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留在建康,便难免继续囿于家族和朝局的困境之内,当年的沈相贵为一族之主尚且无法挣脱这个漩涡,可见此负之重。若想护住沈西泠、在他二人之间求一个圆满,他便要舍得他生来既有的一切——家族、亲人、官位、名声,所有的所有,与她一起离开这里,从此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这不单对沈西泠是好的,对他的家族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如今的齐家权势太盛一枝独秀,而行高于人的后果总是难免惨淡。如果朝堂之上没有了他,齐家的势力固然会被削弱,但反而会因此变得安全,倘若高出另外两姓太多,则无异于与所有人为敌,届时别说天家,就算世家也不会再是朋友。他的长兄并非破立之才,但长于维系经营,只要不出意外,便足以保齐家安稳太平。
而如果他真要离开朝廷,那他就必须在这之前料理好一切。
他终归是个心里背着包袱的人,虽深知这个朝廷的腐朽,却仍对江左之地的百姓心存悲悯——倘若他要走,也一定在走之前做一切他能做的,譬如春闱取士,譬如兴兵北伐。
他必须在大梁开风气之先。今岁春闱他的确矫枉过正,但这也如他所料引发了士林的震动,而提拔庶族的口子一旦打开、下一任主考未免天下非议,便不得不顺着他的路子继续往下走,届时再有三殿下一党从中斡旋,大梁的官场便有机会为之一变。
他确实做不到立刻改变这个国家,却能尽力创造一个机会,这便是他仁至义尽,也是他给他自己的一个交代。
北伐之事则更是如此。
至今他仍未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能够接替他执掌枢密院,未免他走之后江左大乱,他必须尽快兴兵北伐、夺回三郡,趁眼下高魏局势未稳,一战定输赢。如一切顺遂,则江左未来十年无忧矣。
只要解决了这些事,他就可以安心地带他的小姑娘走了。
他没有多少时间,今日对萧子桁允诺北伐之后迎娶萧子榆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上限,如若再拖,必然就会引起萧子桁的怀疑,一年之内他必须把一切都安排好。
而正因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了,这次春闱他才会做得如此过激——如果错过这次,他便没有时间再等一个三年了。
他不能让他的小姑娘继续委屈三年,更不会让她步她母亲的后尘。
他会娶她,光明正大。
不过这些思虑都是不必告诉沈西泠的,否则她的心思那样细腻,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牵累了他。他不想让她背上任何负担,所有的取舍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与她无关。
齐婴垂下眼睑,遮掩住眼中的思虑,默了默,又看向沈西泠,这时他的眼中就只剩下清清浅浅的笑意。
他问她:“文文,你相信我么?”
沈西泠看着他,尽管彼时心中一片惶惑和悲伤,可对这个人的笃信终归还是更胜一筹。
她眸光闪动,点头说:“我只相信你。”
我只相信你。
胜过相信这世上的一切。
“那么,”他似乎有些触动,语气又带一点微微的局促,“等我结束手上的事,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么?”
沈西泠听言一愣,有些没明白:“……离开这里?”
他点了点头,一向显得悠远冷清的面容局促更显,若仔细去看,会见到他的耳根也有点泛红。
他应了一声,又咳嗽了一下掩饰局促,说:“就是……私奔。”
私……私奔?
沈西泠又愣住了。
她实在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从齐婴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他毕竟是个那么严肃板正的人,而“私奔”这个词则显得太过放丨浪了。她一开始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来以后巨大的欢喜便一下子从心底涌了出来,令她手足无措了。
但她还没忘记公主的事,便又压着喜悦问他:“那……那公主呢?你方才不是说要娶她?”
他眉目安定,很坦诚地看着她说:“那是假的,我不会娶别人。”
那句“别人”似乎透着对她的钟情,沈西泠听懂了,心里的欢喜便有些压不住了,顿了顿,理了理思绪,又问他:“假的?你骗了那位殿下?那……那没关系么?你会不会出事?你……”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都是关于他的、都是担心他的。
齐婴笑了笑,明明后背的伤口还疼得厉害,他却觉得无关紧要了。
他又捏了捏她的小脸儿,颇有深意地说:“你不用担心这些,我都会处理好,你只要知道我绝不会辜负你。”
沈西泠的心一下子就被他戳中了。
他真的很明白她。即便他从没问过,可他却知道她的惶恐、她的不安,所以他会这样清晰地给她承诺,毫不含混,亦不需要她自己猜测。
她实在爱极了这个人,爱到已经有些鼻酸了。
沈西泠拼命忍着泪意,想了半晌,又问他:“那……那我们离开的话,你的家人呢?比如你父亲母亲、兄嫂、弟弟们,他们怎么办?”
