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她轻声道。
少年眼睑垂下来,在铺天盖地的柳色中,干净又温柔,“姑娘,我无事,能拦得住王君的龙灵意识。”
纵然只是一抹神识,但依星主的实力,想要阻拦其气息外泄,对现在的孚祗来说,仍是吃力。
“我知道。”
南柚仰着一张明艳的小脸,看着在半空中盘踞的龙灵,道:“父君的意识,不受控制的想要挣脱出去,他想去哪里?”
“今日母亲才说,两个人若要长久,须得坦诚相待,母亲为父君做的,不该瞒着,父君为母亲做的,亦不该藏着掖着。”
孚祗冰凉的指尖轻轻拭过唇角,妖异的红染在白得透明的手背上,像是一根诡异的血线,又像是一朵绽放的绯丽花朵。
他听到小孩的喃声细语,嘴角微动,并未再出手,无数根柳枝像是潮水一样散退。
须臾间,遮盖消失,雨水倒灌,天地间不可视物。
孚祗指骨苍白,他执着一柄伞,将小姑娘抱着放到了屋檐下,“姑娘,蜕变期来临之际,不可受风着凉。”
南柚点了点头,又看向翻涌如墨的天色,那金龙一脱困,就朝着青鸾院的方向去了。
流枘来得很快,不过一息之间,她人就到了昭芙院。见了站在檐下的南柚,她头一次用了稍重的语气:“右右怎可跟着你父君胡闹!”
南柚看着流枘纤细的背影,吸了吸鼻子,神情之间,除了些微的担忧,并没有被斥责后的难过。
她看了眼身边的大妖,踮着脚,又让他弯下身子,在他耳边悄悄道:“孚祗,我觉得我父君和母亲日后都不会再吵架了。”
小姑娘的声音很甜,眉眼弯成了温柔的弧度,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真是小孩子脾性。
孚祗便也配合着弯了弯唇,声音如细雨般温润清透:“嗯,不会再吵了。”
竹阁外,流枘掀开沾了雨湿哒哒黏在一起的帷幔,在瞧见里头情形的时候,脚步蓦地一顿,瞳孔微缩。
高大威严的男子半跪在地上,手背上青筋突起,额头上的汗一滴接一滴落下来,他听到脚步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身,将桌上的古琴扫落在地。
“你、先出去。”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
流枘闭了下眼,想说什么,又尽数咽了回去,最后,将手伸过去,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背上。
“我陪你。”
最难熬的剧痛期,星主愣是一声也没吭,只是死死地握着她的手,像孩子一样,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一边艰难压下从喉咙里蹦出来的痛哼,一边又偏想和她说说话。
“枘儿,我不要和你吵架。”
“不吵。”
“你别对我说那样的话,我真受不了。”
“不说。”
星主顿了顿,又问:“能不能不见他了?”
“嗯,不见。”流枘抚了下他的后背,道:“我今日算是知道右右的撒娇技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第18章 利刃
星主夫妻从竹阁中出来时,已是久违的亲近融洽模样,才抽了龙髓,星主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眼角眉梢的笑意,将素来威严肃穆的脸庞衬得柔和温润不少。
之后的事情,南柚没有再刻意关注,但仍有消息隐隐约约传到她耳里,说是上秧仙君离开星界,回到了四海之滨。
同时有传言如雪花般飘落整个星界,大致的意思是说,上秧仙君此次前往星界,是为亡妻求药,以塑仙身,现在药已求到,仙君感念星主夫妻恩情,两地永结为好。
南柚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连着两日,心情都好得不得了。
柳絮飘落,轻柔地拂过人的脸颊,又慢慢落到地面上,星月沉落之时,像是铺了一地的寒霜,又像是一层不会融化的雪。
流芫这两天带着从侍将深宫逛了一个遍,她想找清漾的茬。但自从那日得了星主口头的警告,再加上蜕变期的来临,清漾就彻底消沉下来,整日待在乐安院中足不出户。流芫有心无力,也不能冲到人家院子里去找事。
因此才过了三日,流芫就坐不住了。
南柚也正好算着日子,禀了星主与流枘,姐妹两人带着从侍出了宫门,直奔宫外的驿站而去。
原本这个驿站里住的都非等闲之人,在妖主等人入住之后,防护的力量便陡然提升了一个度,南柚和流芫进去,也经过了一番验证盘查。
不巧的是,妖主和流熙出门办事,南柚的舅父出门拜会久违的故人,今日在驿站里待着的,只有南柚的二表兄流钰和浑身都带着刺的妖界三公子流焜。
