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举——桃籽儿
时间:2021-03-13 10:26:01

  而没了行会的制约之后,沈西泠在建康的织造生意便做得越发风生水起,原本犹疑摇摆的各家掌柜没了顾忌,便纷纷主动找上沈西泠来,争着与她一起做买卖。沈西泠本性不贪,无意一家独大,本是不愿把生意铺得太大的,只是她念及之前齐婴说的话,让她一切如常、不要被人看出将要离开建康的端倪,便不得不应了各家掌柜们的请求,开始正正经经地扩张起自己的生意版图。
  她虽一开始答应得勉勉强强,但是等真的做起来便每日都神采奕奕,也不知是天性喜欢做生意、还是天性喜欢赚银子,水佩她们都取笑她是财迷。
  沈西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又有点理直气壮,心想黄白之物虽不免有些俗气,但四时温饱还不都要靠它?何况之后她和齐婴一起隐姓埋名过日子,就更需要她好好赚银子了,否则她倒是无妨,而齐婴这样出身的人又哪里过得惯清贫日子呢?
  她是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因抱定了这番养他的远大志向,沈西泠赚银子的热情便尤其高涨,她甚至不仅仅满足于织造生意和酒楼生意了,转而开始涉猎起更多的行当,譬如医馆、当铺、药材、米行,她都开始留意起来,一边摸索一边斟酌,细心地挑选着又赚钱又不惹眼的生意,从而为她和齐婴往后的日子提前做准备。
  因有这些事挂在心上,她便暂时得以从对齐婴的思念中抽离出来片刻,他因公不能回风荷苑的日子,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与此同时,齐家也有一番不大不小的热闹,说起来倒和齐乐有关。
  自春闱落榜后齐四公子便终日郁郁寡欢,憋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过了几天又疯魔起来,开始往府外跑,却是又去赵家门外哀求了,心心念念要再同他姑母和姑父求情。
  大约他这终日堵在府门口的壮举太过引人注目了,赵家人不愿如此丢人惹眼,便心软放他进去了一回,这下儿齐乐可有了使劲儿的地方,巴着他的姑父姑母苦苦哀求,不管姑母说什么难听刺人的话他都恍若未觉,只一心想求娶赵瑶。
  他这番痴心没能感动丈母娘,却实实在在把赵瑶给感动了。
  她毕竟自小就跟齐乐一同长大,两人间的情分也不能说不深,尤其自打赵瑶放弃了对她二哥哥那些不甚切实的恋慕之后,便越发感到了四哥哥的好——是啊,他虽然不像二哥哥那样出身优渥事事出众,却胜在待她真心实意,都被母亲嫌弃成这样了还不放弃,这便让她十分动容。
  而这一动容,齐乐自小对她的好便紧跟着浮现了出来:陪她斗过的蛐蛐儿,带她吃过的食馆、给她讲过的笑话儿,一一都被她想了起来,遂觉得齐乐好极了,起码比随便嫁给一个奇奇怪怪的男子要好得多了——那些人就算比四哥哥有更好的前程又如何呢?大半也比不过四哥哥的俊俏吧!
  她可不要嫁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
  由是这么一想,赵瑶的心意也开始回转了,这下儿赵府更加热闹起来,前有齐乐在前堂肯肯切切,后有赵瑶在后院哭哭啼啼,两人竟宛若被一条大棒生生打散的苦命鸳鸯,比戏里唱的还要可怜上许多,令赵家的长辈们头大如斗不胜其扰,即便刚强如赵齐氏也有些没了主意,后来终于在赵瑶一次长达两天的绝食行为中败下阵来,口风便渐渐松了。
  这对齐乐来说可真是惊天之喜!
  他其实本来就对考功名、做高官没什么兴趣,一直觉得这样出人头地的事情由他的父兄去做便尽够了,他一个世家出身的庶子,做个寻常纨绔不就很好了么?之前他对落榜那样介怀,也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不过是因为以为娶不到瑶儿妹妹了罢了,如今一见这事儿还有希望,自然欢喜不已,什么烦恼也忘了,终日乐不可支。
  他既然欢喜,自然就更忘了几日前对他二哥的怨气,也全然抛弃了自怜自艾的若干情绪,开始没心没肺地高兴起来。
  这般行状落在他三哥齐宁眼中,却令他更加愤慨。
  齐宁事事不顺,本就情绪阴郁,本以为四弟总该和自己一边,起码便有了个可以相互说话的人,哪料这个傻子竟然如此命贱,稍稍从赵家那边儿得了一点希望,便将此前的种种尽都忘了!
  他难道不记得?二哥是如何地伤他害他!父亲又是何等的偏心无情!
  纵然那个现今对他示好的赵瑶也不过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掉回头来找他,若她能攀上更高的枝儿,那还会记得他齐乐姓甚名谁!
  个软骨头真要活活气死个人!