齐婴没有立刻回答这句问话,只是那双凤目中的光采微微有些黯淡了。
私奔……说的轻巧,其实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注定无法逃开家族和朝廷的束缚。如果他要走,那必然要以一个死人的方式,否则就算他走了,齐家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因此他一旦走了就不能再回头——与亲人或许还能再见,却一定难如登天。
他明知如此,那时却对沈西泠说:“无妨,不过稍难一点而已,想见还是有办法的。”
而他虽然已经掩饰了此事的艰难,可沈西泠依然动容得无法自持。
她知道,他为了她,舍弃了很多很多东西。
比她能够想象的还要多很多。
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扑进他怀里攥着他的衣服哭,却说不出什么来,只能一声一声地叫他:公子。
齐婴无奈地搂住她,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又打趣地问她:“哭成这样,是不想跟我走?”
沈西泠哭得眼睛都红了,听他这么说还是不忘反驳,先很快说了一声“不是”,又继续说:“我当然想!我做梦都想——我只是、我只是……”
他轻柔地帮她擦眼泪:“你只是什么?”
她看着他继续哭:“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能得到这么多……”
三年前我初次见你,只想求得你的片刻怜悯;后来我变得贪心了,却也只敢想着留在你身边,没想过能真的和你在一起;再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以为我要忍耐一些难过和委屈,没想到你却愿意放下一起带我走。
我本只求须臾,你却给了我此生绵延无尽。
沈西泠哭得越发厉害了。
齐婴叹息了一声,又轻轻拍拍她的背,低声哄慰着:“也不都是为了你,我也的确累了,想休息了——你不是早就知道么?我想要什么样的日子。”
沈西泠当然知道。
当年忘室之内书卷无数,却只有抱朴公的文集让他反复翻阅,甚至还留了那么多的批注——他真的太累了,他需要休息,去山林溪泉之中昼寝。
沈西泠的眼睛亮起来了。
齐婴笑笑,开了个玩笑说:“不过到时候我没有官位也没有钱财,万一让你过得不好怎么办?”
沈西泠一听,身子立马坐直,拉着他的手说:“这你都不用管,到时候你就好好地休息,看你喜欢的书,每天就散步、钓鱼、养花养草,我可以去赚银子——你也知道我本来就喜欢赚银子,而且也特别会赚银子。”
她说得高兴起来,自己擦了擦眼泪、不必他再哄了,又看着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可以带一些银子走,我存了不少,或者把现在手上的铺子卖一卖,总能有不少钱,足够我们买上一个很不错的田庄了!然后到时候我们可以把土地分一分,有一部分种菜,有一部分给佃户——啊,还可以种果子,你最喜欢吃什么果子?”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好像越来越兴奋,仿佛明天就要过上这样的日子了。
齐婴觉得有些好笑,又委婉地提醒她:“文文,我们还得等一阵子才能走。”
他原本还担心这话会打击了小姑娘的热情,没想到她只是顿了顿,很快又提起了精神,继续兴高采烈地说:“过一阵子?嗯,那也好,正好也有时间好好盘算盘算——啊对了,我们能带着水佩她们一起走吗?你身边总离不了青竹和白大哥吧?现在你给他们多少月钱,具体都告诉我吧,我要算一算,看看我们一开始能不能养得起大家……”
说着说着她又苦恼起来,眉头一皱,问:“要是养不起的话,可能还是要做点生意的——只是我们毕竟是私奔嘛,总不好太招摇的,可以做点小本买卖,不惹眼的那种——你觉得怎么样?”
