾经的主人,毕竟是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个温柔敦厚的人,最喜欢读的书是诗和佛经。他从不奢靡,会为了她和母亲亲自入庖厨并乐在其中,还会亲手给她做她幼时的玩具。
  他绝不是个贪婪的人,也绝不会仗势欺人。
  可是现在她却听见冯掌柜提起沈家,言语神态间的憎恨和厌恶骗不了人,他是真的曾经饱受欺凌,他是真的曾经无计可施。
  沈西泠说不清自己在那一刻心中的感受,正是恍惚,却忽见冯掌柜眼中露出狂热之色,一把便抓住了她的手,把沈西泠骇了一跳。
  水佩风裳和六子自然是护主的,一见冯掌柜如此,赶紧把人拉开,水佩还撂了脸,冷声说:“冯掌柜有话便好好说,如此动手动脚的算什么?我家小姐岂容旁人如此冒犯!”
  冯掌柜倒并非有坏心,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向沈西泠道歉,口中又说:“方小姐,我这布庄不成气候,今日之所以被行会砸烂,不过是被杀鸡儆猴。他们意不在我而在方小姐,倘若小姐不管此事,行会必然会再找其他投靠小姐的布庄寻衅,这事儿便没个尽头了。”
  “我们都是穷苦百姓出身,哪来的本事同世家抗衡?”冯掌柜声泪俱下,望着沈西泠的目光却现出狂热之色,“但方小姐不同!小姐背后是有倚仗的,定能同他们斗法!只请小姐可怜可怜我等,为我等讨回公道!”
  说完,竟忽而对沈西泠磕起头来!
  沈西泠时年不足十五,冯掌柜却已年逾不惑,如今行此大礼,她自然不敢受,连忙和六子他们一起将人扶起来,口中劝慰道:“冯掌柜切莫如此,此事乃我本分,我自然尽心竭力——只是我身后并无倚仗,却相信公道人心。”
  这话是真的。
  布庄虽是齐婴赠给她的,但这些年的打理他却从未插过手,沈西泠一路也碰到过不少磕磕绊绊,但她一直不愿太过依赖他,是以也从来不曾求过他帮忙。
  这次的事也是一样。
  既然是她自己的事情,那她便没有道理假手于人——即便是他。
  不料她话音刚落,冯掌柜便露出个稍许微妙的神情来,看着沈西泠说:“方小姐又何必遮掩?倘若小姐无人庇佑,当年又如何能凭空做起这白叠子的生意来?行会手眼通天,怎会容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大?”
  清夜闻钟,当头棒喝。
  又让沈西泠怔愣到说不出话来。
  当夜,齐婴回了风荷苑用晚膳。
  前几年南北之间打仗打得凶,枢密院的官员也就因此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齐婴身为上官自然更不得闲,常常是连夜宿在官署,即便抽空回风荷苑也都是深夜了。
  不过现如今两国都打仗打累了,各自开始休养生息,于是便空出了一段难得消停的日子,他便因此得以暂松一口气,如今能回家里陪沈西泠用晚膳了。
  只是小姑娘今夜却似乎有些神思不属,看起来也没什么食欲。她本来就吃得少,今夜更是几乎没怎么动筷,只是碍于他在场,不好意思提前离席,手上便一直拿着一双筷子装样子,实则是一口饭也没吃。
  齐婴看着她拿着筷子在自己的碗碟里戳来戳去,便把自己手上的筷子搁下,抬目看了她一眼,问:“有心事?”
  他一贯是很了解她的,即便她小心掩饰他也能瞧出她在想什么,遑论今夜她心中杂乱得顾不上遮拦,更是被他一眼看穿。
  沈西泠也知道什么都瞒不过眼前这个人,索性也不否认,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随后轻轻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没力气。
  齐婴笑笑,又拿起筷子,说:“先吃饭,有什么事饭后跟我说。”
  沈西泠抿了抿嘴,又悄悄瞧了他一眼,捏着筷子小声说:“今天……今天我有些没胃口,先不吃了行不行?”
  她的语气有些可怜巴巴的,眼神也带了些小小的恳求,眉头微蹙的模样又软又美,连眉间那一点漂亮的红痣都显得尤其可人,不管谁瞧了都要心软,任凭她说什么都要点头。
  只可惜她求的人是齐婴。
  “不行,”他甚至连想都没想一下就拒绝了她,而且神色十分严肃,“好好吃饭。”
  沈西泠看见他的眉头开始有点皱起来了,心中便有点打怵,抿了抿嘴,开始慢慢地夹菜吃饭。
  他一贯是这样的,有时候看起来很温柔很好说话、在很多事情上也很偏袒她照顾她,可是在有些事情上又一点也不由着她,而且一定要她听他的。沈西泠毫不怀疑,如果此时她还不开始好好吃饭,他就会板起脸来训她,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她不想挨训,只有努力再多吃一些。
  齐婴见小姑娘终于开始动筷子了,虽然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吃得又极慢,但好歹是听了话,心中稍感满意。
  她身子原本就弱,如今人又整个钻进了钱眼儿、天天忙她的生意,更是劳心费神,近来他瞧着她就又轻减了些许。偏偏人还时常不好好吃饭,也就是他在眼前的时候还能多吃一点,只要他不在,她哪回不是阳奉阴违、吃一两口便搁了筷子?
