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请。”那从侍便吞下到了喉咙口的话,从善如流地做了个引领的手势。
南柚眼底浮现出复杂之意来,但又很快沉了下去。
屋内是极致的黑暗,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草药味在下一刻溺进鼻腔,分明还未看到药碗,但舌尖仿佛已苏醒了一层苦的记忆。
南柚眨了一下眼,很快适应了这个环境,同时看清楚了床榻上歪着的小孩。
流焜很警惕,毫无遮掩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防备的姿态,像是被敌人闯入窝巢的小兽。
他先天不足,亏损严重,整个人瘦得不像样子,全靠一副骨架在撑着,又因为常年不见阳光,他的肤色极白,随着南柚的靠近,小孩的手背搭在床沿,绷出了一条条细细的青筋。
南柚止住了脚步。
“你来做什么?”流焜另一只手放在锦被中,悄无声息地握住饮过血的利器秘宝。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直入正题,流焜神情萎靡,又表现得十分不耐。
他现在的状态,比那日在晚宴上呈现出来的还要糟糕许多。
南柚曾听星主唏嘘着说起过,似流焜这种先天血脉受损的,无法聚集灵力不说,而且身体极差,偶尔的伤风头疼,也能成为一场酷刑,恍若凌迟,能活到现在,一次次从鬼门关闯过,只能说他的出身不错,妖界有足够多的天材地宝为他续命。
除此之外,他还经历过刺杀。
他出生那几日,妖界经历过一番彻底的血洗。
当时对南柚舅母暗中下药动手脚的,是她舅父的一名宠妾,此事一出,澹台家家主亲自上门,妖主震怒,两人下令封宫彻查,所有人不得出入半步,那宠妾自知死到临头,各种诡辩叫屈,但当时那种情况,已经轮不到流襄插手了。
最终,那名宠妾被下腰斩极刑,神魂俱灭,四海八荒为之侧目。
澹台家家主本欲带回南柚的舅母,但流襄悔恨交织,坚决不肯,以真身受雷刑,并且做出了种种退步,甚至把两个孩子都搬了出来,此事方才作罢。
为此,流襄将永世无缘妖主的位置,他的嫡长子流熙,将在妖主退位后,隔代继承祖父的位置。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宠妾尚有亲眷逃脱,在流焜千岁之时,潜入宫中暗杀,并且几欲成功。
从那之后,本就阴沉的小孩性格更加怪异,听不得半点响动,警惕心高得不行,不论熟人生人,皆不可近身,到后来,被几名世家子弟嘲笑过之后,就连话也不肯说了。
这本是一个曲折离奇,离南柚无比遥远的故事,但它的影响,却又真实呈现在了南柚眼前的小孩身上。
“我甚少与三表弟见面,但听小六与大哥哥常常说起,因此好奇,今日出宫,特来探望。”南柚也不恼他的态度,温声说明来意。
“万妖录在你手上。”流焜紧盯着她,语气笃定,声音基调却没有变化,南柚甚至能隐隐听出来一种厌恶。
若是照南柚从前的性子,此刻就该转头摔门就走。
不,她根本就不会进这扇门。
但现在,她却只是盯着小孩看了几眼,在流焜发怒之前收回目光,自己找了条雕花玫瑰凳坐下,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稚嫩抱怨:“才多大的人,怎么说话跟个小老头一样,一点也不可爱。”
流焜鄙夷地垂下眼睑。
可爱。
可爱的人哪能活到现在。
“你要是不想说,就出去。”他不想扯这些毫无意义的话题,直接冷声下了逐客令。
南柚从未接触过如此难沟通的人。
“你想知道什么?”南柚笑意稍敛,“我能查出来的,都可以告诉你。”
流焜的视线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恢复血脉。”
南柚呼吸蓦的放轻了一瞬,半晌,摇了摇头,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小孩紧紧抿了下唇,眼里的光随着她这几个字眼,渐渐暗了下来,又成了一潭幽静死水。
“三日后深渊开启,你想挑选怎样的兽灵?”昏暗的环境中,南柚双手托着腮,低声问。
“最强的。”流焜说完,勾唇笑了一下,声音轻得令人毛骨悚然:“不过,最强的兽灵,也轮不到一个废人挑选。”
南柚微楞,而后反驳:“成与不成,全看彼此间的缘分,不该过分强求,也不要妄自菲薄。”
流焜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神情陡然阴沉下来:“不要拿这种空口话糊弄我。”
“我不是流芫那种蠢包。”
南柚噎了一下,而后当着他的面,掌心向上,一本泛着光泽的古书凭空出现,一页页飞快地翻动,最后停在了某一页上面,好似是找到了答案。
流焜眼瞳收缩了一下,脸色苍白得像是久未见光的鬼物,但唇上却恢复了些气色,十分的妖异。
南柚有点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问:“你身体不好,要不要躺着休息一下?”
