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傅容要做的,就是为殿下寻找那个刀锋,并亲自递到他的手上。
傅容垂下眼睑,沉默良久,再抬眸时便巧笑倩兮,对萧子桁说:“眼下不过时机未到而已,他日殿下必将得偿所愿。”
萧子桁注视着傅容,不像是丈夫注视着妻子,倒宛若君主注视着自己得力的臣子,桃花眼中精光闪烁。
萧子桁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当然如傅容所料的那般忌惮甚至嫉妒齐婴,也的确希望能将齐家扳倒,让这个所谓的江左第一世家如同当年的沈家一般,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傅家就有多么信重。
傅家是个比齐家更贪得无厌和龌龊不堪的家族,他不仅不喜,甚至厌憎,只是如今他的确需要一些忠心的走狗,因此才与他们虚与委蛇。
这个家族太“聪明”了,不像齐家还保有了一些傻气——譬如齐婴这次春闱取士,便是愚蠢至极:他明明知道自己会因此犯上众怒,也明明知道这事之后会受千夫所指,但他还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就为了他心中那点慈悲和责任。
愚不可及,又……让人不禁心生敬意。
傅家便没有这样的品性了,他们只是他的飞鹰走犬,会为了区区饵食而不顾一切——比如傅容,便会为了她家族短暂的繁荣而对他永远“尽忠”。
萧子桁眼中笑意渐深,又洒脱地道了一声“善”,随后便松开了搂着傅容肩膀的手,继续折回不远处去给花儿松土了。
傅容一笑,也转过身去开始修剪花枝,只是她的剪子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时剪得偏了,将整朵绣球都剪了下来。
而落花,最后都会变成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对齐老太太说不值得了
第130章 静动(1)
半月之后,齐婴的伤总算恢复得七七八八,遂重新上朝点卯。
实则这半个月他虽然留在家里不曾出门,心里却仍然挂念着北伐之事,已经拟好了要上与陛下的章表,今日便可以递上去了,另早已与本家那边通过气,得了他父亲的默许。
恢复上朝的前一日,他还对沈西泠有一番嘱咐。
小姑娘如今虽然知道距二人离开建康还有不算短的一段时日,但仍终日雀跃,一副时时刻刻都想收拾行李的样子。齐婴虽不忍破坏她愉悦的心情,但未免坏事,该提醒的却还是要提醒。
现下时机未到,她若露出端倪便很可能节外生枝,沈西泠自然是不想节外生枝的,便颇有些紧张地问齐婴:“啊……那怎样才算不露出端倪?”
齐婴想了想,提醒她:“你的生意还可以继续料理着,如同以往一样,该怎么就怎么。”
自杨东那事发生之后,沈西泠便一直待在风荷苑,鲜少再过问她的生意了,一来是因为这段日子齐婴在、她没心思做别的,二来也是因为她有些拿捏不准接下来该如何与行会打交道,也不知若再碰上杨东该怎么办。
齐婴不曾再跟她提过杨东的事,沈西泠至今还不知他已经死了。
小姑娘微蹙着眉,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齐婴一看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摸了摸她的头发,说:“行会不会再与你为难,你就一切随自己心意去做吧。”
一副明显要给她撑腰的样子。
沈西泠瞧出来了,心里有了底,谢过他以后又偎进他怀里撒娇,一副缠缠绵绵不舍得他离开风荷苑的样子,第二天一大早更跟着齐婴一道起了床,彼时她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不忘软绵绵地抱着他,溺在他怀里说:“公子就不能再歇一天么……你伤还没好全呢……”
她真是软绵绵的,声音也细弱,明明抱着他的力道很小,可齐婴还是觉得自己拉不开她,只哄着她让她自己再睡一会儿,还保证他晚上就回来了。
小姑娘迷迷糊糊的,虽则乖乖巧巧地点头答应着,但行动上却还一直抱着他不撒手,他一试图拉开她,她便又仰头去亲吻他的喉结,嘴里一会儿“公子”一会儿“二哥哥”的乱叫,真将齐婴撩拨得快把持不住了,若非北伐之事刻不容缓,他大概就真要为了她这一番小意而罢了朝。
所谓温柔乡,真是……名不虚传。
沈西泠那时其实也没真的打算把齐婴留下,她毕竟还是知道他有许多大事要忙、并不想耽搁他,只是单纯撒娇罢了。她也以为齐婴根本不会动摇的,却不知道当时他真有要罢朝的念头,只要她再多缠他一会儿、哪怕只是再多叫他一声二哥哥他便不走了。
