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堂坐下一瞧,见齐婴的伤虽远未痊愈,但心情和状态都很是不错,尧氏心里便是一定。
知子莫若母,尧氏又是个心细的,仔细一打量,便又察觉出自家儿子和文文之间那股子不同寻常的味道,举手投足之间,一个对视一个浅笑,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沈西泠出去上茶的工夫,尧氏便抓住这个空当问儿子道:“敬臣,你和文文之间,是不是……?”
齐婴闻言眉目稍动,却不言语,正是默认了。
尧氏一见这光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笑了起来,继而露出欣慰的神色。
唉,三年前她就瞧出自己儿子对人家小姑娘的偏疼之意,只是彼时文文年纪太小,两人的感情还有点模糊不清,如今人长大了,也总算有个结果。
前段日子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她还有些担忧来着,如今见他们总算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她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这个儿子自小便是克己自持的,又一贯寡言冷清,瞧着就跟无欲无求似的,尤其入仕之后就更是终日忙于公务,如今见他和文文在一起时眼底清楚的愉悦之色,尧氏也跟着高兴。
也好,总算有个人能真的让他高兴了。
尧氏笑着调侃了几句,又想起他和公主之间那些扯不清的官司,便颇有些忧虑,想了想说:“我自然是喜欢文文的,只是你们之间往后该怎么办,你可曾仔细想过了?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小姑娘,你可不要惹人家伤心。”
话音刚落,沈西泠便从屋外回来了,齐婴便只来得及回了一句“母亲放心”。
三人一道闲话了半晌,尧氏才又转而说起左相。
她叹了口气,看着齐婴说:“你也别怪你父亲,他就是太看重咱们家、也太看重你的前程了,他是不愿让你惹上麻烦。”
齐婴答:“孩儿明白。”
尧氏又道:“他那天是气糊涂了,打你打得太重,事后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也后悔了,今日还一直旁敲侧击地让我来看你,挂念你的伤呢。”
“父亲母亲不必担心,”齐婴笑笑,“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尧氏观他气色不错,倒也并不怀疑这一点,又转向沈西泠笑道:“那还是多亏文文照顾得好,不然可有你的苦吃。”
齐婴笑应了一声,沈西泠则一下儿涨红了脸。
尧氏并未留在风荷苑用晚膳,只因还要赶着回本家同相爷说说儿子的伤情。
当晚齐家人在饭桌上一同用了晚膳,席间尧氏便说起了此事,未免相爷尴尬,尧氏还体贴地装作不是同他说的、是同长子说的。
齐云十分配合,与嫡母一唱一和,把二弟伤情好转的事交代了个七七八八。他看父亲还似有些担心,便又佯作担忧地问母亲:“唉,我是不是改日也当去看看他?虽是皮肉伤好转了,但万一是伤了底子瞧不出可怎么好?”
尧氏却未会意,只以为长子这句话的重点是说要去看望敬臣。她心想敬臣正跟文文蜜里调油,正是最不想让人打扰的时候,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觉得自己在那儿讨嫌了,长子又去凑什么热闹?
她一时没多想,便阻拦长子道:“你就别去了,人家文文在那儿照顾他呢,两人……”
说到这里尧氏一顿,才觉这么明说有些不妥。
虽则文文的事家里人都是知道的,可平时也基本不提起,再加上公主那边儿的关系,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就更是不妥了。
只是尧氏虽然打住不再说了,那个意思明眼人却都能听得出来,相爷和齐云都挑了挑眉,不过也都没什么很大的反应,长媳还笑了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单三子齐宁的反应最大,乃至于失手摔了一个碗。
“哗啦”一声动静挺响,把桌子上的众人都吓了一跳,相爷头一个撂了脸,训了三子一句:“不成个样子!”
齐宁被父亲一训噤若寒蝉,同时脸色也奇差无比,坐在他身边的齐乐眼尖地瞧见三哥的眼神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怒不可遏。
他甚至两手握成拳,都已经在发抖了!
齐乐不明所以,不知三哥何故有这么大反应,尚未及深想,又忽而听父亲叫到了自己,连忙回过神来放下碗筷,听父亲垂询。
齐璋叫了四子之后没有立刻说话,只沉默地继续吃着饭菜,桌上的其他人则都不敢闹出声响,静静等着相爷开口。
过了好半晌才见相爷也放下了碗筷,随后一边从奴婢手里接过巾帕净手,一边缓缓地说:“为父今日从翰林院调出了你的考卷,翻阅过了,还不错。”
齐乐闻言浑身一震,又是喜上心头。
父亲调了他的考卷?还觉得不错?这个口风……莫非父亲有意更改二哥之前定榜的结果?想提他入三甲?
那他是不是还有希望娶瑶儿妹妹!
