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下榻,行至窗前,目光落到一朵绯色小花上那只敛着翅的素净云蝶上时,瞳孔狠狠地缩了一下。
他喉咙上下滚动两下,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是真的?”
他的修为摆着,南梦对他施以梦境并不轻松,她振翅,飞向天边,幽幽冷冷的女声则落到他的耳中:“再来无数次,你都不会相信她。”
南咲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两拳,他弯下腰,眼泪从指缝中流下来,高大的身躯像是被一座大山压弯,脊梁折了下去。
父亲做成他这个样子,实在太失败了。
他推开门,匆匆抓了件外衣跑出去,问守在门外被他突然的动作惊醒的朱厌:“右右在哪?”
“王君在私狱。”守着这座宫殿的,是南柚身边的灵宠,那只叫辰狩的小貂。
南咲和朱厌,一前一后冲向私狱,才进到地下,就听见了清漾凄惨的变了调的惨叫声,南柚坐在一张椅子上,翻看着一本扉页泛黄的古籍,听到脚步声,抬眸一看,眼中半分没有意外之色。
“来救人的?”南柚合上手中的书,领域境的威压漫出来,仿佛在说:要么他走,要么两人打一场,想救人,没可能。
不过短短十几日,南咲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多少万年也不变的容貌发生了变化,鬓边生出了白发,哪怕只有几根,也十分惹眼,整个人更是瘦了一大圈。
他喉头哽咽,上前重重地抱了抱她。
温热的,鲜活的,哪怕下一刻就蹙着眉推开了他。
狻猊警惕地上前,将南柚护在身后,张口就是嘲讽:“干嘛,想救清漾?连亲情牌都打出来了?”
说罢,它侧首,有些不耐烦地朝里头高声喊了句:“打用力点,都没吃饭呐?!”
期间,南咲的目光一直落在南柚脸上,那种眼神十分复杂,也沉重,反倒是对清漾的惨叫声熟视无睹。
不太像是来救人的。
南柚将鬓边的发慢慢挽到耳后,声音冷极了:“你若是为了清漾而来,就死了这条心,她的命是欠孚祗的,任何人来求情都没用,特别是你。”她吐字有些重,“若你来,是觉得从前对不起我,错怪了我,想要弥补,那便更不必。”
“我们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谈的。”
南咲手掌颤了颤,他静静地站着,承受着她丢过来一句接一句似刀子的话,感受着她的厌恶,她的冰冷,才终于让自己从冰棺和灵堂前抽离。
“……”他嘴唇动了动,嗓子哑掉了,第一次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他道:“活着,你活着就好。”
活着就还有弥补和修复的机会。
他还没有彻底失去她。
南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活着,还不如死了。”
流钰站在她身边。
心都碎了。
清漾死在了最冷的寒冬,血水淌了一池,流芫玩得乐此不疲,各种刑具都给用上了,直到她腻了,才真正了结了她。
三日后,六界所有种族都收到了神山的命令。
凡有领域境坐镇的种族,都得派出至少一位领域境的强者前往衡州。
星族,朱厌在朝堂上当众请缨,独身一人前往衡州。
南柚点头应允,回到昭芙院后,在私库中挑选了一会,将有用的东西放进空间戒中,出来后让荼鼠跑着去了一趟朱厌府上。
就在此时,南允踏步进来,还未见到南柚人,就开始嚷:“右右,哥哥给你带来了个好消息。”
南柚站在凉亭中,蹙眉看向他。
“别对哥哥这么冷淡嘛,连个笑容也没有。”南允掂了掂手中绿色的叶片状的令牌,道:“我回去后,偷偷开启了族中的大阵,寻到了树族准确所在地,连夜跑过去,软磨硬泡,我给他们看了孚祗的本体,树族的族长答应与我们见面。”
“就为这,我被老头撵着打,龙族是暂时不能回了,这些天就暂住在星界,也顺便陪你们走一趟。”
南柚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
脸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情。
第134章 原来
当夜,王宫灯火通明,流芫提着一盏素白的灵灯跨进昭芙院的门,看到围成半个院落的木篱笆上悄无声息地爬上几根嫩绿的藤蔓,有些惊讶地用指尖缠了缠最顶端才长出的嫩须,看着围着小石桌坐着的几人,笑:“一眨眼,春日就到了,这些小家伙都开始冒头了。”
南允眼皮一掀,兴致缺缺地抬眸,道:“星界有春日么?日日下雪的春日?”
再待下去,他都快成火龙变成冰龙了。
南柚睫毛颤了颤,指甲微微用力,在细嫩的掌心中弯出两轮小小的月牙。
下一个春日,绿柳绽芽之时,再将他捡回来。
这是她答应他的。
南柚的目光落在地图上被南允用墨笔重重勾出的一片地域,半晌,问:“你与树族族长约定在什么时日见面?”
