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两人话说的一致,可意义却不同:齐婴重国法,而他父亲则更重家法。
  齐璋面无表情,侧首对长子说:“带你母亲去休息。”
  齐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父亲意思:母亲柔弱,又一贯是疼爱孩子的,别说是她亲生的敬臣,往日就算敬安和敬康他们挨打挨骂她也会不忍,今日敬臣挨鞭子她又怎能看得下去?
  齐云会意,虽是不落忍,却也依言要扶母亲出去。
  尧氏泪落不止,坚持不出去,要拦着相爷动家法,齐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见二弟向自己递来眼色,也是要他扶母亲出去。
  母亲若在,父亲兴许还会罢手;母亲若走,今日这顿家法他便定然逃不掉了!
  敬臣他……
  齐云心下摇摆,终还是相信了弟弟,心下一横,半劝半迫地将母亲带出了堂屋。
  刚一踏出房门,便听得门内传来鞭刑之声,那粗重的鞭子一声一声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身旁的母亲哀声更重,齐云亦心中惊痛,他实在不忍再听,连忙带着母亲匆匆而去。
  至夜,齐府万籁俱寂,独祠堂之内灯火通明。
  齐家乃百年世家,自大梁南渡之前便已有四世三公的佳话,至今更是家族繁盛风光无两。家族宗祠之内,但见不计其数的牌位高高低低地陈列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姓氏的荣光。
  而齐二公子正独自跪在那里。
  他跪得端端正正,就像素日在官署中处理公文一样端正,也像当日在明远楼上向天下举子赠言一样端正,只是他的背后已经布满了血痕,透过朝服殷了出来,伤口密布,层层叠叠。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额上有一层细汗,倘若细细看去,会发现他那双漂亮的凤目也有些失去了神采,大约是痛极了,因此有些脱力失神。
  但他仍端正地跪着,没有哪怕一点摇摆和懈怠。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祠堂之外传来脚步声,齐婴并未回头,已知来者是他的长兄。
  果然如此。
  齐云进了祠堂,亦向先祖行跪礼,随即起身站在齐婴身边,又听得弟弟问:“母亲可还好?”
  齐云低头,见他已是满身的伤,可此时心中挂虑的却是母亲,便又感到一阵酸楚。
  他叹了口气,答:“哭了半宿,一直求父亲让你起来别再跪了,后来脱力晕了过去。父亲叫了大夫来看,方才才醒,现下已经没有大碍了。”
  听闻母亲晕倒,齐婴的脸色有些变化,他眉目低垂着,却并未再作声,沉默良久方道:“……有劳兄长。”
  齐云瞧着齐婴眼下这副模样,心中也是难受得紧。
  他这弟弟自小就才学惊人,无论做什么都好整以暇从从容容,而自己明明年长他八岁有余,却在许多事情上都远不及他。他从未见过敬臣的狼狈之态,未料今夜他却受了家法,眼下还被父亲罚跪在祠堂之中。
  齐云负手站着,眉头紧锁,一声长叹,问:“敬臣,你并非鲁莽之人,可今次春闱……到底何以做得如此过火?”
  齐婴的语气平静无澜,答:“我已说过,不过是秉公判卷。”
  齐云一听眉头皱得更紧,说:“我知道你与旁人不同,虽则嘴上不说,实则却是个心有大义的人。我也知道你早就看出了朝廷的弊病,有心要提携庶族革除积弊——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要匡正此事也不必如此着急,否则不但难见成效还会引火烧身!徐徐图之的道理你会不明白么?”
  “你可知道现在外人都是如何说的?”齐云也是又急又痛,“他们不单说齐家有意倒向端王一党,还称你是沽名钓誉之辈,说你此举的目的在于成全自己的清名!”
  “他们是气急败坏了,都在往你身上抹黑!”
  齐云为人正直,作为长兄又一向袒护家中的弟弟们,对于齐婴他是尤其在意的,有时甚至比他本人更爱惜他的羽毛,他实在不愿听外人如此诋毁他,更深知他的弟弟绝非如此浅薄之人。
  可他这样激动,齐婴却依然平淡如水。
  他淡淡地说:“生前身后之名本就不足挂齿,我亦并不看重,可随人毁誉;至于家族立场,想必今日父亲行家法一事明日一经传出,齐家倒向端王一党的流言便不攻自破,届时只要再有举措令四殿下宽心,便也能说得过去了。”
  这话却把齐云说得一愣。
  他凝神一想,却忽而想明白了:难怪敬臣今日在言语间一直不肯退让,原来竟是故意激怒父亲!他甚至有意让母亲避开,竟是一早就打定主意要受这顿家法!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父亲怒不可遏、故意让父亲责罚他,为的就是把齐家从这场春闱的结果中摘出去,要把一切罪责都揽在他自己身上!
