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或许也没那么糟,或许他只是太忙了,他毕竟每天都要面对那么多的烦心事,难免会因此冷落她一些,这也是很寻常的。
沈西泠如此这般开解了自己一番,心中遂安稳了些,后来生意上的麻烦事也开始找上她,她便因此更加忙碌起来,而忙碌似乎是医大多心病的灵丹妙药,她一忙,便将这几日心头的郁郁暂且搁到了一边。
所谓的麻烦事儿,还是同织造行会的那些纠葛。
自打出了冯掌柜布庄被砸之事,沈西泠便开始对行会上心。她以往被齐婴暗中护着,一直不曾同行会打过交道,如今她既已决意自己料理此事,那首先就要摸清行会的底细。
宋浩堂交际广,有位交情颇深的友人在行会做工,他从他口中大略问出了些东西。
织造行会背后主事之人乃是傅家家主傅璧的三叔傅宏,也是齐老夫人异母的弟弟。说起来他同他姐姐倒还颇有些相像,都是作风刚强之人,想是他们年轻时傅家正值鼎盛,遂因此养成了些许豪横脾气,如今一以贯之到了老。
傅宏上了岁数,如今已很少亲自打理行会,他手下统共有三位掌事,替他料理整个江左的织造之务。
其中最得傅宏信重的那个掌事名叫杨东。
杨东此人身份颇为隐秘,现在也很少亲自见人了,据宋浩堂的那位友人说,他似乎曾经改过名姓,本名并不叫杨东。他身上大约是背了官司的,只是他那一兜子事儿当年傅宏亲自插过手,做得很是干净,如今已经没人能摸出杨东的过往了。
众人只知道杨东对傅宏极为忠心,亦是个办事稳妥的人,替傅家把整个江左的织造都牢牢捏在手心里,傅宏为了犒赏他,已然将利益最为丰厚的建康织造之务尽数交在了他的手上。
沈西泠听了宋浩堂的话后沉吟片刻,随后问:“那冯掌柜那边儿的事,泰半就是这位杨掌事的手笔了?”
宋浩堂点了点头,答:“白叠子织造是如今这个行当里最大的变数,杨东不可能不亲自过手,此事必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沈西泠亦作此想。
织造行会能立下如此的基业,手段必然不会干净到哪里去,但沈西泠仍愿同这位掌事坐下来好生谈一谈。以往她不曾同行会打过交道,双方自然也就无法了解对方的诉求,争端便由此始,她愿做那个当先开口的人,若能和和气气地将此事解决,那是最好不过的。
沈西泠于是定了个日子,由她做东,着宋浩堂亲自延请杨东一谈。杨掌事近年不太见人了,那边推辞了两次,但沈西泠坚持,后来此事才终于落定。
相谈的地方是沈西泠最近刚接手不久的一座酒楼。
这酒楼开张尚不足两年,在秦淮左岸极好的地段儿,只是周转不灵,原东家不做了,后来才辗转到沈西泠手上。
那酒楼原名作“今朝醉”,沈西泠觉得这名儿有点不大吉利——今朝有酒今朝醉,听起来总不是个长久的,也难怪开张撑不足两年便倒了。
她这人有些迷信,但在起名一事上又并无什么特别的才气,要改弦更张属实不容易。后来干脆偷了懒,心想三个字的名字既然难起,那不如改作两个字,总是便利一些;又想这酒楼生意说到底,无非是要迎客人的喜好,要百般怡人才是最好,于是就如此简单地改称“怡楼”。
名字虽然起得有些潦草糊弄,但她却费心亲自提了一个匾额,算是稍稍弥补了此憾。
她的字同齐婴是最像的,有他的根骨,但稍显柔婉,不像他的那样迫人,用以题字最是恰当不过。因匾额题得漂亮,听说还有人四处打探是谁人的手笔,颇令沈西泠感到一点小小的得意。
她这人做事尽心,做一事便精一事,虽则眼下的心思主要还放在织造生意和田庄上,但也并未疏忽对怡楼的打理。
她是聪明的,晓得这酒楼同她的布庄不同。当初她的布庄立在顺南大街,附近住的多是平民百姓,她自然便要走物美价廉的路子;而怡楼则在秦淮左岸极金贵的地段,离建康城贵胄们居住的里巷十分相近,那生意便是另一种做法了。
贵人们吃酒,重韵味胜于重回味;贵人们用膳,重品味胜于重口味——这便是此道的要领了。沈西泠跟在齐婴身边三年,便是再蠢再笨,有些东西也是耳濡目染,她已经懂得了世家高门内的讲究与排场,有时并非独重豪奢,而更讲求一个雅致。
她于是照着风荷苑的规制将怡楼好生布置了一番,大到窗扉桌椅,小到杯盘摆件,她都一一仔细推敲过。她虽然不了解其他建康贵胄们的品味,但齐婴她是了解的,她于是将那些东西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齐婴会不会喜欢,倘若连齐二公子那一关都能过得了,想来……便应当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吧?