  撒娇闹脾气也没用,这样的事是没得商量的。
  晚膳过后齐婴便进了忘室处理公务。
  刚在书案后没坐多一会儿便听见门口处有些响动,他抬眸看去,果然瞧见沈西泠把忘室的门推开了一条缝,人却不进来,正站在门口瞧着他。
  小姑娘背着手站在门外,人倒没撅嘴,但是他一看就知道她在闹小脾气,而且还瞧出她在等他哄她。
  齐婴不禁失笑。
  说起来,沈西泠的性子虽然同小时候大差不差,可在细微处却能瞧出许多不同来,尤其是她单独对着他的时候。譬如她小时候就不会这样跟他闹小性子,大多都是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乖得不得了,如今长大了却会时不时闹性子,也不知是不是跟她养的雪团儿学的——那小家伙就是如此,不给玩儿球就生气,不给吃鱼也生气,不摸它的小肚子还要生气,偏生闹过之后稍微哄一哄就好了,倒因此格外讨她喜欢。
  她是越发像它了。
  其实齐婴倒是喜沈西泠这样的变化,尤其喜欢她能活泼开朗些、不要再像小时候那么什么事儿都憋在心里。他也乐意哄她,此时一瞧见小姑娘别别扭扭地站在他门口,他便搁了手中的笔,淡笑着给她递台阶,说:“是来找书看的?进吧。”
  这个台阶递得甚是巧妙,沈西泠自然没有不踩的道理,闻言只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随后便顺杆儿下进了门。
  进了门却不跟齐婴说话,亦不坐,只走到书架旁,却也不拿书看,只是在那儿别别扭扭地站着,眼睛又笔直笔直地看着齐婴。
  真像一只闹小脾气的猫儿。
  作者有话要说:    沈文文:我不想吃饭(拿筷子戳戳戳顾居寒:……那行吧不勉强
  齐敬臣:?想啥呢搞快点
  (强行cue一波一卷3情节助力男二不要被遗忘
 
 
第88章 端倪(3)
  齐婴瞧出她的小别扭,心下一时觉得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何况被小姑娘这么瞧着也没法再批什么公文,索性也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去。
  他低头看着她,凤目中带着浅浅的笑意,问:“如今这是单为一顿晚膳跟我闹脾气?”
  三年过去,沈西泠已经长高了许多。她身材颇为高挑,可站在他面前仍然显得娇小,此时整个人都站在他的影子里,像是整个被他包裹着。
  她看着自己全然被他覆盖的影子,心中有种很复杂的感觉,又有些欢喜甜蜜,又有些失落低迷。
  她瞧了他一眼,声音低低地说:“公子明明知道我不是为了那个……”
  齐婴当然知道。
  她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必是心里藏了事,他只是不想直接那么问,以免显得太干涉她。
  不过如今她这么说了,他再问便不至于显得太唐突,于是他问:“嗯,那是因为什么?”
  沈西泠细白的手指默默绞在一起,听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斟酌措辞。齐婴也不催她,只默默看着她,等了好半晌,听见她说:“今天我去见了一个小布庄的掌柜,他之前算是投靠了我,如今就一道在做白叠子织造的生意……”
  齐婴点了点头,接口问:“他怎么了?”
  沈西泠抿了抿嘴,说:“今天宋先生来找我,说这位掌柜的铺子被人砸了,是织造行会的人做的……”
  齐婴闻言皱了皱眉,眼中划过一丝异色。
  沈西泠瞧见了他那个神情。
  就像他能对她的每一点心思洞烛无疑一般,她也比旁人更了解他,虽然他这人深沉,她又阅历尚浅,看他并不多么清楚,可还是隐隐约约会有感觉:他没想到织造行会的人会动那个与她相关的掌柜,此外,他似乎也在责怪他自己没能提前打点好此事,以至于让她遇见了这个波折。
  沈西泠于是明白了,冯掌柜说得对,她……的确是背后有倚仗的。
  这事儿说起来也怪她太粗心大意,以为他没在明面儿上帮她便是真的没干预过她的生意了,却不想想,她入行三年都从未和织造行会的人打过交道,若非他一直在暗中护着她,她又怎能一直免受这等嘈杂人事的困扰?
