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当年他在抱朴公文集中批的那一句注,也不知此情此境,他是否得了小文中那种玄妙的意趣。
她正飘飘忽忽地想着,忽而听闻一阵梵唱,从西麓伴着满山的雾气朦朦胧胧地传来。
沈西泠一愣,才想起西麓有一座栖霞寺。
江左佛道盛行,佛寺禅院众多,单是建康附近便有大小禅院不下数百所,终年香火不断。皇室亦有崇信佛教的风气,当今陛下便很是虔诚,每年四月初八浴佛节都大兴佛事,很是隆重。
但沈西泠知道,齐婴是不信的。
忘室之中经史子集无数,偏偏没有佛经,每年的佛事节气除非实在推脱不开,否则他一般也都不去。
沈西泠曾经问过他不信的缘由,彼时他正手不释卷在灯下看书,闻言抬眸朝她看了一眼,并未答话。
她没懂他的意思,后来还是青竹同她拆解了一番。
他说:“我家公子心性坚韧,信自己胜于信神佛,既靠一己之力便能使万事顺遂,又何必再去求神拜佛?”
他言之凿凿,沈西泠也不知该不该信。
她其实一直觉得,他虽不信佛,但他自己是个有佛性的人,否则当初他也不会救她,救了她以后也不会管她。他宽大又悲悯,心里亦有禅机,兴许像他这样心中本已清透的人,便不会再拘泥于信或不信这样的说法了。
但沈西泠不一样,她是信的,而且是俗的,凡遇见佛寺禅院,总要进去拜一拜求一求,不然就会不安心。
齐婴知道她的这个习惯,此时听得梵唱之声,也想起西麓有座佛寺,又瞧见小姑娘正眼巴巴瞅着自己,当即便明白她的意思。
满山的红枫潋滟已极,缭绕的雾气与湿气使少女的面容看起来格外妍丽,恰似一株美丽的花灵。
他眼中有怜爱和淡淡的愉悦,问:“我陪你去?”
沈西泠看着他笑起来,随即眼睛亮亮地点了点头,答:“好啊。”
西麓雾气更浓,佛寺宛若生在云雾之中。
庆华十六年之时,梁皇尚未拨币增建法幢,栖霞寺也就尚且不如鸡鸣寺和定山寺那样殿阁宏丽,亦谈不上冠绝东南,唯值得人称道的是西峰石壁造的无量寿佛及二菩萨佛像,高俱三丈有余,引佛弟子参拜观瞻。
寺中有舍利塔,东有大佛阁,又称三圣殿,供无量寿佛,观音、势至菩萨左右立侍,十分宏伟。
沈西泠她们一行踏进禅院中时,梵唱已歇,只有撞钟之声入耳,开阔的佛寺之内却并无往来香客,只偶有僧侣经过。
沈西泠颇为意外。
栖霞寺虽不如鸡鸣、定山二寺香火旺盛,却没想到今日竟空荡荡无人,不过这也是好事,拜佛的人倘若太多,佛祖菩萨便也顾不上听你的心愿,四下里空无一人,反倒可以好生求一求拜一拜,说不准神佛不耐你聒噪烦人,为了赶紧打发了你就随手允了呢?
沈西泠心情愉悦,侧过身问齐婴:“公子可要同我一道进殿去拜拜?”
齐婴负手而立,只说:“我在这里等你。”
他既然不信,拜了反而是冲撞,沈西泠明白的,也不央他,闻言只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好,那我和水佩去了。”
齐婴点点头,看了一眼四周,嘱咐了一句:“不必着急,今日有的是工夫。”
沈西泠眨了眨眼,听他这样说、看着他站在那里等她,她心里又有种被他偏爱的窃喜,她抿着嘴又点了点头,随后便同水佩踏着被雾气打湿的石板地走进了大佛阁。
齐婴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了佛阁才收回目光,侧首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白松,又扫了一眼他放在腰侧剑柄上的手,笑了笑,略微抬高了声音,似有所指地说:“殿下面前怎可执锐?不必如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男子的朗笑之声,从薄雾那端传来,齐婴折身抬目望去,见舍利塔下行来一个男子,一身绛紫锦袍,右眼下生泪痣。
三殿下,萧子桓。
齐婴无声叹了口气,复而上前几步同三殿下见礼,萧子桓虚扶他一把,道:“佛门清净之地,还拘什么俗礼?敬臣切莫如此。”
齐婴笑笑,仍然执礼,后言:“世间法亦是法,当从之。”
萧子桓听言摇头笑笑,见拦不住他,便也就受了他一礼,随后笑看了白松一眼,说:“本王一早就听闻你身边这位私臣耳力惊人,没想到真如此神奇。”
他转向白松,问:“你是何时发现本王的?”