流芫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流钰是庶出,跟嫡系的三兄妹的关系并不算好,流芫觉得他城府颇深,将来会妨碍到流熙的道路,甚至多次生出除之后快的想法,但最后都因血缘而忍耐了下来。
流焜更不用多说,根本不会理睬任何人,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无法沟通交流。
“一个笑面虎,一个尖刺猬,还不如不出来呢。”流芫头疼地抚了抚额,回自己的屋补眠去了。
南柚先去找了流钰。
少年坐在厢房的窗户边上,狭长的凤眸半眯,神情专注,南柚凑过去一看,发现他这个视角,刚巧可以将方才她和流芫的所做所行收于眼底,但现在,视线里只有几只晃荡的纸灯笼。
“看什么?”南柚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她偏头,扯了下流钰的衣袖,示意少年弯腰。
“你看,我偷偷藏着的。”小孩将手上的空间戒摘下来,意念微动,跟前就凭空出现了一方小桌子,桌上仙光氤氲,流光溢彩,不少光团都散发出了不一样的气息,显而易见,皆非凡品。
流钰长相极其俊美,长发松松垮垮地用绸带绑着,凤眸眯着的时候,给人一种淬了毒的压抑感,但笑起来,又十分好看,像是极寒的夜里蜿蜒出的一丛春花。
“这些都是何物?”他盯着南柚的脸看了好一会,松口问。
“这些是血金,这些是药莲,我手里好多,自己用不完,分你一半。”南柚一样一样地指给她看。
小姑娘手指白嫩纤细,像青葱一样,脆弱得很,一折就能断裂,比上次见面时话还多,小嘴不停,仿佛他从未见过那些东西一样。
“……这是赤莲鞭,它是我生辰之日,父君作为礼物赠我的,当时我就想,它一定十分适合你。”说到这,南柚扯了扯他的衣袖,道:“你快试试看。”
流钰的目光便沉沉落在了眼前火红的光团上。
赤莲鞭名声在外,跻身顶级仙兵的行列,价值无量。
即使早知她身为星界唯一小主人的受关爱重视程度,流钰也还是被这般分量的礼物震得瞳孔收缩了一下。
赤莲鞭的价值,她不可能不知道。
但她就是能仰着一张无害的小脸,眼里缀上纯净的笑意,对他说,这是我特意为你留的,你快试试。
流钰弯腰,把小姑娘抱到窗边,和自己面对面坐着,半晌,他垂着眸,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右右,你长大了。”流钰的眸光十分深邃,里面像是翻涌着一片海,海水的颜色如墨,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星界的嫡庶之分,看得十分重吧?”
“你现在与流芫的关系不错,应该也知她对我是如何恨之入骨吧?”
南柚撇了下嘴角,声音稚嫩,丝毫不受影响:“我是与她玩得不错啊,与她亲近,便不能同你来往了?”
流钰笑了一下,眼底一片凉薄,“这些东西,怎么想着要给我留?”
南柚手指去拨弄那些光团,嘴里嘟囔着说起从前的事:“我们才认识的时候,流芫他们修习术法有上好的法器,你却只能跟普通的世族子弟混在一起,跟他们习一样的术法,用相同的法器。我当时就同你说过的啊,等我开始学术法了,定要给你留最好的仙兵。”
“莫非你觉得,我说的话并不能作数?”南柚从鼻子里哼出一道气音来,有点不满地望着他。
流钰手指触过那道光团,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里面的光亮明明灭灭,最后又回归死水一样的虚无,“也还算有点良心。”
他凑过来,拧了拧她的鼻尖,笑:“不枉我当初那样疼你。”
小姑娘白白净净的,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他原以为这次过来,看见的会是她与众人一样嫌恶而不屑的目光,千百种情形都设想过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
她真是,比小时候还招人疼惜。
南柚将东西都收到空间戒中,又凑过来,有点笨拙地套在他的手指上,嘱咐道:“你别说是我给的啊,旁人可没有这些,你若是露馅了,我得多出好几份的量,私库里就没几样东西了。”
流钰伸手扯了下她揪揪上的绸带,音色凉薄地嗯了一声。
南柚听他一一应了,便跳下窗台,拍了拍小手,道:“好啦,你继续看你的风景吧,我要去看三表弟了。”
行至门口,她倏然回首,又跑到他跟前,认真道:“你别听那些人挑拨离间,不论你嫡出庶出,都是当年带我观梅赏雪的二表哥,我们一家人,要和和美美的。”
说完,不待流钰反应过来,就跑了出去,顺带着合上了房门。
流焜性情孤僻,听不得一星半点的动静,因而被单独安排在了三楼,走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梯上时,南柚身子靠墙,用手捂了下眼睛。