啧,真是可惜。
这日齐婴上朝,在朝会大殿外的广场上等候时便颇受到了一些额外的瞩目。
自然小齐大人一直都是备受瞩目的,但因今日这广场上起码有一半官员的儿孙被小齐大人在春闱中黜落了,他便因此格外地受到了瞩目。
众人的目光十分复杂,既有着与素日相同的敬畏,又带了些许难以消解的不忿和探究,另还有些胆大脾气直的大人带了些奚落看他,仿佛在嘲笑他挨了他老子的打、以至于不得不罢朝半月之久。
众人正心思各异地想着,随后便见左相和右仆射一起到了,二位因官位俱高、是要站在百官前列的,便从广场之尾一路徐行向前。
左相经过他那次子时脚步略略顿了一顿,众人只见小齐大人向左相躬了躬身,相爷面色平静无喜无怒,却抬手拍了拍次子的肩膀,随后才又走到百官之首的位置站定。右仆射跟在他父亲身后,也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兄弟二人还相□□了点头。
折返做派与其说是做给小齐大人看的,倒不如是做给百官看的:齐家的人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有家族做倚仗,相爷的次子他自己虽然可以打,但旁人若胆敢有所僭越,那便是不行的了。
百官纷纷会意。
其实即便没有齐家做靠山,众人也并不敢得罪小齐大人、只敢暗自不忿罢了,只是如今左相和右仆射来了这么一手,便将众人心底暗藏的那点不忿也给强压了下去,他们只得低眉敛目,静候朝会开始。
梁宫豪奢,大殿巍峨,百官齐聚正殿之上,拜天子,议政事。
至庆华十七年初夏,梁皇龙体的衰弱已经难以掩饰,即便这位陛下一向都是出人意料的能活,但如今已经无人怀疑他的寿数将尽了。
今日他脸上照旧是搽了粉的,百官隔着高高的御阶一时瞧不出他的脸色是好是坏,只是能瞧见陛下坐的姿势有些歪斜,大约是腰也垮了,坐不直了。
但他今日仍坚持上朝,不为别的,主要就是为了同百官商议枢密院所呈的北伐之策。
此事齐婴之前便告诉过四殿下萧子桁,陛下当然随即就知道了,在今日齐婴上朝之前就已经私下召过韩家的诸位将军商讨过此事,而齐家本家的人对此更是了然于心,因此朝堂之上文武两脉举足轻重的大人们都早已心中有数,自然一个个神情平静。
而低位的官员们没那个本事提前窥得天机,眼下乍闻此讯自然瞠目结舌,朝堂之上一下儿炸开了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
三十多年前大梁南渡,被高魏一路从江北打到江南,那真是丢盔卸甲仓皇出逃差点亡国,这些年来虽勉力经营、又有小齐大人这等人物匡扶,却不过能维持偏安一隅的现状罢了。
大梁旧臣实在被魏国人打怕了,一提起战事就难免想起几十年前那场令人夜半惊梦的逃亡,何况他们都上了岁数,不想再沾染战火,只想平平安安度过晚年;而年轻的臣子们虽不像老臣们那样对陈年之事记忆犹新,却已然在如画的江左之地养得闲适安逸起来,也是不喜动兵戈的,如今一听说要打仗、而且还是他们主动去找仗打,便都觉得心肝儿发颤,纷纷觉得大可不必。
然而哗然之后,百官又定睛一看,才见高位的大人们都是一副气定神闲早就有数的模样,想来皆是早就知情了,如今在朝会上不过是走个过场,实则根本不会听他们的意见,便又纷纷赶紧收起了非议,开始讲起一些义正词严的话来。
然而百官虽则嘴上说的好听,实际心中都对此颇为不满,心想这陛下真是回光返照,窝囊了一辈子,临终了才憋出一口硬气来要同北方打仗,图的什么?不就图死后史家一声赞誉?他也不想想,万一这一仗要是输了,他那不是晚节不保么……
除了庸懦的百官之外,最不想打仗的人大概还要属端王殿下。
这位殿下最近因春闱的结果有利于自己而甚感春风得意,比考中的举子还要神清气爽,哪料刚高兴了没几天,竟就突然冒出了北伐这等破事。
一旦兴兵,除了齐家执掌的枢密院以外,最得脸的就是韩家执掌的军部了,此战一旦胜了,那韩家便立了大功,而韩家正是他四弟的母族,如此节骨眼儿上若出这么档子事,那他在春闱当中得的利便荡然无存了,他四弟会把他盖得死死的!
端王的拳头握紧了,眼下的泪痣也显得阴厉起来。
他默默地扫视了一圈,见父皇、四弟、齐家人、韩家人,全是一副心中有数的模样,便知他们早已相互通过了气,如今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他又侧目看了看无声无息的齐婴。
好个齐二公子,好个小枢相。
刚在春闱中给了他一点甜头,转眼便将更大的利益送给了他四弟,真是两边都不得罪、还在天下人面前赚尽了好名声!
