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柚跟清漾面对面相望,她将后者狼狈憔悴的样子尽收眼底,没有露出一分一毫的得意和畅快,只是也跟着问:“是不是院里的从侍伺候不周,阴奉阳违?”
“若是有,你尽管说出来,我和父君立刻处置了他们。蜕变期影响到日后的修炼,不能大意,也不能动气。”
清漾的眸子里,顿时闪过一丝隐忍的屈辱。
南柚这两句话,若说不是在隐射昨日的事,她都不信。
早知如此,她情愿留着彩霞,也绝不将钩蛇推开。
“没有,夫人命人送来的从侍十分听话,并无不妥。”她咬了咬下唇,又看向南柚:“妹妹别担心。”
“小漾来星辉殿,是担心叔父。”清漾睫毛垂着,音色无辜而清脆:“乐安院的从侍说、说叔父和夫人闹得不愉快了,叔父才在金乌那受了伤还未好……”
“住口。”南柚突然打断了她,“来深宫这么久了,你莫非还不知道谨言慎行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清漾不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疾言厉色地说话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心里陡然松了一口气。
恍惚觉得,这才该是那个高高在上、任性骄纵的南柚。
她顿时重重地跪到了地上,膝盖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毫不含糊,话还没说,眼泪就已经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星主没有第一时间让从侍扶她起来。
流枘和他的事,任何时候,都轮不到别人来插嘴置喙。
更别说清漾一个小辈。
清漾跪了好一会,星主才沉着声开口:“你起来吧。”
“清漾知道说这些会让叔父生气,但清漾实在放心不下叔父的身体,今日一早,想起父亲在时,每回打斗伤着了,便会用一种特殊的伤药,方才叫从侍帮忙翻找出来了,特意来带给叔父。”她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小脸,强压着委屈,言辞恳切。
她身后的从侍便极有眼色地将一个白色的药瓶拿出来,放在桌上。
星主眼神晦涩,半晌,他抬手,拧开了瓶塞,一股苦涩而带着草木清新的味道便逸散在空气中,停驻在鼻尖上,久久不散。
星主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显而易见的比之前温和了些:“你有心了。”
清漾便止住了眼泪,破涕为笑。
“父君就纵容着她和她身边的人肆意传播你与母亲不和的消息?”南柚心里憋着一股气,她冷哼了一声,道:“那从星界一路流传至妖界、甚至九重天的流言,到底是哪个别有用心之人散播的,父君竟半点也不在乎吗?”
对,就是这样。
也就应该是这样。
有这样敢直言顶撞星主的南柚,她的温顺和委屈,才能被星主看到眼里。
“右右。”星主蹙着眉有些无奈地呵斥了一声,“谁同你说父君不管了?”
自己的女儿,星主怎么能不了解她的性子。
若是别的事还好,但绝不能说他和流枘的半点不好,小姑娘护短的性子,让人很难不受触动。
南柚看向清漾,两只漂亮的杏眸微微眯起,像是一只逞凶的奶猫,看上去不仅没什么威慑力,还显得有点儿可爱,“我父君与母亲不和的消息,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清漾垂下眸,声音怯怯:“都、都这样说的。”
这时候,南柚的袖子里,突然滚出了一颗小小的玲珑球。
球上面闪着细细的光,咕噜滚了两圈,落到了清漾的脚边。
南柚顿时伸手去捡,但清漾的手比她更快。
记音珠,清漾也认识。
这东西只需要用灵力催动,就能开启,里面记录的声音便会播放出来。
看南柚的样子,显然是无意间掉出来的,而且这么急着伸手来捡……
纤细的手指尖闪过一缕细微的灵力,与那个小巧玲珑的记音珠相触。
下一刻,三人皆听到了一道温柔的带着笑意的声音。
“——右右去帮母亲哄哄你父君,好不好?”