哪成想这不仅是没有大问题,而且甚至是完全没问题。
自打怡楼重新开张,一连两月都是贵客盈门,每日里的食客多得伙计们张罗不尽。且因这些食客大多出身高贵,还几乎都会写诗,每每在怡楼饮酒会友,常常便一人一句诗攒出了个诗集来。那些诗文虽则大多都是口水之作,写得并不怎么样,但架不住写的人讲究,落款的时候便要板板正正地记上相聚的时日和地点,于是“怡楼”二字便因此出现在了许许多多文集的尾页,一时成了建康城中远近闻名的风雅之地。
沈西泠没想到平白还能从天下掉下这等好事,那真是又懵又喜,腰包也因此越发鼓了起来。
怡楼统共有三楼,一楼是大堂,三楼是雅间儿,中间二楼是一间一间的隔断,用帐子和屏风隔着,彼此既不相互搅扰,又可自上而下一观一楼景致,素来是最紧俏的位子,即便不是逢年过节,要在怡楼的二楼订上这么一处座子,也很是艰难。
沈西泠因自己便是东家,遂顺手就给自己留了一间,用以不时与人谈生意。她前段日子还很慷慨地告诉齐婴,倘若他要请客做东,大可以也取用她为自己留的这间隔间,只要提前同她打一声招呼即可,至于账也可都算在她头上,当她请客便罢。
彼时齐婴瞧着小姑娘眼中隐隐的志得意满一时失语,过了好半晌才啼笑皆非地答了一个“好”字。只是小齐大人官位太高、出身又太显赫,别人请他他都不一定赏脸会去,自然就更不会主动做东了,是以沈西泠沈大老板的竹杠,齐二公子至今还一回都不曾有幸敲过。
不过这间隔间对沈西泠本人而言还是很好用的,这回与杨东相谈,便是约在了这里。
她因是做东的人,自然到得早些,水佩和风裳一左一右在她身后伺候,宋浩堂也陪同在侧。
对方亦是守约的,时辰一到便准时而来。
一行三人,都是男子,两个作家仆打扮,为首的那人应就是杨东。
他生得高大孔武,肤色黝黑,似乎经常皱眉,因此眉头有很深的皱纹,气韵显得十分凌厉。他右手的大拇指戴了一枚玉扳指,倒和传闻中一致,听说他痴迷玉器,犹爱这枚玉扳指,随身戴了好多年都不曾摘下过。
双方见过了礼,对方便也落座。
怡楼中的小厮为杨东上了茶,他执杯品了一口,抬头对沈西泠笑道:“杨某一早就听说小姐年纪很轻,只是没想到竟年轻至此,可见后生属实可畏啊。”
沈西泠客气地同他点了点头,随后淡淡一笑,道:“我亦没想到,杨掌事会是如斯慎重之人。”
杨东闻言挑了挑眉,眼睛一转,问:“小姐何出此言?”
沈西泠扫了他一眼,平平静静地道:“今日我请掌事前来是诚心商谈,掌事却请人代为相见,不知是怀疑我心不诚,还是觉得我年少历浅好糊弄?”
三年时光,让沈西泠改变良多。
她仍是柔和文弱的,可在商道上行走三年,总是多了见识,谈吐便愈发稳健。尤其是她与齐婴相处得时日益久,便潜移默化地与那个男子越发相像。他是上位之人,行止间总有种难言的贵气和威严,本是旁人模仿不来的,可久而久之却被她学去了几分,此时扫视对方的那一眼便显得极有力道。
虽不含怒气,却莫名有种矜贵之感,令人不敢逼视。
她这话一出口,水佩、风裳和宋浩堂都颇有些怔愣,不知自家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对面坐着的“杨东”也明显一愣,只是他仍嘴硬,皱着眉头问:“小姐此言何意?”
沈西泠不再看他,口气倏尔淡漠了起来,道:“还请先生转告杨掌事,我是诚心与行会相交,若掌事贵人事忙,今日不见便罢。”
她清清冷冷地说完,对面坐的孔武男子遂变了脸色,低下头沉默了良久,又朝沈西泠抱了抱拳,口中言道:“……劳烦小姐稍等。”
他说完便起身带着两个家仆离开,沈西泠神情不变,仍坐在原位侧首上下打量着她这气派的酒楼,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水佩和风裳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茫然,宋浩堂却看懂了,低声问沈西泠道:“方小姐,这杨东是假的?”