  她实在太傻了。
  齐婴见小姑娘此时一言不发低眉敛目地站在自己身前,自然便察觉她情绪的低落,再一联想她方才试探的言语,便知晓了她今夜与他攀谈的本意。
  他沉吟片刻,一时倒是有些拿不准她眼下心里的想法。
  她从商三年,他虽然表面上不曾插手,但的确一直暗暗护着她,诸如织造行会、地痞无赖、恶商掮客之类,他都为她挡过。
  他并非不信任她,只是觉得她年纪太小,心里又太干净,商道之中的脏污有时并不逊于官场,尤其在江左之地,商政更是纠缠不清,若没有他的庇护,哪怕她再聪明再机敏,也终究敌不过权势的压制。
  他不想让小姑娘太早就懂得这些,起码有他在的时候,她还不必懂。
  他心思已定,只是眼下她的话却有些不好接,虽则他知道她已经看出他以往一直暗暗在帮她的端倪,但她是怎么想的却还含而未露。
  倘若此时与他对话的不是她,小齐大人为图便利,多半便会同人打起官腔,四两拨千斤说两句不轻不重的话绕过去了事。但眼前的人是沈西泠,他便不打算说那些迂回的话搪塞她——他一贯是偏袒她的,对她从来都跟对别人不同。
  齐婴想了想,看着她说:“之前行会那边我确实挡过,若让你感到不快,我可以道歉。”
  他这话说得清楚明白,一点也不伪饰,倒让沈西泠愣了一下——她以为他不会接她方才的话,或者会干脆骗骗她,却没想到他应得这么利索。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手指又绞得越来越紧,嗫嚅道:“公子是袒护我,何必要道歉……”
  齐婴笑笑,扫了一眼她越绞越紧的手指,说:“让你不舒服了,当然要道歉。”
  他的话让沈西泠心头一软。
  她其实也谈不上不舒服,她知道他都是为她好,与其说不舒服,毋宁说她喜欢他的照顾,她喜欢他牵挂她,喜欢他对她用心、对她不同。
  她只是……有点低落。
  她以为这三年中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却不想仍是依靠他得来的。她并非虚荣,也不喜欢逞强,只是她希望自己能够再出色一些,这样便显得更能与他相配,起码……不要什么都是靠他得来的。
  只是这样的心思她无法同他直说,只能低下头,憋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闷闷地同他说:“我真的没有不舒服,就只是……就只是觉得自己没什么用罢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完,随后就听到他低笑了一声,是那种低沉又好听的声音,再抬头看他时见他眉目间都是温柔。
  她知道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盛赞齐二公子多智,也知道有许许多多的闺阁秀女偷偷暗议他的英俊,但她笃定她们都不曾见过他此时的模样。
  公子绝世,只有她真正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那样的注视让她微微眩晕,耳中又听见他叱了她一声“胡说”,他还说:“你已做得很好了。”
  沈西泠又红了脸。
  温柔起来的齐二公子是令人沉迷的,纵然沈西泠跟他待在一起三年仍扛不住他这样,此时心底里便又生出一种很强烈的、想要亲近他的念头——她很想依偎到他怀里去。
  可是昨夜在望园的亲昵已经不可挽回地随着那夜的月色消散了,他也不再微醺,眼下她虽依然受到他的偏疼,可却知道此时不适宜越界——如果她贸然踏过去,他一定会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回来。
  他们都清楚这一点:一道无形的障壁阻隔在他们之间,昨夜它曾短暂地有过一道缺口,但在那之后又重新竖了起来,牢不可破。
  沈西泠于是小心地克制住那种想要亲近他的念头,看着他眨了眨眼,也露出一丝笑容来,说:“公子贯会哄人……”
  少女的神情带着小小的嗔意,连语气都带着小小的钩子,勾得人心中酥痒,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此时的模样何等讨人喜欢,以及是怎样地在眼前这个男子心中留下褶皱。
  齐婴看着她,心里一时又开始产生微微的摇摆。
  明明今夜他没有饮酒,明明她也不是刚刚回来,可心里却仍有那种异样的感觉,同昨夜一样埋在他心里,甚至隐隐从一个隐蔽的角落开始登堂入室。
  他只当她是个小孩子,如今长大了,但还是小孩子。
  他绝没有起心动念。
  他绝不能起心动念。
  他沉默着平复心里因她一句嗔而生出的波澜,又见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子,对他说:“以前的事已经这样了,再多说也没意思,只是这回的风波我想自己去料理,公子别帮我——成不成?”
  她莹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捏着他的衣袖,又好像同时捏在他心上。
  齐婴叹了口气,任她扯着他的袖子,问她:“你一个人可以么?”
  沈西泠笑了笑,眼睛转了转,神色颇为明艳,笑答:“我也不知道,但总归要试一试,兴许就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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