“还未定好,那树族族长神秘兮兮的,说的话我也不是很能听懂南允将那块绿色的令牌摁在桌面上,稍正经了些,道:“树族素来神秘,并不常与外界联系,且有规定,每月十五之后,内族不见外客。”
他顿了一下,扭头,拍了拍流钰的肩,问:“今日几号了?”
“十一。”流钰好看的眉皱了皱,看向南柚,神情有些担忧:“星族在最北,树族祖地在最西,我们就算撕裂虚空前往,至少也需三日,很可能赶不上。且现在星族内政不稳,你才上位,一旦离开,下面那些不服气的老臣必定会闹出不小的动静来。”
“让他们闹。”南柚冷声道:“狐柒和长奎拿着我的令牌,不论是谁闹事,不论官阶身份,直接抓进私狱。”她接着道:“让乌鱼和汕恒协助你们。”
自从孚祗离开,她的性情在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处处忍让,曲曲迂回,就算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愿意再给一次机会,现在则锋芒毕露,行事作风,无疑是真正的君王模样。
顺者生,逆者亡。
没人敢让她再忍,再委屈,再考虑大局。
流钰笑了一下,眉目十分温柔,询问她的意见:“明日便出发?”
南柚点了下头,因是夜里,她褪去了白日女君的华服,只穿了件素白的绒裙,外面披着件遮风的鹤氅,长长的发披在肩头,蜿蜒到腰际,即使脸上依旧没有笑意,但比之白日面对外人时的冷凝,无疑柔软了许多。
流钰和南允等人有片刻的沉默,若是此行,得不到任何消息,他们无法想象,对于她,会是一个怎样的打击。
流芫将手中那盏灵灯提起来,放到桌面上,恰到好处的打破了安静:“看看,我做的灯。”
荼鼠蹲在狻猊的背上,鼻尖动了动,很快就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它跳上桌,探头看了眼燃着的灯芯,哇的叫了一声,道:“是清漾?”
流芫拍了拍手掌,在桌边的小石凳上坐下,道:“早说过她迟早要落入我手里的。”
都说人死如灯灭,往事随风散,南柚看着眼前这盏灯,心中积郁的那些恨意,渐渐的消了下去。
她闭了下眼,心想,就这样吧。
只要孚祗能回来。
一切都到此为止。
第二日一早,南柚将诸事吩咐下去,天才放亮,便和流钰、南允,狻猊以及荼鼠等人横跨数域,一路向西。
三日后,十五号傍晚,几人出现在山巅处,绝壁间。
日暮西山,天边还残留着未彻底消散的红,橘色的一片,在太阳落下的方向,像一张浓墨渲染的画。
“奇怪,地图上显示树族的结界入口确实是这个位置。”南允捎了捎头,拿着手里那张被墨笔标注了的地图,再看着四周的地势,反复回忆对比,“我上次来见树族的族长,也是在这个地方。”
高山绝壁,葱葱茏茏,一眼望去,除却白色的飞瀑,就只有绿色。高耸入云的古树,像一柄柄利刃,带着迫人的气势,将枝叶送入云层深处,而树身,则多数缠绕着细细密密的藤蔓,挂在树枝上,又长长地垂下来,去年的灰色枯枝还挂着,今年的新叶就已经爬了上去。
“这里的灵力比别的地方浓郁。”南柚手掌往半空中一抓,一颗小小的灵力水珠便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中。
南柚看了眼天色,朝南允伸手,道:“令牌给我。”
南允将手中的令牌丢给她,而后见她素手轻扬,那叶片状的令牌便如箭矢般闪着灵光射向半空中,而后,在众人的目光中化作一枚鲜嫩欲滴的绿叶,飘飘荡荡的融入了他们看不见的结界中。
下一刻,一道像是从远古时期留下的古老石门现出身形,嘎吱一声,慢慢从里敞开了一条过道。
大家看向南允,后者漫不经心地摊了摊手,道:“我上次来,他们族长都没请我进族内坐,就在…”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块石碑:“就在那说了几句,挺严肃一老头,比我家那老头还要古板。”
“进去吧。”南柚先一步踏进去。
等狻猊和荼鼠都跨进来,那扇巨门便缓缓合拢,外面的天空和景象都像是幻象一样,沉入了甸甸的墨黑中。
结界内,别有洞天。
南柚和流钰等人站在云层中,看着下面跌跌撞撞才学着走路的小树苗,又看看远处,近前,苍天的巨树以及百米长,巨蟒一样粗的藤蔓扭在一起打架,搅起乌云和雷雨,被劈了一顿之后才老实地分开,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灵力涟漪从身后荡开,南柚回眸,看到从天边赶来的四五名老者,他们都长得不高,比南柚矮一个脑袋,南允在身后低声道:“最前面那个就是他们的族长,叫宋柏。”