沈西泠回头看向宋浩堂淡淡一笑,说:“无妨,很快便换成真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媳妇儿发财以后总是暗示我敲她竹杠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以及:
去了上京以后文文在那里修了很多跟建康一模一样的东西,望园和怡楼是其中之二可惜她唯一想见的人是无法复制的
第94章 各自(2)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真正的杨掌事到了,方才假扮他的那个孔武男子跟在他身后,原是他的家奴。
真正的杨东并不那样高大,只是中等身量,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甚为儒雅,像个读书人。他一来便和气地向沈西泠致歉,落座后还夸赞她曰:“方小姐如此轻的年纪,眼力竟如此好,实让杨某敬佩。”
沈西泠同他客气了几句,又听他道:“实不相瞒,杨某近些年身体有些不好,已很少出来与人谈生意了,多是我这家奴代劳。他这差事办了有些年头了,鲜少被人看破,不知方小姐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西泠闻言心下一笑。
依她看,这位杨掌事脸色红润气色甚好,一副保养得宜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他身子有哪一处不爽利,想来这不过是被她看破后的推托之辞罢了。他又说近年已经很少见人,言下之意今日便是给足了她一个小辈面子,望她自己识抬举。
沈西泠虽然年纪小,但见识并不少,杨东虽在她面前摆足了架势、又给了她一句不软不硬的敲打,可却并未让她心中生出什么怯意。毕竟若论上位者的威严,十个杨东攒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齐婴,她天天在他身边,虽然有时候也免不得有些怕他,可除他之外的人已经很少能让她心中波动了。
是以眼下她十分从容,先客气了一句“有劳掌事今日亲见”,后又扫了一眼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笑道:“掌事的扳指好生漂亮。”
她这话一说,意思便很明白了。
传闻中杨东喜玉,拇指上的扳指戴的年数很久,民间素来有人养玉玉养人的说法,戴久了的玉石色泽总是更加温润。之前那位假扮杨东的家奴虽也戴了一枚玉扳指充数,但那玉的水头不算上佳,更无常年被佩戴的痕迹,是以一眼就被沈西泠看出端倪。
杨东也听明白了她的话,一愣,继而恢复如常,笑道:“方小姐还懂玉?”
沈西泠当然谈不上有多懂,只是这些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眼力总是有一些的。
她笑了笑,答:“谈不上懂,只是这段日子正预备着要接手一间首饰铺子,提前做了点功课,贻笑大方了。”
杨东点了点头,又上下看了看食客盈门的怡楼,眼中颇有赞赏之色,道:“方小姐生意做得好,不管什么行当都能做得风生水起,委实是有经商的天分。”
沈西泠听言当然要自谦,心中也的确觉得自己资质平平,不过是倚仗着齐婴的指点和照顾,这才一直顺风顺水,真要说她自己的话,顶多也就是勤勉可以夸口。
杨东却说:“小姐不必过谦,杨东在商道之上行走多年,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小姐确然是有天赋的——家中可有长辈经商?”
这话问得沈西泠一愣。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有天分,但沈家……的确长于钱帛经营。
她虽然与那个传闻中的家族并无什么实际的干系,可因为父亲的缘故,她终归有他们的血脉。听闻沈氏极盛之时家财巨亿,论财富甚至比齐氏还要更胜一筹,她的父亲更曾位居当朝计相,总揽江左钱谷出纳、租赋及盐铁专卖之务。
区区一姓,却富可敌国。
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夜之间大厦倾覆,连一丝尘土都没能留下,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而又有多少人为了这场梦丢了性命?
思及此,沈西泠难免有些出神,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杨东望着她的眼神透着些许探究之色。
她心中乍然一凛,忽而明白过来:这位杨掌事原是在探她的底。
恐怕他对她的家族她的长辈都并不感兴趣,真正想问的是她背后是否有所倚仗。他是行会中人,不可能不知道齐婴此前对她的袒护,但他兴许拿不准她和齐婴之间的关系,也拿不准这样的关系有多牢靠。
他今日之所以肯坐在这里,并不是因为给她面子,而是忌惮她背后的人。
沈西泠心中既明,心里便隐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并非不喜欢被齐婴照顾,只是……她也不想什么事都依靠着他,不为别的,她只是很想让他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好所有事了。
她希望他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
这些曲折的心思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她自己知道便好了,此时面对杨东的发问,她仅简单地说了两句场面话揭过,随后便牵引着话头同杨东说起了正事。
这正事应有两桩:一是冯掌柜布庄被砸一事须得有个交代,二是行会强令沈西泠提价一事最终也得有个着落,两方总得统出一个意思来,才能和气生财。
只是冯掌柜的铺子给人打砸了,虽则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是行会的腌臜手笔,可若此时在台面上挑明了讲,那便是撕破了脸面,第二桩事直接没的谈了。
沈西泠并非较劲的人,也并非吃不得暗亏,冯掌柜的公道她此时可以不必当面锣对面鼓地讨,事后却可以用别的法子另作弥补,眼下重要的是提价之事。
杨东一面品着怡楼的香茗,一面语重心长地同沈西泠说:“方小姐,提价之事,行会实在有行会的为难之处。”
他放下茶盏,左手轻轻抚摸着右手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继续缓缓地说:“行会之为行会,总要在各家之间寻一个平衡。方小姐这厢赚得盆满钵满,其余的掌柜却被挤兑得吃不上饭,自然要来找到行会头上。这提价之事,并非行会一家之言,实在是建康城里做织造生意的一致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