像是专门证明给她看一样,流焜强撑着坐直了身体,却又在下一刻,猛地弯下腰,再也承受不住一样,重重地咳了十几声。最后咯的一声,殷红的鲜血撒在被面上,像是开出了一朵朵颜色绯丽的花。
南柚飞快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手安抚般地顺了顺他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她摸到了硌人的骨头,从上到下,没有一块平坦的地方。
流焜的反应极大,他根本不习惯人的触碰,几乎是下意识的,用尽全身气力打开了她的手。
南柚便顺从他的意思,又坐回了之前的凳子上,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为什么?”等体内的风浪稍稍平歇之后,流焜垂着头,看上去像是一只落了水的小狗,狼狈,又偏偏还十分凶狠。
“什么为什么?”
流焜不说话,只是飞快地瞥了眼她的手,南柚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发现自己的手背已经被他那一拍给拍出了红色的印子,她从小娇贵,皮肤也嫩,碰一下就要红,“没事,这个不严重,等会我出门的时候就消了,你别担心。”
谁会但心她。
流焜刚刚咳过,声音有点沙沙的哑:“前几日晚宴上,为何突然注意到我?”
“今日又因何来到这里。”
“不要扯那些姐弟情深的话语,我,一个字也不信。”
南柚静静地看着他,动了动唇,反问:“那你觉得呢?”
“是你血脉顶尖,天赋出众,战力无双,我有求于你,厚着脸皮想要拉拢你,亦或者是你身居高位,手握权势,我需攀附你生存而不得不讨好你?”
“还是我想要做样子给外祖父或者舅父看,好让他们考虑一下将妖界的继承权分我一份?”
流焜的脸色,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落下,而彻底沉了下来。
饶是他心中坚定南柚必是对他有所图才会突然改变态度,也不得不承认,方才她所说每一样,都属无稽之谈。
她是星界唯一的少王君人选,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天赋出众,血脉顶尖,身份高贵,身边不缺大妖,手里不缺天材地宝,她图自己什么?
他这样的残破身躯,亲兄长亲妹妹尚且嫌弃,她有什么可图的?
“万妖录上,怎么说?”隔了很久,流焜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一些。
总有一种人,可以对冷嘲热讽者无动于衷,可以对别有所图者冷眼相待,但无法对一份纯粹的善意和关心嗤之以鼻,哪怕并不善言辞。
毫无疑问,流焜就在此列。
南柚这才凝神去看万妖录上那一页泛着金光的密密麻麻的字眼。
越看,脸上的笑意越淡。
等她合上万妖录的时候,正好对上床榻上瘦弱的小孩的炙热眼眸。
南柚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提醒他:“没有人会同意的。”
流焜却突然欢喜地笑了一下,终于露出了一丝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鲜活之感。
“看来,那个方法是可行的。”
南柚的心蓦的震颤了一下。
她扪心自问,若是她所遭遇的,是流焜曾遭遇过的,如坠深渊的噩梦长久相随,突然有一日,昏沉的暗色中照进了一束光,支持,陪伴,安慰,不离不弃,像一道光,又像是一束花,照射在暗夜中,绽放在寒冬里,她必然会也会贪恋,拥护,飞蛾扑火。
现在,她可以把他从深渊中拉出来。
她能成为那道光,那簇火。
第20章 帮助
屋内昏暗,两人都不曾说话,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压抑的气氛随着满屋子的药味散开,一寸一寸的沁到人的骨子里,南柚手指动了动,率先打破了沉默:“我可以点个灯吗?”
流焜沉沉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应允,而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才从喉咙里不太耐烦地嗯了一声,勉强算是同意了。
南柚从空间戒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柔和的月色挥洒,光线柔和,像是一个装了无数萤火虫的布袋子。她手一松,夜明珠便像是有自己意识一般的,漂浮在半空中,安安静静定住了。
“你从何处知道这个方法的?”南柚抬眸,问他。
万妖录事无巨细地记载了所有能想到的关于妖族的事情,书籍有灵,自行择主,南柚是它现任主人。
“妖界藏书阁。”
南柚并未再多问什么,她手往半空中一招,万妖录便缓缓地落在她的膝盖上。
她抱着万妖录起身,一步步往床榻靠近。
这一次,流焜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的意思来,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全部被南柚手中的万妖录吸引过去了。
万妖录上事无巨细的记载了所有关于妖族的事宜,比妖界藏书阁中含糊其辞的介绍来得详细具体得多。
最终,南柚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床头边,将万妖录平摊开,道:“你再看看,可跟你翻到的那个法子一样?”