  齐宁越想越生气,心里也是越发孤独起来,觉得整个齐家没有一个人真正懂得他、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他们都只顾着自己欢喜自己顺利,而对他不闻不问。
  这样的情绪积郁了几天,恰巧又收到了一封信笺,是友人邀他出去小聚的请帖,齐宁百无聊赖,便索性应邀出府散心。
  这位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傅家的庶子傅然,三年前在清霁山的花会上还曾同齐宁搭过话。
  齐宁本是和这个傅家的庶子没什么话说的,只是前些年应乡试时他们两人考试的格子间恰好相邻,前后一道被关了几日,便由此生出了些许同病相怜之感,一来二去,倒是成了不错的朋友。
  傅然三年前就生得瘦削,如今是更瘦了,甚至有瘦骨嶙峋的感觉,皮肤依然苍白得出奇,说话时仍然微微仰着脖子,整个人仍然有种奇特的慵懒之感。
  齐宁本不知他如此的缘由,后来相交深了才知道,原来傅然有吸食五石散的习惯。齐家家风清正,子弟是从来不碰这些东西的,齐宁之前也对此物见所未见,头回得知傅然吸这东西时又是震惊又是厌憎,差点儿和他断了来往,傅然一见他对此如此排斥,后来便再也没当着齐宁的面吸过。
  只是这东西有时是忍不住的,譬如这日齐宁赴约时到的晚了一点,一进酒楼的单间便瞧见傅然正在吸着,虽一见他来了便立马收了起来,可还是被齐宁瞧见了。
  房中一股呛鼻的味道,齐宁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顾自入座。
  他坐定以后傅然给他添了杯茶,齐宁接过,随口问了一句:“大白天的,怎么就碰上这东西了?”
  傅然见齐宁点破,也不遮掩,只大方一笑,随后又懒洋洋地说:“又何妨?春闱都落第了,还不许人找点乐子排遣排遣?敬安未免也太苛刻。”
  他这话有一半玩笑意,只是一提起春闱,齐宁的脸色便不禁又是一凝,心中有些不快起来。
  他扫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傅然一眼,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今年是跟我四弟一道应举的——怎么,你也落第了?”
  “还用问?”傅然神情奇怪地一笑,“你二哥那么狠的手,连亲弟弟都舍得逐出三甲之外,更何况我这等不相干的人?”
  齐宁搁下了手中的茶杯,沉默不语。
  傅然扫了他一眼,又笑了笑,换了个语气说:“不过我倒真是很佩服你二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齐宁今日本就是憋着火来的,结果人刚坐定没一会儿,已经听傅然提起他二哥两回,自然难免愈发不快,又被勾出了一股更强烈的、对他二哥的不满。
  他沉了脸,对傅然说:“有什么好佩服的?你还当我二哥是什么大义之人?不过就是沽名钓誉罢了,还言而无信寡廉鲜耻,不提也罢。”
  这话说的便有些不得当了。
  若是对着旁人,纵然齐宁再是怒气上头,也不至于嘴上无禁说出这样不知分寸的话来,只是傅然不同,他在齐宁面前早就说尽了他嫡出兄长的坏话了,有他这么一衬,齐宁便下意识地觉得有了托底,说起话来便百无禁忌。
  傅然也的确是他的知己,一见齐宁不快,当即便开始随着他说,道:“是是是,沽名钓誉沽名钓誉,他为了他自己的名声,把你们家也给害了——我听我父亲说最近要兴兵了,也是你二哥的主意,说是为了以此掩盖他自己在春闱中的过失——真了不起,为了一人之得失,举国都要跟着折腾,仗也是说打就打。”
  这一席话把齐宁的火越拱越高,他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一个能说话的明眼人,既不畏惧二哥的权势、又不像四弟是个扶不起的软骨头,一时只觉得和傅然甚为投机,乃至于这辈子跟任何人都没那么投机过!
  恰好酒楼的小二上了酒菜,二人便一道一边喝酒一边畅谈,各自说着自家兄长的坏话,一个赛一个的酣畅淋漓,一个赛一个的口无遮拦,令齐宁甚感痛快。
  只是这痛快是短暂的,待它过去后,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多的迷惘。
  说到底,他和别人痛骂二哥有什么用呢?口舌之快罢了,自己照样还是什么都比不过二哥……他不如他有权势、不如他受家族器重,也不像他轻易就能得到美貌的文文妹妹……自己只能嫉妒他,并继续一无所有。
  今日过后他又该怎么办呢?再努力读书几年、下回再考乡试?要是还考不中呢?本来科举就千难万难,他二哥如今这么一弄,士族更难入仕,那他要想考中岂不就更不可能了?若他什么都没有,又能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到时候难道还要他像他四弟一样去人家门上大哭大闹摇尾乞怜吗?
  他绝不!
  可他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齐宁正在醉意中乱七八糟地想着,又听坐在自己对面的傅然说:“敬安,我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齐宁见他言语间颇有些犹豫,感到奇怪,说:“你我之间何须说话如此吞吞吐吐?直说就是了——可是有忙要我帮?”