星主愣了一下,旋即大步走过来。
南柚眼珠子一转,飞快地把记音珠塞到自己袖子里。
星主也不跟小东西说什么多话,他蹙着的眉心舒展开来,十分娴熟地跟自己的女儿谈条件:“十幅海蛟画,跟你换那颗记音珠。”
“我要那么多海蛟画干什么?”南柚坚决不肯,把自己的袖子捂得严严实实,“父君怎么总那么好奇我跟母亲说的悄悄话!你要是想知道,自己去问嘛。”
星主面色不改,好东西报了一长溜,南柚才稍稍松口,她看了一眼清漾,暗示意味颇浓地道:“还有人在呢,要是听到了,再传出去,父君不管,我是一定不会放过的了。”
星主转头,对清漾道:“你回去吧,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让人来星辉殿禀报,你进入蜕变期,身体本来又不太好,今日这样的事,别再做了。”
清漾什么结果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会中途出现一颗记音珠,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展开,她愣了一下,机械般地点头,从地上站了起来。
星主目光闪烁了一下,又道:“右右方才说的也没错,如今,你进了宫,怎么也该遵守宫里的规矩,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有个度才行。”
这是清漾第一次听星主对她说类似敲打警醒的话,整个人像是被丢进了冰窖里,骨子里都透着瑟瑟的寒意。
第17章 和好
星主完完整整地听完了流枘说的那些话,她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他眉头蹙起,又松开,最后陷入长长的沉默之中。
南柚不放心地喊了他一声,星主才倏然回过神来,他伸手,温热的掌心抚过她的头顶,言语之中,已然有了不甚明晰的笑意。
“右右,你是父君的掌上明珠,也是我与你母亲最珍视的孩子。”星主难得情绪外露,他将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抱到自己的膝上坐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低低叹息了一声,“你常问父君,星界臣下之女众多,为何独独对清漾照看有加,多有纵容溺宠。”
“我知道,横镀是有功之人,于父君是忠臣,亦是肝胆相照的兄弟。”这话,南柚闭着眼睛都能复述出来。
星主眼中柔色更重:“若不是他,父君本该失去右……”他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而那个含糊的右字,也并没有落到南柚的耳里。
夜深露重,鸟鸣声声。
青鸾院里,星主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放下了银筷,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不同意,他要什么,且都冲着我来。我便是将私库敞开给他挑,也绝不同意你将尾羽交予他。”
身居高位的男人,沉闷不语的时候压迫感极强,整个屋子里的温度都降下来不少。
南柚看了看自己的父君,又看了看姿态自如半点不受影响的母亲,默默地低头挑了几口米饭。
“反正我不同意。”星主再开口时,声音里突然就带上了些许委屈的意味,流枘终于抬眸,道:“你好好用膳,右右还在呢。”
“右右必然也不同意。”星主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用膳,南柚还未开口,他就替她将话说全了。
南柚抬头,面色十分镇定,星主朝她使了个眼色,见她仍旧面不改色,目露狡黠,只好悄悄朝她比了个十的字样。
南柚顿时笑弯了眼,她惯来是个得寸进尺的,当即仰着一张漂亮的小脸,无声做口型:十、五。
怕星主听不懂,她还刻意顿了顿。
星主再好的脾气,都险些被这对母女气得笑出来。
最终,还是闭了闭眼。
就是散尽家财,金库败光,也比流枘的尾羽给上秧那个假君子来得让他容易接受。
“母亲,我觉得父君说的有道理。”南柚很快换上了认真的神情,道:“右右曾翻阅典籍,看到过这让人死而复生的法子,也得亏上秧仙君用无上至宝强留了郡主的仙魂,才使此方得以施行。鸾雀正统皇族的尾羽,确实有意想不到的功效,在那一味药方里,不可或缺。”
“只是右右知道,有一样东西,可以与肉身相融,取代鸾雀尾羽。”
“是何物?”星主眼眸亮了一瞬,旋即就被南柚熄灭了。
“龙髓。”南柚沉默半晌,补充道:“一滴正统龙族皇脉的龙髓。”
这东西,丝毫不比鸾雀族的尾羽来得常见。
龙族为万兽之长,拥有正统皇脉的,据南柚所知,八荒六界之内,唯有两人。
一人正坐在身侧方才还同她讨价还价,一个则是她的叔父,现任龙族族长。
“不可。”流枘头一次蹙了眉心,她显然是知道这个的,“尾羽脱落,并无痛苦,强抽龙髓,对你父君的身体损耗太大,此事无需再提。”
南柚便又安安静静地埋头挑白米饭了。
尾羽和凤髓,都是稀世罕见之物,也只有它们,能有安抚灵魂,稳固肉身的功效。
“还了这次的恩情,你还会同他见面吗?”星主的眼眸突然亮了。
南柚嘴角抽了抽,低下头默默的扒自己碗里的白饭。
流枘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半晌,低叹:“你总同他比什么。”
星主垂了眸子,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眼中钉,肉中刺,怎么可能不比较。
用完了膳,南柚起身回昭芙院,谁知星主亦跟着她出了青鸾院,说是要替她推算蜕变期的具体日期以及推迟缘由。
南柚莫名其妙,因为具体的日期,早前在书房,星主就替她推演出来了。
很显然,星主有话对她说。
“父君,我知你不会赖账,那十五粒夜明珠,什么时候得空了,叫从侍送来就是。”末了,南柚又嘟囔了一声:“平时也没见父君给东西给得如此痛快。”
星主又被气得笑了一声。
“小没良心的东西,你那小金库里的东西,都是谁给的,忘了不成?”