一个瞬息的时间,几人已到了跟前。
宋柏和南柚互相抱拳,行了个君王礼。后者笑眯眯的,看着挺和蔼,倒没有南允所说那么古板和难以沟通。
就连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前些日,南允公子曾与我见过面,跟我们说过具体的情形。”
“我族虽不与外界过多接触,但讲得清是非,辨得出黑白,对孚祗……公子的夭亡,深感痛心。”饶是知道神主的次身只是个从侍的身份,宋柏在大着胆子直呼其名之后,还是觉得后背直冒汗,说什么也加了个公子的称呼上去。
南柚垂了下睫毛,扯了扯嘴角,笑了下,道:“不知能否借看族内的远古名册。”说罢,她怕宋柏觉得冒昧和唐突,补充道:“族长若有所需,或是能有用得着星界的地方,也尽管直说。”
她从青葱一样的手指上取下一枚事先准备好的空间戒,放在宋柏的手上,道:“这是我们的意思,请族长收下。”
宋柏的额前,突然滑过一滴汗。
他此生,居然能有从月落圣女手中拿到东西的时候。
这简直太魔幻了。
一时之间,退也不是,接也不是,捧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他嘴角动了两下,笑容几乎挂不住,“星主无需如此客气。”
“孚祗公子是我族中人,借看名册,倒不算是违反先祖订下的规定。”宋柏朝南柚引了条路,边走边道:“我树族素来不见外客,族人都不通外界礼数,若有冲撞和冒犯,还请几位贵客不要在意。”
事到如今,饶是最迟钝的狻猊和荼鼠,也察觉出点不对劲了,荼鼠在狻猊耳边,小声嘀咕:“南允不是说树族族长不近人情,板着一张脸谁也不待见吗?我怎么觉得他是太热情了,右右都有点不自在了。”
南允眼皮跳了一下,他食指抵在鼻梁骨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可能,他只是不待见我。”
荼鼠笑死了。
而与此同时,他们拐进一条小岔路口,青石台阶,层层往上,周围都是生长了无数年的老树,根须破开泥层,虬龙一样集结。
宋柏身边的三位长老频频朝他投去暗示性的眼神。
眼看着再过一条小道,就将到族内的藏书阁,宋柏头皮一麻,咳了一声,搓了搓手掌,道:“不瞒星主,树族最近,确实遇到了些小麻烦,或许需要星主的帮忙。”
他话一说出口,南柚倒是松了一口气。
她笑了一下,道:“族长有什么难处尽管直言,凡是我能做到的事,必不推辞。”
“星主年少,我树族的内情,知道的怕是不多。”宋柏叹了口气,道:“在远古之前的洪荒年代,我树族也曾是六界数一数二的种族,族人们上进,能人辈出,更有两名绝世天骄横空出世,他们二人天赋十分可怕,修为以常年难以想象的速度增进。他们还未成年,便有了比肩大族君王的实力,树族一时风头无二。”
“令人惋惜的是,其中一位好胜心太强,一味追求突破,彻底丧失心智,走火入魔已不能形容他当时的癫狂。”宋柏接着道:“一次,他再次在比试中重伤族内子弟,当时的族长看不下去,勒令将他幽禁反省,好好调整心态。谁曾料到他居然选择叛逃,反出六界,并在万年之后,掀起一场从所未有的惨烈战争。”
“尸山血海,遍地白骨,六界损失惨重,在这样的怒火和怨气之下,各族组成的联盟将树族围住,把所有的过错推到树族身上,欲灭族而后快。”
“这个时候,一直都在闭关的另一名天骄出世,他将自己的本体扎根在圣湖之中,根须将被击得四分五裂的六界大陆重新拼凑起来,枝干撑起了天穹,无数的叶片成为各族生灵的盔甲。他召集诸界天骄,培养护卫苍生的力量,最终,守住了六界。”
“战后,因为他的存在,诸族对树族网开一面,但百余位君王共同立下谕旨,百世之内,树族须安居一隅,不可现世。”
宋柏笑了一下,对南柚道:“那时候我还未曾出世,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故事,也不知真假,时间太久远了,古籍上都没有记载。”
他挥了挥衣袖,示意南柚看向结界的东南西北面:“故事或真或假,但这限制族人进出的结界,却是真的。”
南柚抬眸望去,发现四面都横着一堵水纹状的墙,墙面上贴着无数的君王大印,哪怕历经百世,也依旧有着通天彻地的威能。
“远古那一战,死伤的人太多了,所有领域境之上的存在,基本上都陨落了,到现在也没完全恢复元气,也不怪百族如此气愤。”宋柏苦笑了一声:“但这事,我们树族其实也冤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