  傅然刚吸了五石散、又饮了酒,此时是一身的热气,便敞开了衣服仰靠在椅子上,显得格外懒散落魄,又有种奇妙的自在逍遥之感。
  他朝齐宁举了举杯,说:“也不是要你帮忙,只是我这儿有桩来钱的生意,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做。”
  齐宁听言一愣:“做生意?”
  傅然仰头饮尽杯中酒,大声笑言:“正是生意!商贾之术为你我家族所鄙薄,可说到底,还是这黄白之物可靠,买得来舒服也买得来畅快,不比天天待在府门之内读那些酸书来得强多了?”
  这话真是正正好好说到了齐宁心坎儿上,与他的思虑不谋而合!
  他当即便心中一喜,只是仍有些许疑虑,又问傅然:“是什么生意?……能赚多少?”
  傅然本是仰靠着坐的,此时却坐直了身子靠近齐宁、朝他招了招手,齐宁立刻附耳过去,听傅然道:“稳赚不赔的买卖,若是做得好,一年得有个……”
  他不再说,只比了个“三”的手势。
  齐宁看着他的手势吞了口口水,试探着问:“……三百两?”
  傅然却大笑,说:“多十倍。”
  三……三千两?
  齐宁大惊失色!
  这……这是什么生意竟赚得这样丰厚!
  他怕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自然不敢轻信,连忙问傅然究竟,傅然一贯懒散的神情显得兴奋起来,低声问齐宁:“敬安,什么东西最生银子?”
  齐宁皱眉,又听傅然自问自答曰:“正乃其本身也。”
  钱生钱……
  齐宁有些不确定,想了想问:“你是说……放私债?”
  傅然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齐宁又吞了口口水,问:“几分利?”
  傅然比了个“四”的手势。
  “四分?”齐宁的眼又瞪圆了,“你疯了!这可是违逆律令的!”
  民间放私债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尤其饥荒年间更有豪族大放粮债,只一邑便可得息十万钱,真乃一本万利。只是后来私债之风过盛,致使借债者无力偿还,反而不利于民生安定,大梁便制定了律例,明言每银一两,止许月息三分,不得多索,也不得息上增息。
  四分利已经远远超过了律例的限制,若被人察觉报官,小则要受鞭笞之刑,数目若大,那可是要杀头的!
  傅然却满不在乎,还讥讽齐宁道:“敬安,你家的确家风清正,却也不至于不通世故吧?”
  “律例?”傅然大笑,“那不过是写给那些平头百姓看的,你我的父兄是什么人?会眼睁睁看着你我受刑?何况这生意由来已久,你们家大半也有人在做,只是不告诉你罢了。”
  傅然这淡淡的嘲弄令齐宁面红耳热,心中又生出一股不服气的倔劲儿来,他定了定神,说:“我岂是怕事之人?只是这四分利太高,那些穷人为何找你借债而不找那些利薄的?就算他们找你借了,以后若是穷尽所有也还不上又当如何?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齐宁也不是没脑子的,两问都在点子上,傅然却不惊不慌,气定神闲地答:“想找利薄的?哪有利薄的?即便有,你不许他有便是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至于还不还得上就更无所谓了,”傅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借债之前需抵押田产,若还不上,咱们便收了他们的地,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齐宁听明白了。
  这原是个霸道买卖:先是违逆了朝廷的律令以高利放私债,再是用强制的手段不许低利者放贷,转着弯地让百姓不得不找自己借债,还不上便拿田产做抵押……可不是真正的稳赚不赔!一年三千两都少说了!
  这生意好不好?当然好!齐宁说不动心也是假的,只是他毕竟是齐家的孩子,虽则叔伯之中不乏荒唐之辈,但他的父兄都是中正之人,绝不会允许他做这种买卖的,万一出了事,那……
  傅然看出了齐宁的怯意,眼中精光一闪,又靠近他些许,循循善诱道:“你怕什么?这是我们傅家的生意,你若要做,便算是跟着我了,有什么事都是我家长辈担待,你跟着吃些小利也就罢了。”
  他仰头又饮尽杯中酒,说:“敬安,我素来引你为知己,也是看你过得苦闷才想帮你一把,若你实在不领情,我也没必要上赶着,今日这事你就当我没提过吧。”
  说完,脸色已冷,颇有不愉和轻蔑之态,仿佛在嘲弄齐宁的顾忌和怯懦。
  齐宁本就是受不得激的性子,一见傅然露出这等脸色,哪还能耐受得住?何况如今他已然将傅然视作难得的知己好友,实在不想失去这个寄托,趁着酒意上头迷迷糊糊,他便横了心,对傅然道:“我哪里是不领情?不过是多问两句罢了,你这么念着我我心里是感激的——干脆也别多说了,你便算我一份,往后你我风雨同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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