“偏你最会得了便宜还卖乖。”
星主拧了拧她的鼻尖,牵着她的手,一路到了昭芙院。
一踏进院门口,雪白的惨影就到了跟前,南柚伸手,稳稳地接住了粘人的雪妖貂。
“这小东西,几日的功夫,就长这样大了?”星主看了辰狩一眼,有点惊讶。
南柚笑着抚了抚辰狩的毛发,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丝毫不谦逊得替辰狩受了这句赞美之词,“那是自然,我看上的妖兽,怎会是寻常之物?”
她言语自然,丝毫没有破绽,星主再一细想,也确实有天赋出众的妖兽自出世之日起便能很快展露非凡的天分,这些妖兽,不出意外,千百年之后,都会成长为大妖。
他这个女儿的运气,未免也太叫人羡慕了。
很快,南柚就知道星主为什么要一路跟到昭芙院来了。
“不行。”南柚才听星主说完,眼眶就红了,“抽龙髓不是开玩笑的事,这样仓促的情况下,父君连医侍都不传,会出事的。”
“父君能有什么事?一滴龙髓罢了,伤筋动骨的伤都比不上。”星主扫了一眼南柚的院子,道:“你院里的大妖多,能帮父君兜着气息,趁早把这个情还了,也好让那个上秧早点回四海之滨去。”
南柚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父君,不若让母亲将尾羽给那个仙君吧,尾羽脱落,至少没有痛苦……”南柚起先说起龙髓的本意,也只是想让星主知道,流枘情愿自己脱落尾羽,也半字不提那滴龙髓,她想促进两人的感情,却没想让星主抽取自己的龙髓。
尾羽脱落,虽有损修为,人却不必受什么罪,而生抽骨髓的疼痛,与抽筋剔骨相比也不遑多让。
更何况,星主身上还有伤。
“小哭包,快擦擦眼泪,这里的动静,不准传到你母亲耳里去。”
南柚急得哭腔止不住地冒出来,星主却不甚在意地去了东边鲜少住人的竹阁里。
柳枝纷乱,清冷似月的少年落到她跟前,看着她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样子,良久,有些无奈地低叹了一声,半蹲下身来。
他的手指很凉,像是一块冷玉,肌肤相触时又很细腻,他一点点地拭去了小姑娘的眼泪,嗓音动听得像是鲛鱼吟唱:“姑娘,再哭,明日眼睛就该肿了。”
“孚祗,我不该说的。”南柚哽咽一声,很乖地伏在他的肩头。
少年的身上带着一股特别的草木清香,他显然知道如何安抚小孩的情绪,“姑娘,王君必然心里有数,方会如此行事。臣已备好的恢复妖力的丹药,待王君出来,服用之后休息一段时日,对身体的影响便可恢复过来。”
只是眼前,可能得受些苦楚。
南柚也不是那种爱哭的性子,她很快擦干眼泪,趴在少年的肩上,由他抱起来,抬眸看着陡然变得暗沉的天空,抿紧了唇。
天空如墨翻涌,乌云堆积,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顷刻之间,就已覆盖了周遭数十里的地方。
在天空暗到一定的程度上时,一直没有动静的竹阁里,突然现出一条五爪金龙的虚影。虚影仰天咆哮,强大的威压令长奎等人纷纷避让,月匀嗖的一声变回本体钻进了土里,辰狩也焦躁起来,在南柚的脚边蹿来蹿去,直到孚祗给它设了一层小小的结界,方才盘着身体,安静下来。
暴雨倾盆而下,南柚的身上却丁点也未沾到雨水,她眼也不眨地盯着那金龙虚影,看到它骤然抽身,向天空冲去。
与此同时,孚祗的手掌微握,千百道绿色编制的神链便飞快地纠缠了上去,虚影冲到哪,它们便跟到哪,直到整个昭芙院的天空都被绿色笼罩,远远看去,那些绿柳,像是无坚不摧的神链,将金龙困在了一个巨大的牢笼中,将雨水和雷电都隔绝在外,同时遮掩住了那股可怕的气息。
金龙像是受到了挑衅,怒吼一声,长尾横扫,裹挟万钧之力,狠狠地抽打在那道绿色的屏障上,顿时万物震颤,柳枝凋零,千百根残枝从树上抽落,横七竖八掉落下来。
毕竟实力悬殊,这一击的结果,就是抱着她的少年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清咳,南柚从他怀里跳到地上,小手顺了顺他的脊背,在金龙咆哮着再次冲上天的时候,南柚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