流焜眼底亮起了希冀的光,他头往南柚这边靠了靠,一股浓郁的草药味传到南柚的鼻尖上,女孩嫩葱一样的手指尖指着那一行行小字,问:“会不会看不太清楚?万妖录书灵有时候不愿意让别人看书上的内容。”
流焜看到的字迹确实有些模糊,但已足够辨认,他摇了摇头,音色凉薄:“无妨。”
两个小孩子肩并肩靠在一起,屋内光线恰到好处,两人之间的相处,竟是前所未有的融洽。
“——凡血脉之力被破坏殆尽的妖族,欲重塑血脉,需碎全身经络,抽取废弃血脉,骨骼寸断,以渡雷劫的仙参汁液吊气,并在两息之内,抽取相近年岁相近等级的血脉之力中和为引,激发身体潜能,己身涅槃,新生一缕血脉,以至宝温养,百年之后,方算功成。”
南柚怕他看不清晰,又像是着意强调,一字一顿,每个字眼都带着点力道:“此法危险,稍有不慎,反噬己身,神魂俱灭,不复存在。”
前后面一大串所需的天材地宝、天地灵物倒也算了,两人的身份摆着,再稀有的东西,总能想办法弄到。
可后面的这一长串话,光是听着,就叫人觉得肌肤发寒。
抽筋取骨放血,三重皆是鬼门关,流焜的身体那样虚弱,受风伤寒都足以要他半条命,更何况是这种程度的折磨。
“你方才在门口,就用万妖录来激我。”
“你早猜到了我想做什么,也确实带着万妖录进来了,现在为何又阻止我?”流焜眼眸微抬,声音之中,隐有不解。
南柚沉默了一会。
“我之前听流芫说你执意要来星界的时候,就察觉出不对劲了。”南柚伸手捏了捏鼻尖,道:“你身体不好,又不愿意跟人接触,往常这样的场合,肯定是避开的。我想来想去,这段时间,稍微能吸引人的,只有深渊开启,兽灵齐出这件事了。”
“你看上的,是狻猊幼兽,你要取走它的一道精血本源。”南柚的语气笃定。
流焜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没有出言反驳,显然是默认了。
“既如此,你也应当知晓,狻猊幼兽不在深渊兽灵开启之列,我父君根本不会将它放出来。”南柚板着小脸,认真道。
流焜的手掌虚虚握了一下。
他的血脉已在顶尖之列,同龄还同级的皆是各大族的皇族血脉,身边无数从侍护着,看得无比严实,也根本没人愿意抽取一道自身的血脉本源给他。
没有渡过蜕变期的皇族血脉格外脆弱,本源血脉抽取,一个不慎,就会令之后的修炼不顺,影响自身,需要数年的精细调理滋养,才能慢慢恢复回来。
与他同龄的,身边倒有一个现成的人。
只是流焜根本不会开这个口。
流芫巴不得他早点去死。
最后,他翻阅书籍,所能想到的,便只剩下了居守妖界深渊的狻猊幼崽。
但正如南柚所说,此等天地瑞兽,成长之后,必然能成为可开疆辟土自立为王的庞然大物,未来成就,未必在他们之下。
不论在哪一界,都是无上至宝。
然而狻猊无法自行出世,它还在蛋壳之中时,就必须为自己挑选一个即将出世的傍生者做依附。
南柚就是那个被它挑中的人。
饶是心高气傲如流焜,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干净纯粹的小姑娘,确实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底气,身边的人喜欢她,羡慕她,不是没有缘由。
“你无法寻到狻猊的踪迹,这只是其一。”南柚手指点在万妖录上,古朴的书籍凭空消失,她又道:“此法太过冒险,万一你有所不测,我作为知情人,不尽早言明,跟害你性命有何区别?舅父舅母如何想我不说,便是我自己,也将永远处在悔恨之中。”
“我知道了。”流焜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言语十分恶劣:“你走吧。”
南柚沉沉地看了他一会,无言转身,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云端,又像是踩到了棉花上,一下都落不到实处。
显然,流焜根本不会放弃这个想法。
在书中的描述里,他根本就是个不怕死的疯子。
门慢慢地关上了,屋里恢复了冷清,药味浓烈得几乎要化成粘稠的汁液灌进鼻腔里。
流焜垂着头,慢慢地环着膝盖,指骨用力到泛出惨烈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