三殿下原自称“我”,如今改而称“本王”,是因他前年因剿灭沈氏余党有功而封王,号端,成了如今众皇子中唯一封王的一位殿下,当年可谓风光无两。
朝中形势一向是微妙的。
前年三殿下封了端王,众人本以为东宫的位置已经被他坐稳,结果封赏下来刚没几天,梁皇又亲自给四殿下和傅家嫡女赐了婚,排场还搞得极大,这么一来陛下的心意就又显得扑朔迷离,让人不好琢磨。
不过有一点是很确凿的:三殿下因肃清世家而封王,四殿下却因与世家联姻而得宠,两位在朝中的立场便是一东一西大相径庭。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大位的落定除了要看两位帝子如何斗法,另还要看三姓世家在这其中如何斡旋。
这是皇室与世家同时要做的一场选择。
这样的局势自然使得三殿下同齐婴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毕竟不管任谁来看,小齐大人都是三大世家这一辈上最杰出的人物,就算往后左相将齐家的家主之位传给了长子齐云,齐婴也依然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他终归会成为未来江左世家的领袖。
最敌视世家的皇子怎会与齐婴交好?天天盼着他慧极必伤英年早逝还差不多。白松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此时逢萧子桓发问,他浑身都暗暗绷紧,神情十分慎重。
齐婴倒很放松,偏过头对白松说:“殿下发问,据实以答。”
白松闻言躬了躬身,又向萧子桓行了一礼,垂首答:“回殿下,入门即知。”
此言并非诳语。
他原本就耳力惊人,加之跟在齐婴身边多年,已被历练得甚为警觉,即便是再微小的动静也能发现。今日一进佛寺的大门,他便听出舍利塔下有动静,行止间发出的声响同僧人的鞋履很是不同。
他本想立刻上前查探,却被公子暗暗拦下,想来是公子不愿把沈西泠牵扯进来,是以一直等她进了佛阁才同三殿下照面。
萧子桓闻言大笑,连连赞叹,又转而问齐婴道:“他是凭耳力知本王所在,你又是如何知晓的?未曾照面便称了一声‘殿下’,莫非一早就知道舍利塔下的人是本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皇,端水之王,谁看了这水不说一声好平
第91章 佛寺(3)
齐婴闻言淡淡一笑,继而缓声答:“如此踏秋好时节,栖霞山中却罕见游人,进得佛寺又无香客,自然不难推知是有贵客到访;陛下如欲出宫进香,择鸡鸣和定山二寺的机会更大些,如此说来,定然是几位殿下今日微服至此了。”
萧子桓抚掌而笑,道:“小齐大人果然无愧多智之名,本王叹服。”
齐婴拱了拱手,又问:“殿下亲至于此,百姓退避,却并未着人阻拦微臣上山,想来是有话要交代——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眨眼之间他就想到这里,萧子桓心中赞叹更盛。
不错,他的确有话要同齐婴说。
今日在栖霞山碰见齐婴也实属偶然,他本是独自入佛阁进香,山下的侍卫却传信说齐二公子带了女眷上山,委实令他颇为意外。
他意外的因由有二。
一是没想到齐婴会来栖霞山。
齐二公子盛名在外,有关他的一切都能成为轶闻。萧子桓自然听说过他不信佛,以往甚至对宫中父皇亲自大办的佛事都不甚热络,今日却入佛寺,难免令他惊奇。
二是他没想到齐婴会带女眷。
他以前就知道齐婴在自己的私宅藏了一个小丫头,据说是他的恩公之女。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少,凡知道的都半信半疑,猜测此女大半是他养的小情儿,毕竟他为同六公主的那桩不清不楚的婚事所苦,却总不兴真就清心寡欲过日子,以他的出身和权位,养个情儿也没什么不妥。
只是他以往将情儿藏得颇深,从未明晃晃带出来过,想来多半是顾及六公主的颜面、不好太过招摇打了萧子榆的脸,今日却带这情儿一同出门,自然也让萧子桓意外。
不过这些琐事在萧子桓要说的正事面前实在显得不足挂齿,是以当时他也无心深究。
他只笑了笑,右眼下的泪痣显得颜色很深,又随手朝舍利塔方向一指,说:“何妨边走边谈?”
