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一口气,望向沈西泠的眼神显得颇为温和,又说:“此事在方小姐看来自然是觉得委屈的,但正所谓怀璧其罪,有时候就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杨某亦想相帮,但恐怕也无能为力。”
他顿一顿,又掀起眼皮看了沈西泠一眼,露出退让之色,说:“自然了,若小姐想请那位帮忙,于他而言,这些都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想必到时不单是行会,就是任何一个布庄的掌柜也都不敢再多言了,一切都凭小姐调度。”
一句句一层层,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步步紧逼。
先是以众议之名把行会摘了个干净,继而抬出所谓怀璧之罪,最后一句更是隐晦地点出了齐婴来,言下之意只要沈西泠不答应抬价,那就是有所凭借、仗势欺人。
明明是行会打砸冯掌柜的布庄在前,如今到了这位掌事嘴里却成了沈西泠先仗势欺人,如此颠倒是非指黑为白,让一向好脾气的宋浩堂都有些动了怒,一时按捺不住就要反驳,却被沈西泠暗暗压住。
公子早就教过她,越是心中不平之时越要看起来云淡风轻,外露的喜怒只会增加对手的胜算,时刻保持冷静才能找到翻盘的转机。
他的话不会有错。
沈西泠轻抿了一口茶,眼睑微微垂下,等再抬起那双妙目的时候,眼中已经平静无波。
她淡淡一笑,语气十分平缓,道:“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我与诸位掌柜都是同行,亦无意砸人饭碗,只是匹夫怀璧也不能引颈就戮,凡事还应有商有量,最是皆大欢喜。”
杨东见她小小年纪却处变不惊,眼中也颇有些赞赏,闻言问:“不知方小姐想如何有商有量?”
沈西泠将茶盏轻轻放到桌案上,答:“各位掌柜要与我同价,并非只有我提价一条路可走,只要大家都削价,结果都是一样的。”
杨东眉头一皱,问:“这是何意?”
沈西泠神色平静,继续说:“其余布庄之所以价高,无非是因为一时找不到价钱合适的田庄取得白叠子,恰巧我手上尚有不少盈余,可贱价卖给各位掌柜。冯掌柜等人与我做买卖,要让我二分利,但初回合作总要拿出些诚意,若其余掌柜愿削价,我愿再让一分利,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杨东一听,眼色微微转深。
这小姑娘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两全其美,再让一分利,话说得好听。虽则照她说的这么做确乎能解眼下局面的僵持,但终归还是她得利最多。她虽让了利,同时却也借了其他布庄的买卖渠道,建康的布庄何止成百上千?积少成多,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笔重利。
她算得精。
杨东心中正盘算,又听沈西泠温温柔柔地道:“此事我有意通过行会来办,但若掌事事忙、不方便,由我自己去同各位掌柜接洽也不是不行——在商言商,大家都不过是生意人罢了。”
这话听着绵软,实则是很硬的。
沈西泠让一分利的条件对于其他小布庄而言必然是很有吸引力的,但行会很可能从中作梗,要么会瞒着这个消息不告诉他们,要么又会故技重施动用手段阻拦他们与她合作。
沈西泠那句“在商言商”是在暗示杨东莫要使出生意场以外的手段,而杨东对她这句话不可能不在意:毕竟沈西泠如果真要搬出她身后的那座靠山,他连申说还嘴的余地都没有,甚至他背后的傅老太爷也不一定奈何得了。
杨东沉默良久,又对沈西泠露出那种儒雅的笑,像是对她的提议颇为感兴趣,随后又说:“方小姐的意思杨某已经明白了,只是此事牵涉深广,需要从长计议,不知方小姐可否等我一段时日再行答复?”
此事自然还需磨合,着急不得,沈西泠闻言点了点头,答:“有劳掌事。”
作者有话要说: 沈老板打官腔也挺像样,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下更有对手戏~
第95章 各自(3)
与杨东相谈之后,他那边便久久没有答复。
沈西泠知道这是一场有关耐性的较量,这次她已经当了先坐下讲和的人,倘若下一步又是她急于催促,那便显得急迫和软弱,而这往往会引来更不利的局面,行会很可能会借势相逼,届时她三年来在织造行当所有的累积都会毁于一旦。
她必须咬牙扛过去。
她和行会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博弈:她持续在私底下同其他布庄的掌柜接触,而行会则持续给投靠沈西泠的布庄施压,双方都陷入焦灼。
这事儿并非一天两天就能耗出结果,只是沈西泠虽早有预计,但一个月过去还是压力颇大。
她本不想表露出来让齐婴担心,但他实在太了解她了,即便她一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还是很快就被他发现异样。
有一回晚膳后两人在园子里散步,他便问她:“最近你生意上遇到了为难之处?”
沈西泠听言一愣,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想了想,问:“……公子找人问了?”