齐乐一口气提上来,正是喜不自胜,却又听父亲淡漠地补充道:“但也仅仅只是不错,还远远不够好。”
这话带些模棱两可的意思,让齐乐又拿不准父亲到底有无意要帮他了,一时只能讷讷应声。
齐璋抬目看了四子一眼,将手中的巾帕重新递给婢子收下去,神情威严,道:“你二哥在此事上做得的确欠妥,但举贤避亲也是寻常之事,你若要在你二哥当主考的这一年考中,就要比别人好上一大截,如果只是伯仲之间,被黜落也不冤。”
齐璋顿了顿,继续道:“你二哥我已经训诫过,此事便算过了,你们兄弟之间往后不要再为这事生嫌隙——明白了?”
齐乐说不出话了。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原来父亲并非要帮他、也并非要安慰他,而是在告诉他,不要怪二哥。
二哥什么都有了、二哥什么都不缺,而他什么都没有,拼尽全力只是想要二哥不要的瑶儿、只是想进一个二哥看不上的三甲……都不行么?
他的父亲根本不在意他的喜怒,只是让他和二哥不要“生嫌隙”——说到底,父亲在意的只有二哥,而他是死是活是悲是喜,父亲一点也不在乎。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齐乐的眼神空了,只怔怔愣愣地低下头,在父亲愈发严厉地又问了一遍“明白么”的时候,默默地答了一声:“……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与二哥相比,我什么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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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潮生(2)
当夜齐三公子和齐四公子都心中郁郁,晚膳过后,齐宁便去齐乐屋里找他喝酒。
两人举杯痛饮,都是一副烦闷难受极了的样子,而且仔细推敲推敲,这番纠结还都是为了女子,且居然都跟他们二哥相关。
相比来说,齐宁比他四弟更要难受出许多。
四弟虽然一没了功名二没了姻缘,但起码这事儿他前几天心中就有底了,总不算太突然;可齐宁就不同了,他本还心心念念地等着文文妹妹的答复,想着这事儿提前已有二哥点了头,十之八九就要成了,哪料形势却急转直下,母亲今夜露出的这个话头于他便如当头棒喝,一棒子打碎了他的所有美梦,也打出了他对二哥的……愤恨。
二哥……他明明都点了头的!他明明已经答应了的!他明明都决定了要把文文给他的!
可他却变了卦,还抢走了文文!
二哥明明已经什么都有了,有父亲的器重母亲的疼爱,有功名官位有众人追捧,还有不知凡几的贵女偷偷喜欢他,甚至连公主也喜欢他,为了他连体面都可以不要——他为什么偏偏要跟他抢文文!
他是真的喜欢文文么?还是只是为了羞辱他!为了证明他自己才是最好的那个!别人都不如他!
何等可恨!
齐宁这些年实在过得不顺遂,科举连年不中已经让他在家中抬不起头,偏偏自己一向看不大上的四弟却过了乡试入了春闱,更让他觉得丢人。他本想通过娶美貌无比的文文妹妹扳回一城安慰自己,哪料却又美梦成空,此时便将连年积压的怨念一股脑儿全归在了他二哥身上,恼羞之怒竟渐渐化成了仇恨。
事情变成这样,委实也在齐婴的预计之外。
齐婴与沈西泠定情之后本就打算找个机会与齐宁讲明此事,只是那之后春闱立刻便来了,他忙得分身乏术脚不沾地,此后又受了家法去别第养伤,中途确实没能抽出工夫与齐宁一谈。倘若他能先同弟弟讲清,虽则齐宁还是免不了一番羞恼,却总也好过从母亲那里乍闻此讯。
只可惜……
此时齐宁和齐乐两人都喝到酩酊,齐宁乘着醉意更是怒气上头,只觉得受到了二哥的愚弄、怒不可遏,他醉醺醺地搭着他四弟的肩膀,两眼都发红了,充满怨恨和嘲讽地说:“二哥可真厉害,是不是?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决定我们的命……呵,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仿佛是魔怔了,齐乐却醉得趴倒在了桌子上,似乎已经不省人事。
次日天光大好,春夏之交的时节最是宜人,四皇子邸内也是花团锦簇。
四殿下近来得闲,今日心情又不错,便亲自在花园之中修剪花木,他那温存解意的正妃瞧见了,自然陪同在侧,夫妻二人另还闲话若干,倒是闲适得紧。
傅容一边轻轻剪下绣球花下多余的枝叶,一边笑着问四殿下曰:“哦?那照齐二哥哥的意思,过段日子咱们就可以为子榆办喜事了?”
四殿下正亲自给近来新养的天竺葵松土,闻言无暇抬头,便随口应了一声。
傅容瞧了他一眼,垂下眼睫,想了想又问:“殿下信了?”