说完扫了白松一眼,又补了一句:“仅你我二人。”
白松闻言周身的气息暗暗一沉,眼中划过警惕之色,齐婴却仍神色平静,甚至当先说:“殿下请。”
白松受命独自留在大佛阁前等候,齐婴则同萧子桓一道在舍利塔下徐行,山有薄雾,清秋风凉,倒是难得好天光。
萧子桓负手而行,忽而似有所感,感慨道:“说来今年倒是个好年,风调雨顺,不知来年还能否有这样的好运势。”
齐婴眉目不动,顺着他的话说:“陛下仁爱,恩泽万民,必得上天庇佑。”
这实在是一句太过标准的官腔,尤其他这人本是不信神佛的,此时却将什么上天庇佑挂在嘴上,官腔的痕迹便越发浮露。只是他这人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谨笃的神情,倒让人觉得他真作此想。
而萧子桓明知这是官腔,此时却也得顺着这话往下接,他想了想,道:“父皇的确仁爱,是江左万民之福,只是为政之事也并非都系于君主一身,总还需有贤臣辅佐,譬如北辰当有众星拱之,如此才能让朝堂得一个真清明。”
说完,他颇有深意地看了齐婴一眼。
他说得如此不清不楚云山雾罩,可齐婴是什么样的人?闻一而知十,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三殿下特意同他私谈,是为了春闱选官之事。
这事儿是很有些微妙的。
三殿下与世家不睦已经是众所周知,但他要登大位总得有人支持,否则孤掌难鸣便不是四殿下的对手。而放眼如今大梁朝堂,世家出身者为众,就算并非出自三姓,剩余的也多是士族,俱为显贵。
但自古大争之世,亦有破立之才,如今朝堂上庶族的官员也渐渐多了起来,三殿下正是瞅准了这一点,从几年前开始就着力抬举他们,如今已然小有气候,其中有几个冒头的坐到了官四品,比之十年之前是大有进益了。
庶族的仕途虽有改善,但要真正成为三殿下夺嫡的臂助,委实差得很远。他们年纪尚轻,官位又低,在朝堂上的资历浅薄,很难成事。如此情势之下要兴蔚然之风,自然便需人多势众:一个庶族出身的官员说话不顶用,没关系,十个总可以了,蚁多咬死象,待庶族官员占据半壁朝堂,谁还能忽视这样一支力量?
而庶族举子要入仕,唯一的途径便是春闱。
三殿下盯着这事儿已经很久了,他原猜想今年春闱的主考官会是翰林院里那几个土埋半截儿的大儒,是以早早就同他们打过了招呼,替他属意的几个举子温卷,比人家考生本人还要殷勤上心。
结果这忙活了半天,却被那个翰林供奉莫雨丰搅了局。
这狗官为了巴结小枢相真是下了血本儿,七拐八绕假公济私,把春闱座师之位捧到了齐二眼前,还伙同翰林院一干官员一起在父皇眼前撺掇,最后竟真让他成了事。
这下儿可把三殿下气懵了。
他也不单是生气,更多是焦心。春闱三年一次,那些举子一旦被黜落,再想入仕就要再等三年。齐婴是彻头彻尾的世家出身,如今他坐了这考官之位,怎会允许庶族举子上位?定然会想尽办法阻挠,再暗暗抬举世家姻亲。
到时候没了庶族官员的鼎力支持,他萧子桓又如何立在朝堂之上?
三殿下心急如焚,却并无办法,此事已然落定,除非他有办法在年前杀了齐二,否则他便是这次春闱的主考。而如今天下又有谁能杀得了手握枢密院的小齐大人呢?连那北魏的顾居寒都杀不了他,他萧子桓又哪来这样的本事?
三殿下实在身心俱疲,乃至于到了只能求神拜佛的地步,今日来这栖霞寺进香,也是为了求得佛祖菩萨保佑,讨一个心宽。
哪成想正正巧碰上了齐婴。
萧子桓虽然也认为与政敌多说无益,但既然在佛前碰上了,便总觉得有种玄妙的缘法在,于是没有忍住,同他提起了此事。
齐婴当然明白萧子桓所想,此时闻言神色平静,沉吟片刻后答:“殿下所言极是,如此乱世,大梁尤其需要贤臣。”
他话说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神情也端端正正从从容容,让萧子桓一时也看不出来他这究竟是不是在打官腔。
他委实不愿再与齐婴打机锋。这个齐二耐性太好,又一贯善于掩藏心思,周旋无益,说再多他也看不破他的底,眼下便只想同他说两句真心话,盼也能换出他几分真心来。
萧子桓沉沉一叹,那显得有些女相的面容流露出些许真意,复而悠悠道:“举子为学不易,尤其是出身寒门的庶族,自幼勤学苦读囊萤映雪,辛苦得很,又不像士族子弟那样见多识广且有名师指点。他们一心读圣贤书,本是为了一朝登临天子堂、从此光耀门楣受人景仰,但除了名位钱财,谁又能说他们没有别的抱负?”
“他们是不一样的,”萧子桓语气极深,“他们见过大梁最残破的地方,从穷苦中走出来,往往更坚韧、更有志气。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圣贤之言人人都读过,可真正放在心上的有几个?他们就放在了心上,而且真有意那样去做。”
萧子桓又叹息了一声,看了齐婴一眼,顿了顿又继续说:“本王并非在说士族子弟不如他们,只是门阀之内的确多有德不配位之人,仰仗家族荫蔽而得官封爵,此后便成了大梁的一条蛀虫——敬臣,他们并非人人如你一般,你是特例。”
尾巴上这句话乍一听像是恭维,其实倒是萧子桓的心里话。
即便他与齐婴立场相左,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经天纬地之才,大梁若没有齐婴,兴许早已抵挡不住高魏的铁蹄。
他是个任谁看了也要敬服赞叹的人。
但并非所有的世家子弟都同齐婴一样。他萧子桓承认他抬举庶族是为了与自家四弟争夺帝位,但谁又能说这样的私心于国家无利?又是谁说江左之地只能受世家门阀的支配?庶族出头只会让朝堂更加清明、让大梁更加强盛,于国于民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