她一直叭叭叭地说,像一只欢快的小雀儿,齐婴一直耐心听着,但其实具体她说的是什么他倒没有很在意,只是一直在欣赏她开心快乐的样子,神采奕奕的,连眉间那颗漂亮的红痣都仿佛更加鲜艳起来,令他也跟着愉悦。
她如此开心,那他所有的舍弃便也都是值得的了。
“都可以,”他笑了笑,拉起她玉白的小手亲了亲,眉目温柔无限,“夫人做主吧。”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轻不重,正是万般皆宜。而“夫人”二字却明晃晃、昭昭然地落在她耳里,像个温柔的烙印。
夫人……
那是她曾经连想一下都觉得是逾越的名分,如今他就这样给了她,她知道,那不单单是情爱,更是珍惜和尊重。
他真的把她放在了心里。
沈西泠本来都已经不想哭了,可这时一听齐婴说出这两个字,眼泪便又止不住地往下掉,啪嗒啪嗒的,好生莫名。
他失笑,又给她拭泪,还不轻不重地训了她一句:“又哭。”
沈西泠也觉得自己这样十分丢人,可是无奈就是控制不住。
她害臊了,便倒打一耙,拉着齐婴的袖子埋怨他:“都赖你,都是你惹我哭,我本来都不太哭的……”
“胡说八道,”齐婴笑起来,眼中充满爱怜,却还是戳穿了她,“你本来就爱哭。”
沈西泠听言一愣,又被他这话逗得破涕为笑,靠在他腿上笑个不停。
此后漫漫长夜,两人始终相互依偎着缠绵絮语。
仿佛可以就这样直到一个又一个天明。
第128章 潮生(1)
自那日之后,沈西泠便和齐婴一起过了一段难得清闲的日子。
他的伤迟迟没有好,便因此迟迟没有去上朝,告假在家半个月。
这半个月他们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睡醒以后慢悠悠地起床,起床以后沈西泠就兴致勃勃地亲自下厨做饭,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儿地研究。做完以后他们就一起吃,齐婴的饮食规律了起来,胃心痛之症因此舒缓了许多,一连半月都没有再犯,很令沈西泠欣喜。
吃完了饭,他们便窝在一起看闲书,忘室中那么丰足的藏书他几乎都看过,而沈西泠是大半都没看过的,便拉着齐婴一起看,一边看一边闲话,听他说对这些书的评价,另外再说一些根本和书无关的闲话。
除了看书,他们还会一起在风荷苑中四处闲逛。这座漂亮的别第以往是很难物尽其用的,毕竟它的男女主人都十分忙碌,只当它是个歇脚之处罢了,如今他们才有工夫欣赏它的美丽。
如今正是春夏之交,风荷苑中的荷花将要开了,望园中的荷塘也正是很漂亮的,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意趣。他们两人无聊的时候会在望园里赏荷,还偶尔会玩倒读诗和飞花令,齐婴堂堂一个榜眼,总不好跟小姑娘动真格的,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比赛,有时赢有时输,输的时候都装得挺逼真,倒是逗得她一直很有兴头。
除此之外,他也终于腾出工夫来再抓一抓沈西泠的骑术了。奔宵总算又从马厩里被牵了出来、有机会到清霁山的后山跑上一跑了,只可惜它的女主人照旧还是很怕它,需要男主人牵着才敢上背。
沈西泠依然不太喜欢骑马,不过如今大概是因为两人的关系变了,齐婴教她的时候便不再那样严厉,后来等他伤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还会坐在她身后环着她骑。两人说说笑笑,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远不是以前学骑马时那么难捱无聊。
一切都十分美好,唯一让沈西泠觉得有些不妙的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
其实他们两个都觉得现在晚上一起睡有些不好,尤其沈西泠总还受到水佩她们的打趣,即便她们不明着笑话她,总归还是会露出揶揄的眼神,这便让沈西泠感到害臊。
只是理智上是一回事,感情上却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实在情浓,即便白日里一直黏在一起,到了晚上还是舍不得分开,便也顾不得旁人的眼神,晚上还是在一起,有时她会去齐婴的院子,有时则是他来到她的闺房。
黑夜里,床帐之内便是私密之地,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放任爱丨欲疯长。他们难舍难分地亲吻、抵死缠绵,连手指都交缠在一起,恨不得将对方的呼吸都占为己有。
但齐婴一直守着那条底线,始终没有走到最后一步。
世家之人总是重礼,他心里又是很板正的,虽然情难自禁已经逾越了很多,但最后那一步他还是希望留在他们大婚之日。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不要慢待了她。
这当然是很不错的想法,只是自古君子之路难行,小齐大人既然抱定了这样的决心,那便不得不在每一个夜晚都忍受一些不为沈西泠一个小姑娘家所知的煎熬。她只能慢慢发现自己每次被他吻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一切就会戛然而止,他会非常突兀地放开她、背过身去,然后声音特别低沉地让她快睡。
屡屡让她摸不着头脑。
不过夜晚的这点小小奇怪是完全能被白日的美妙缱绻所遮盖的,沈西泠依然对这段日子非常满意,并满心欢喜地想,待他们私奔之后,这样的神仙日子就天天都能过得上了。
这半个月的中途,尧氏来了一趟风荷苑看望齐婴。
这位慈母也是一直很挂念儿子的,只是前几日相爷还在气头上,她就不便来风荷苑看人,而近来相爷的怒气总算有消退的趋势、转而也开始挂念起次子的伤势来了,尧氏这才瞅准机会上了清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