“何须问人?”齐婴淡笑着睨了她一眼,“你这么沉默。”
沈西泠抿了抿嘴。
的确,她心里没装着事儿的时候在他身边话总是会多一些,最近是话少了。
她不想让他担忧,此时便佯作轻松之态,调侃了一句:“公子是嫌弃我以前聒噪了。”
齐婴却没有被她的玩笑话糊弄过去,神情颇为认真,看着她问:“要不要我帮你?”
沈西泠又是一愣,瞧见他眼中的关怀之色。
前段日子的疏远好像果真是她的幻觉,他依然是那样关心她,甚至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担忧。沈西泠觉得心中温暖,同时又有点丧气,心想他似乎只有在自己遇到麻烦的时候才会尤其疼她,可这样又跟小时候有什么分别呢……
这样一想,她更坚定了要让他感到她已经长大的念头,此时便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要。”
齐婴挑了挑眉,问:“真的不要?”
她瞅了他一眼,更加笃定地摇了摇头。
她生了一副潋滟的容貌,但此时摇头的样子却显得稚气可爱,将齐婴眼中淡淡的怜爱之色又给勾了出来。
他退让了,点了点头,说:“好,那听你的意思吧。”
齐婴没再坚持,也有另外的考虑。
他如今虽顺着小姑娘之前的意思没再继续暗暗护着她的生意,但他此前毕竟已然照顾了她三年,但凡是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他是她的靠山,就算真有些生意上的摩擦,大抵也不至于会豁出去触霉头。
他担忧她主要是怕她烦恼劳累,实则倒不担心会出什么大事,是以现在她说不要他帮忙,那他也就并未拂她的意,只是想了想还是又忍不住说了她一句:“有事就来找我,别自己欺负自己。”
这个“欺负”是个很微妙的词,隐隐透露出他心里对她的偏袒,在他眼里谁跟她有点争执便都是在“欺负”她,甚至她让自己稍微劳累一些,也是在“欺负”自己。
他总是怕她受欺负。
沈西泠是很明白他的,大约因为她喜欢他的日子很久了,是以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更熟悉,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理解意思。她于是又有种被他偏爱了的感觉,一时心中泛起了丝丝的甜,轻轻应了一声,又带了点娇气对他说:“那公子也一样,有事也来找我,别欺负自己。”
这话是半真半假的。
她当然自知管不了他的那些事情、说这话无非是逗个趣儿,可后半句是真的:她希望他也能过得轻松一些。
齐婴瞧了她一眼,见小姑娘又用她小时候就有的那种隐隐心疼的眼神瞧着他,心里便又柔软起来。
她小时候便罢了,如今长大了、还出落得如此美丽,再露出这样的神情便很难不让看的人心生涟漪。
即便是冷硬心肠的小齐大人也不能例外。
他甚至是颇有点狼狈地别开了眼没再继续看她,但面上的工夫却做得很足,看起来是一副古井无波的平静神情,还淡淡答了一句:“那是自然。”
齐婴虽对沈西泠这么说了,可实则那段日子他过得并不轻松。
一来是枢密院内的事儿。
今年南北之间虽无战事,但大梁内部却先后有几场动乱起义,这也归在枢密院的职责之内,是要过齐婴的手的。
这些起义细查下去总还是能找到魏国人浑水摸鱼的痕迹,但内乱之祸起于民生,倒并非都是他人煽风点火的罪过。
江左虽自古富庶,但财富多集于世家豪门之手,百姓贫弱并不丰足,尤其这些年因处战时赋税尤重,征丁徭役亦不鲜见,更使一些郡县出现了十室九空的惨象,纵然乱世百姓一贯善于隐忍,也难免在濒死之时揭竿而起,内乱便由此生。
所幸这些起义尚不成气候,很快便消停了下去,但这些乱象却在齐婴心中留下了隐忧。
枢密院可以管平叛缉拿之事,但这治国□□的民生大略则不归齐婴管,真要算起来,这是他大哥齐云要操心的事儿。齐大公子近来也不得闲,在尚书台之内筹备变法之策,也是终日早出晚归,兄弟二人一个赛一个的忙碌。
但更忙碌的显然还是齐婴,因为他身上另还担着一个春闱的差事。
科举取仕,看似不过区区考试那三天的事儿,实则不然,真要算起来,这可是把耗时费力的活计。且不说十二年寒窗苦读要耗去多少青葱岁月,单是考前的这个温卷,便要榨干了举子们的心神。
温卷之风前代已有,如今在江左萧梁尤其盛行。
所谓温卷,便是举子在考试之前将名帖投呈当时名人显要后,再将其著作送上,以求推荐。这个“名人显要”的范围很广,譬如可以是勋爵贵族、可以是翰林大儒、可以是皇室宗亲,但凡是在这科考场上说得上话的人,都是可以呈送的对象。
只是这些名人再是显要,那也比不得主考官本人来得直接。若借温卷的工夫在座师面前提前露了脸、让他记住了有你这么一号人,那在这春闱考试之中便是占得了先机,可以说是已经成功了一半。