  一想通这个关节齐云便大惊失色,心中又隐然有不安之感,他紧紧地看着齐婴,急声问:“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再有举措令四殿下宽心?什么举措?你还要做什么?”
  一连四问,句句紧迫,可齐婴却仿佛已经不愿再多说。
  他只是抬头看向长兄,字字句句如有千钧之重,说:“兄长放心,我必不牵累家族。”
  说这话时他神情寡淡,可言语中的力道却很沉,齐云心中更感不祥,看着齐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我担心的是你!你不要毁了你自己!”
  齐婴沉默以对,脸色苍白可神情却十分笃定,仿佛已经拿定了主意,即便玉山崩于前也不会改变。
  齐云实在不知该再说什么才好,正是惊疑不定,又听祠堂之外传来吵闹之声,他回身一看,却见是四弟齐乐正大吵着朝祠堂跑来。
  对了,还有齐乐。
  今年齐四公子也参加了春闱,却连三甲也未能上榜。齐乐本是个没什么野望的人,更对功名之事不甚有兴趣,只是他一直想娶赵家妹妹为妻,而他们姑母赵齐氏早有言在先,若他考不□□名便休想娶到瑶儿。
  齐四为了这次春闱付出良多,每日起早贪黑的读书写文章,比其余的士族子弟都要用功许多,就算与寒门的举子们相较也不差什么。本想着这次恰巧二哥便是主考,怎么着也能借一借力,就算上不了一甲二甲,总归三甲还是能上的,哪成想一朝名落孙山,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一见这等结果,一时冲动便先跑去了赵家,结果好说歹说姑母也不松口,只说他与瑶儿的婚事就此作罢,随即就让他吃了闭门羹。他痛苦极了,连夜外出买醉,拖到眼下这个时候才回家,一听说二哥今日也在家,自然难免心生怨愤,乘着醉意怒气更加上头,当即便朝祠堂奔来要同二哥讨一个说法。
  为什么!二哥明知道自己心悦瑶儿、就指望这次春闱高中后娶她,为什么就不能高抬贵手帮帮他!明明对二哥而言这不过就是举手之劳,而且他也不是真的那么不成器,他的文章不错,王先生也说过他是有希望凭自己考中的!为什么二哥偏偏不帮他、还要将他黜落!
  齐乐又悲又怒向祠堂这方冲来,齐婴听见动静,什么也没说,只背着身淡淡挥了挥手,随即站在暗处的白松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两下便将愤怒的齐四公子制住,转头就将他拎出了祠堂所在的这方院子。齐乐一路又哭又叫,隔了老远依然还能听到。
  齐云眼睁睁瞧着这一切,无奈更甚,转头看向齐婴,道:“你这样对他,就不怕他日后恨你?”
  “敬康是有资质的,只是原本贪玩,这才一直显得不成器,”齐云叹息,“其实他这次是可以考中的对不对?是你故意将他黜落了?你要贬抑士族,为了服众,便更不能让自家人上榜……你牺牲了敬康,是么?”
  齐婴微微皱眉,但仍沉默不语。
  兄长说的对,但也不全对。
  他当然并不否认自己在春闱这件事上亏欠了四弟:倘若齐乐只是一个普通的士族子弟,他兴许会让他名列三甲,但就是因为他们之间血脉相连,如此关节就更要避嫌。齐乐的确不错,但还远远不够好,至少没有好到让人无可非议,所以最终他还是让他受了委屈。
  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
  赵家根性不佳,并非敬康那样的性情所能驾驭,即便眼下缔结了姻亲,往后也难免多生波折。他本性纯净,彼时若难以耐受压力,便会一生郁郁不得解脱。
  他其实早已为四弟考虑良多,只是这些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因此当时齐婴照旧一言不发,垂首沉默。
  齐云的叹息更加重了。
  祠堂之内灯火通明,兄弟二人一站一跪,无数祖宗牌位高高陈列,仿佛在俯瞰后生。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满满对手戏~
  小齐大人在想啥呢?