而此时朝堂之上心情最复杂的还要属左相齐璋。
齐家已经登峰造极,齐璋也过了知天命之年,早就没有想让家族更上一层楼的野望了,他也不贪求从龙之功,只求一切安稳无功无过便是最好,照常理来说,他本是不会同意次子的北伐之策的。
但在刚刚过去不久的春闱之中敬臣捅了很大的娄子,而要平息朝堂之上对次子的非议,他便要自己立下一个更大的功勋,否则他们齐家对士族、对四殿下都会难以交代。
这是一场豪赌:赢了,一切顺遂;输了,雪上加霜。
齐璋知道自己在冒险,但同时他也比任何人都更相信自己的次子,他知道只要敬臣横下心便能做成一切事,何况他也知道……北伐,或许也是他的夙愿。
他的长子和次子似乎都有些这样的执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为了心中的那一点清明。他本以为次子比长子通透,哪料只是藏得更深,而且一旦下定决心,更比长子更加决绝。
齐璋为此感到无奈,同时又隐隐感到骄傲——他的儿子们,尚未被这个官场磨掉棱角,他们还远不是浑浑噩噩蝇营狗苟之辈,他们还有一改乾坤的野心和能力。
也好,那便做个赌注。
大殿之上统共不过百人,所思所想却千奇百怪。他们正各自思虑,又听陛下一连串的咳嗽,一副病入膏肓之态,然而那双老目中的神采却是极亮的,道:“众爱卿既无异议,此事便如此定下吧——北伐贵速,枢密院与军部需慎重考量,务必得胜还朝。”
语罢,两处长官纷纷上前受命,殿内肃穆,令人无端心悸。
作者有话要说: 破案了,他就是喜欢听小姑娘叫二哥哥!
第131章 静动(2)
下朝之后,齐婴立刻回了枢密院。
前段日子他忙于春闱,对枢密院辖下事务略有疏忽,近来养伤更不曾与诸曹议事,虽有文书信笺往来,却仍有些放心不下。
急召诸曹之后,方知眼下高魏局势又有变动。
此前北地叛乱四起,魏帝高勉遂派顾家平叛,燕国公独子顾居寒领命办事,区区不足一月,便已抓捕数个起义头领,叛乱有将被平息的征兆。
如此兴兵之时,倘若魏国境内的叛乱被平,大梁便失去了一支牵制顾家的力量,齐婴斟酌良久,最终决定委任徐峥宁亲自乔装北上,暗中扶持魏国的几大地方叛乱势力,在北伐之前断不能让顾居寒腾出手来。
徐峥宁自来信服齐婴,当即领命。
乔装北上之事非同小可,有许多细节之处需要交代,齐婴估摸今夜是抽不开身了,议事之前便先给沈西泠写了个字条说今晚不回风荷苑、让她不要等他,后交给青竹让他亲自送回去,继而方开始一整日的忙碌。
徐峥宁是办事稳妥之人,又有武艺傍身,确是北上的最佳人选,此次去魏国齐婴不仅命他暗中掀动北地□□,还另给了他暗查边防的机要之务。
大梁枢密院与军部不同,并不会直接插手战场之事,但战场之外的一切都归在其辖下。两国争斗,绝非仅在于沙场,更在于无形无相之处,譬如朝堂尔虞,譬如钱物流通,譬如文治礼教,无穷无尽。
徐峥宁知道,他的上官是眼明心亮能忍善断之人,比起直来直往,更善于谋定后动,自他执掌枢密院以来,便如同织了一张细密无形的大网,寻常之时他人皆无知无觉,而一旦发难,便会让人感到网的存在,铺天盖地无所遁形。
而现在,便是这张网要收紧的时候了。
徐峥宁在公廨之中与齐婴密谈到深夜,从房中走出时才见上官身边的仆役青竹已然在房外久候,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
青竹向徐峥宁见过礼,随后便敲门进了房中。
齐婴一见他拎着的食盒便知是沈西泠送来的,他神情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待揭开盖子一看,见今日久违的有蛋羹,盒子最下一层还回了他一张字条。
他取出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骗子”。
逗得他一见就不禁失笑。
他也不知这个小姑娘怎么能把字都写得缠缠绵绵的,似乎每个笔画都在有意无意地勾着人。他今日出门时确实答应了她晚上要回去,是他失约了,也不知小姑娘提笔写这两个字时是何等的神情,是温柔小意,还是含嗔带怒。
他虽未亲见,却知道……定然讨人喜欢极了。
齐婴这边忙于安排北伐之事的同时,沈西泠也重新开始忙了起来。
前段日子搁下的生意要重新料理起来,她便在宋浩堂处了解了近几个月的情形,又亲自翻查了一番各铺面的账目,同时也终于得知了杨东的死讯。
沈西泠听到这个消息自然难免一惊,连忙问宋浩堂人是怎么死的,担心是齐婴因怒动了私刑,直到听说是廷尉的判罚才略略安了些心。
她知道齐婴一向袒护她,杨东那回做得那样过分,他必然是要生气的,不可能轻饶了对方。
她并不知道杨东是自己的叔叔,更不知道齐婴是存了为她遮盖身份的思虑才更决意要杀他的,她只是乍然听到一个人死了便感到些许惊惶,尤其想到他的死多少还与自己相关便又感到一些歉疚,只是后来她转念一想,冯掌柜何其无辜?他们一家何其无辜?杨东为非作歹这么多年,为那些人偿命也是应当,遂也就慢慢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