于是齐婴近来便不得不接了许许多多的名帖、看过了许许多多的文章,又同许许多多的举子坐而论经,忙碌堪比南北战时。
忙碌倒在其次,更麻烦的是人事上的推挡。
这温卷说来也是有偏差的,能找上名人显要的大多都是士族出身的举子,寒门中人受制于钱帛,不到春闱开考不会提前到建康,自然也就没有温卷的机会;即便他们早早到了,那也不过是白费功夫,没有门路怎能结交显贵?也只有眼巴巴瞧着的份儿罢了。
而那些出身显贵的士族举子,有一多半儿无法直接在齐婴跟前说得上话,于是他们便要辗转托人求到座师跟前。有的去托齐婴当年的上官,有的去托齐家的叔伯长辈,有的去找其他与齐家交好的门庭,总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令人眼花缭乱得紧。
最不好办的就是世家姻亲之间的温卷。
三姓之间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和谁不是亲戚?绕来绕去都能说是一家人。齐婴本来就因权位在握而备受追捧,如今承了座师之位更是亲戚盈门,这一个托他照顾他的表弟、那一个托他提携他的堂兄,实在应接不暇。
这事儿累自然是齐婴累,可在他之前,先发火的却是齐云。
齐家这个长子说来是个中正之人,照他夫人韩若晖的话来说,中正得有些迂腐。
他对这等温卷之风甚是不齿,原本觉得此事跟自己关系不大、不打算插手,可待了几天之后,见那些代人温卷的显贵不仅几乎要踏破本家的门槛儿、甚至连上下朝的路上也不放过,一见到他二弟便满脸阿谀地迎上来,还塞一些奇奇怪怪的文章到他二弟手上。
有一回齐婴宿在本家,齐云到他书房小坐时见到他满书案的举子文章,没忍住拿起几张随手翻了翻,这一瞧真是怒不可遏,不禁拎着几篇文章就开始同弟弟数落。
“荒唐!真是荒唐!”齐云又好奇又好笑,“□□阳,就是若晖那个一表几千里的侄儿,你还记得吧?去年见的时候还连平仄都对不上,如今这文章都是满手锦绣!便是瞎了眼的也知道是找人代写的,他们家长辈也好意思就这么明晃晃递到你跟前?”
齐婴咳嗽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劝兄长息怒,便见他又拿起一篇文章,继续数落道:“这个倒是实诚,只是你瞧他写得都是些什么?注与疏都分不清!若非托生在好人家里,便是个秀才也考不取!”
他怒气上了头,越看越觉得荒谬,于是一张张数落过去,几乎都觉不堪入目,勉强挑出几张还可以的,却也不过是平平之作,并无什么亮眼之处。
齐婴见兄长情绪已经上来,似乎是不吐不快,知道他大约是因在尚书台内变法受挫因而心有郁气,眼下也不好再劝,索性听他骂了个尽兴,直到他骂累了才让青竹给他添了杯茶,劝他消消气。
齐云一连两杯茶下肚,怒气仍未平,扫了一眼齐婴平平静静的神色,不禁眉头又皱起来,问:“怎么,他们给你看这样的东西,还敢大言不惭地替这些人温卷求情,你就真没一点动气?”
齐婴倒真不至于动气,只是感到些许疲惫。
大哥是中正之人,于权术总有些生疏,他大约只将这次他任主考之事当成是陛下的恩赏,而并未看出天家的试探之意。
士族子弟泰半是些什么料子,他心里早已有数,可倘若他公事公办将他们黜落,随即便会勾出许许多多人事上的麻烦,更会被视作向三殿下一方靠拢。
这是一桩很麻烦的事情。
但这些又当怎么与大哥说呢?他那样中正的人,听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何况他自己的变法之事也不顺,何必再让他为这些事情劳心呢?
齐婴想了一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齐云则以为他二弟也是给气得说不出话了,心中对他也甚为同情,想了想,摘出了一件高兴的事儿同他说:“行了,左右明年才开考,此时愁也无用——我瞧你近些日子一直坐在书房里,倒不曾出去活动活动筋骨,正巧傅卓前几日邀我休沐时一同去击鞠,伯衡和仲衡也一道去的,他们托我问你能否抽得出空一起?”
齐婴闻言本想推拒,他大哥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紧跟着又说:“你就一道去吧,就当散散心也好,终日瞧这些破烂文章,心里哪能舒服得了?”
长兄如此坚持,齐婴看他神情,乃是一副他不答应他就要在此劝到底的架势,一时心中颇为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应承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大梁人真的消停消停吧,让我鹅子休息一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