书里,流钰算是个戏份不多不少的配角。
庶出的身份,是他的耿耿于怀,亦是他的难以释怀。
最终,在妖主云游避世,隔代传位给流熙之后,他集结下属亲党,逼迫流熙禅位,并且几欲成功。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在短短几千年的时间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公子,竟在不知不觉间,成长到了这样的程度。
一旦他成功上位,那么,流焜的权力势必被削弱,布置在妖界的暗线,瞬间废了十之七八,清漾无法容忍这种情况发生。
于是当时已成妖界大统帅的流焜,借用神器之力,与兄长联手,重创流钰,取了他的性命。
原本,这一切跟南柚扯不上关系,当时的她,尚且自顾不暇,根本腾不出时间和精力管这样的事情。
但在流钰死后,流芫来找了她一趟。
给她带了一颗妖丹、一句话。
妖丹是流钰死后凝聚而成的,是他仅有的全部。
——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庶出身份嫌弃他的人,因为这份不嫌弃,他死前,第一次用兄长的身份求我,让我将他的妖丹给你,他说,你需要这个。
看书时还未有那样强烈的情感冲击,但看到流钰时,她总会不自觉在脑海中想象、描摹那样的场景。
越想,脚下的步子越沉重。
是否只要陪伴,耐心,不离不弃,流焜就会对她敞开心扉,从而站到她的身边。
她处处以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不固己,不偏执,是因为她清楚的知道,星主爱她,她能感受到那份在乎与呵护,书中的她未曾改变的,现在的她就来改变,她愿意花这个时间。
流芫无条件信任过她,她也愿意改变相处方式,接纳这个表妹。
流钰对她更不用说。
可流焜呢。
固然他日后能成长为妖界战力无双的大统领,但现在,他也只是个无自保之力,缩得像刺猬一样的小孩。
她身边有那么多大妖……
这个想法甫一在脑海中成形,南柚就僵住了身子。
这一刻,她脑子里像是炸开了烟花,许多人与画面都跳了出来。
她舅母抱着她时慈爱而温柔的眼神。
那日夜里,流芫目光灼热啊,说,难道我们一大家人,难道还护不住他吗?
还有父母亲往日的教导嘱咐。
最终,南柚再次拿手捂住了眼。
孚祗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声音好听得不像话,带着些担忧的意味:“姑娘,小心脚下。”
南柚就这样捂着眼睛转过身来,猛地将脑袋窝在清隽少年的怀里,半晌,声音极闷:“孚祗,我好难过啊。”
“我想自己好好的,身边的人也能好好的。”
她从来未曾想过伤害别人。
不论是书中,还是现在。
可总有人想伤害她。
孚祗的手指蜻蜓点水一样从南柚的发髻上抚过,少年半垂着眸子,音色清润:“姑娘曾说过,孚祗是姑娘手中的利刃。”
所以,那些棘手的荆棘,血腥的杀戮,凶险的博弈,都可以放心地交给他。
当初执意将一根折柳带回来,夜里悄悄用鲜血滋养的姑娘,应该永远保持着如花般的笑颜,孩童般的稚气,和骨子里的天真烂漫。
第19章 深渊
跟楼下相比,三楼仿佛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没有来往的住客,没有喧闹的小厮,就连流焜身边伺候的从侍,也隐在了暗处。
“姑娘。”现身出来的从侍头稍稍低着,姿态恭敬,声音极低:“公子才歇下,姑娘若是想进屋,请容臣提前通禀一声。”
“应该的。”南柚眼睑微垂,声音轻柔。
没过多久,那从侍轻手轻脚地合上门,退出来,面露难色:“姑娘,我们公子今日身体不适,暂不见人。”
如此明晃晃的闭门羹,其实在意料之中,但南柚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蹙了下眉。
身份使然,她并未做过此等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一时之间,也不知是该就此作罢,还是稍作争取。
“你们在下面等我。”半晌,南柚侧首,对孚祗和随行的月匀说。
而后,她行至紧闭的房门前,就在那名从侍绷紧了身体,以为她准备强闯的时候,南柚终于动了动唇,望着门框间的缝隙,道:“万妖录已认主,它在我的手上。”
语毕,四周一片寂静。
屋里也未有任何声响。
那从侍见状,斟酌好言辞,想好言好语劝南柚下楼去,但还只来得及咧了下嘴角,紧闭的房门就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小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