萧子桁听言手上松土的动作一顿,直起了腰,似笑非笑地看向傅容,问:“容儿这话何意?”
傅容也看向萧子桁,手中的剪子颇为锋利,但她的神情是温软的,只说:“殿下当比臣妾更深知他为人,多智如此,对子榆又一直是兄妹之情——这样的人,会愿意就这样放下权位当驸马么?”
“春闱放榜之前臣妾可以信,信他这么做是为了表示对殿下的忠心,”傅容又侧过身去修剪花枝,语气中皆是不经意,“但春闱之事过后……便很难再轻易这么信了。”
萧子桁闻言神情一闪,沉吟片刻后问:“你觉得齐家会倒戈?”
“臣妾可不敢这么说,”傅容笑起来,“只是有些为殿下担心罢了。”
萧子桁笑了笑:“哦?”
傅容又回过身来看他,说:“齐二哥哥是深谋远虑之人,心里有他自己的章法,想来比起敬畏谁,他更笃信的是他自己心中的东西,这样的人一定是能臣,可却未必是忠臣——这一点殿下不是也很清楚么?”
萧子桁闻言沉默片刻,随即神情闪烁,露出邪气的笑来,看着傅容说:“我早就说过,你是不一样的——容儿,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傅容笑起来,对着四殿下浅浅一福,道:“多谢殿下赞誉。”
萧子桁朝傅容走近,拍了拍手上的土屑,又将她侧搂进怀里,说:“我自然也存疑,只是北伐是国之大计,我也不好阻拦他,何况若无一个伤筋动骨的大事发生,是无法拿捏住敬臣的。”
傅容沉默片刻,瞬间便思虑良多。
她当然知道齐婴那个人是难以掌控的,他太过周全也太过机警,看得清楚也下得去手,这样的人根本无从战胜。
但谁说击败一个人只能从他本身下手呢?
他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有那么多的兄弟子侄,如果他们出了问题呢?齐婴躲得过连坐之罪么?
世家看似如扎根于磐石之间的参天巨树,实则正因为站得太高,有时只需要抽掉一块垒石便足以使得大厦倾覆——当年的沈家不就是如此么?
吉凶悔吝总有循环,齐家已经高傲得太久了,也是时候让他们坠下云端、让位给他人了。
傅家人心中对齐家总有些很微妙的敌意。明明两家都位列三姓,可齐家却是一马当先事事压人一头,而傅家却眼见着江河日下,再也不复往昔的峥嵘。那当年嫁到齐家去的齐老太太这些年虽一直照顾娘家,可隐隐的却总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傅家的子侄就是低人一等了、非要仰仗齐家的提携才能过上好日子一般。
而具体到傅容身上,她也感到不忿。当年齐婴拒绝了她、不愿意娶她,还借力打力让萧子榆当众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那个巴掌并非仅仅落在她脸上,更是落在她的心上,让她深刻地意识到齐家人的傲慢,仿佛她这样的贵女是无足轻重的,由得他们要或是不要。
凭什么呢?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齐家不但不知收敛,反而越发过分。
齐婴他为了那个方筠,竟毫不避讳地就跟傅家对上了,还指使廷尉的陆征直接砍了杨东的脑袋,丝毫不介意开罪傅宏。彼时傅家人为了接踵而来的春闱暂时隐忍不发、没有找他分说此事,哪料他竟然做事如此之绝,在春闱之中黜落了无数的傅家子侄,只让其中两个勉强入了三甲。
这是根本不把傅家放在眼里!
但是没关系,堤溃蚁孔、气泄针芒,只要耐心等待,就一定会抓到齐家的问题。
而要做这件事,实在没有比傅容更适合的人选了。
她就在四殿下身边,而他很可能就是大梁未来的君主,纵然如今世家把持江左政局,但天家终归是天家,臣子最终还是他们的手下之棋。如今四殿下有韩家作为母族,又与傅家缔结了姻亲,他便成了整个天下最有可能扳倒齐家的人。
更妙的是傅容知道,萧子桁心中对齐婴是有芥蒂的。
他们一起长大又怎么样?他们一起读书又怎么样?只要是人就会嫉妒,即便齐婴一直藏锋又如何?他终归还是事事都比别人强,萧子桁的心中会没有疙瘩么?
没有人能真的坦然接受身边的人事事优于自己,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臣子。
萧子桁对齐婴的态度复杂和微妙,一面敬佩他、赞赏他、仰仗他,另一面……却还想将他扯下云端。
并非萧子桁卑劣,只是人性如此而已。
而现如今,萧子桁只缺两样东西:一个光明正大落在他身上的皇位,一柄一击必中能杀死齐婴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