 
 
第124章 依偎(1)
  沈西泠从未想过,再见到齐婴时他会满身伤痕。
  上回他们见面是半月多之前,两人浓情得紧,只是后来他忙于春闱之事、一直没能回风荷苑,两人便一直没能见面。
  她想他想得快压不住了,连梦里都满满的是他,那天午睡醒后忽而听水佩她们说公子回来了,本是喜悦极了,结果却见几个丫头神色张皇,细细一问,她们才说听闻公子受了很重的伤,是被齐大公子亲自送回来的,这会儿人刚到怀瑾院。
  沈西泠当时一听就急了,立刻什么也顾不上,匆匆就往怀瑾院跑去。
  她到的时候齐大公子已经走了,房中一片嘈杂,婢子们进进出出,似乎还来了个大夫,青竹他们都在招呼大夫给齐婴治伤,没人顾得上她,而沈西泠则总算隔着满满当当的人瞧见了齐婴。
  ……他受伤了。
  他侧身坐在床榻上,似乎伤了后背,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殷着血,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
  她在他身边三年,所见过的他一直都是不迟不疾、措置裕如的,从未见过他露出狼狈之态,可眼下他却受了伤……
  沈西泠一下子如坠冰窟,连手脚都发麻了。
  人声嘈杂中,齐婴却看见了她,见她站在角落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似乎一愣,随即朝她笑了笑,隔着人群朝她招了招手,无声地说:“来。”
  他在让她过去。
  沈西泠一下就眼热了,立刻拨开人群朝他走过去,若非这里太拥挤,她一定会奔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明明并未触碰到他,却仿佛还是怕弄疼了他,她噙着眼泪上下看他,憋了好久才问:“你……你疼不疼?”
  其实一般这种时候,人第一句会问的话应当是“你怎么了”,或是“这是怎么回事”,而并非“你疼不疼”。可她那时的确只关心他疼不疼,以至于忘记去问事情的前因后果。
  而这当然是个很无用的问题——他伤成这样,怎么会不疼呢?
  齐婴却神色寡淡,与往日一般无二,他甚至还能腾出心思去哄她,伸手轻轻顺了顺她的头发,说:“没什么事,只是看着严重而已。”
  沈西泠的眼眶湿得更厉害了。
  她当然知道他在哄她,因为他此刻抚摸她的手都比往日更凉,而且微微地发抖,他身后的那个大夫也脸色凝重,还说:“请公子一会儿忍着些,这……恐怕会有些痛。”
  齐婴背对着那大夫,头都没回一下,只应了一声,眼睛仍看着沈西泠。
  他神情温柔,对她说:“你先回去吧,免得吓着。”
  他都这么疼了,还怕她吓着。
  沈西泠一时也说不清当时心里的感觉,只勉力把眼泪逼回去,又紧紧拉住齐婴的手,摇头说:“我不回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她说得很坚定,齐婴看了她一会儿,也颇无奈,后来终归还是没执意让她走,默许了。
  他背后的伤很重,左相昨夜是气极了,一连抽了他三十多鞭,那家法鞭比普通的鞭子留下的伤痕重上许多,已经让他的后背血肉模糊。因在祠堂中跪了整整一夜,这伤口便没能处理得及时,此时他的衣服已经跟伤口粘连到了一起,在敷药包扎之前还要先把伤口扯开。
  那是疼极了的。
  大夫动手的时候,满屋子的下人都偏过头去不敢看了,就连青竹都忍不住闭上了眼,沈西泠却想看——她想知道他的伤到底如何。可齐婴却不让她看,只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是他手上的青筋却迸了出来,额上的冷汗也越冒越多。
  沈西泠又是担忧又是心疼,下意识就将自己的嘴唇咬得发白。他瞧见了,便伸手碰了碰她的唇,像是怕她伤着自己,还哄她说:“没事的,别担心……”
  沈西泠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已然红得像只兔子。
  等那大夫终于给齐婴处理好了伤口、敷好了药,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齐婴出了一身汗,脸色却转好了一些,不再那样苍白了,只是看起来很疲惫。
  沈西泠私心里其实是想跟齐婴待在一起的,只是她看他伤成这样,想他应当想歇下了,便转而跟在大夫身边,细细地听他讲着之后如何敷药以及如何打理伤口等细节,等大夫大致说完了,她便打算送大夫出去。
  齐婴却叫住了她:“文文。”
  沈西泠扭过头,见他已经新换了一身衣裳,正坐在床榻上朝她看过来,他也没多说什么,可是他的样子却在告诉她,他想让她陪着他。
  沈西泠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当即便朝他奔过去了,一旁的青竹也懂得看眼色,默默领着下人们都退出了房门,而他关上门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公子把那个小丫头轻轻地搂进了怀里。
  沈西泠一言不发地任齐婴抱着,手却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她以前最喜欢环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抱着他,可现在他整个后背都是伤,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哪一下就碰到了他的伤口,再让他疼痛。
  齐婴感觉到她的拘谨,便松开了她,问:“怎么了?”
  他的小姑娘眉头皱得紧紧的,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想了想才说:“……我怕弄疼了你。”
  齐婴挑了挑眉,又莞尔。
  他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说:“已经没事了。”
  沈西泠抚上他捏她脸的那只手,用脸颊轻轻地蹭着,眼眶仍然红着,看着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受伤?”
  齐婴垂目看着她,闻言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我有些累了……先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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