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头一次,南柚被孚祗拒绝。
从前,不论是什么,只要她开口,只要是她的意思,他总是用一句“姑娘的心意,便是臣之心意”应下,而这次的提议,毫无疑问,南柚是为孚祗着想的。
在她心里,他终究不同。
从侍这样的身份,原本也不该成为他的束缚。
但没有想到,他会拒绝。
“为什么?”南柚拧着眉追问。
“星界非臣安身立命之所,臣迟早要走。”他眼眸中凝着一些南柚看不懂的晦色,像是滔天的浪潮,又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浓雾,“臣陪着姑娘,直至姑娘根基稳定,红装出嫁。”
他留下来,不为建功显业,不为高官厚禄,不为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他留下来,因为她。
南柚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半晌,她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随你随你,特意给你谋的好处,你还不要,笨死了。”
说完,她自己都绷不住,嘴角露出了一点点上扬的弧度。
孚祗在她身上,体会到的最多的情绪便是无奈。
知晓她各种小脾气,小性子,猜到她各种口是心非,却也没什么办法,顶多拧着眉说她两句,重话舍不得说,而那些不痛不痒的话语,从本就温柔的男子口中说出,仅剩的那些力道都消失无踪了。
梳洗打扮之后,南柚一袭红衣,长发扎成马尾,英姿飒爽,颜色无双,女使见她喜欢,还特意按照当地人的习俗,给她额间描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处在星界的最南方,赤云边比王宫里暖和不少,晴天也多,不似王都,时常下雪。
南柚拿了本书在亭子里看,朱厌在用午膳前到了,小厮在亭外禀报:“主人请姑娘往正厅一叙。”
南柚合上手中的书页,欣然颔首。
这次来赤云边,自然是有正事要做的。
朱厌心情不太好,乌苏和汕豚那几个老家伙烦了他好几日了,他本就是骨子里沁着戾气的凶兽,接连绷着月余的战意,像是卡在他喉咙口的一根刺,拔不出来,咽不下去,令人烦躁。
见到南柚,脸色和缓了些。
“昨夜的争斗,朱厌伯伯可有受伤?”南柚挑了把椅子坐下,女使和小厮来返奉茶,她有些担忧地问。
幼崽的敏锐出人意料,朱厌却习以为常,他抡了抡手腕,爆炸般的力道迸发,他朗笑几声,道:“几个执迷不悟的老家伙罢了,激流之下,不进则退,他们如今,只剩一把老骨头,一撞就散,哪来的实力伤我。”
南柚眼眸微弯,猫儿一样乖巧:“没事就好。”
她又问:“赤云边的灵矿,牵扯到了乌苏和汕豚的利益?”
知道她这次来也是为了解决这边的事,朱厌目光沉了沉,他挥手,屏退左右,浑厚的声音刻意压低:“右右可知精玉灵髓这样东西?”
南柚脸上的笑意滞了一瞬。
“万妖录上,详细描绘过此物。”南柚正色,竭力回想,补充道:“精玉灵髓,生长于灵脉汇聚处,只有在至少二十条灵脉组成的灵矿山上才有可能寻到此物,且极为稀少,每一滴都是是难得的灵物,对妖族而言,更是无价之宝。”
她说完,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朱厌伯伯,你是说,赤云边的灵矿山上,诞出了精玉灵髓?”
朱厌端着茶盏,吹去浮沫,连喝两口,点头,声音粗犷:“我来之前,已经生出了三颗,当地的主事不敢贪墨,上报了王君,从那之后,这里就没太平过。”
“乌苏和汕豚,为此物而来?”南柚细细的眉拧紧了,低眸沉思。
朱厌一脸糟心的表情,他摆了摆手,三言两语的将事情解释了一遍:“负责赤云边的人一直是汕豚,自己的地盘上出了这样的宝贝,远在王都的王君知道了,他才得知,心中估计不好受,因而不到三日,就接连撤换了几个大小领事。”
“赤云边是灵矿汇聚之处,对星界来说无比重要,因为诞出了精玉灵髓,不及时采取措施,将灵髓妥善移出,不止灵髓会受损,就连出产灵石的数量和品质都会受到影响,因而王君派我前来处理此事。”
朱厌说到后面,神色复杂起来。
显然其中另有隐情,绝没有他一语带过那样的简单轻松。
“既然出现了灵髓这种东西,伯伯必然是要给我们右右留着的,我原本想着,现产出的四颗里,你拿两颗,乌苏和汕豚的儿子也到了紧要的阶段,便各分一颗,这种东西珍贵归珍贵,拿多了也没用。”
“王君也是这样想的。”
“汕豚还好,他拿了一颗给他家小子,当场服下去,还笑眯眯地提着酒上门道了声谢,嘿,这老头虽然也糊涂,但性情还算是豪爽,什么事不来阴的,我就跟他喝了几杯。”
朱厌说到这里,一股气又冒了上来,他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茶盏都颤了两颤。
“谁想到,这一喝,就喝出了鬼!”
“他说乌苏也得到了消息,想要来拿一颗灵髓,我当时还摆着乐呵呵的脸,说我手里恰好还有一颗剩余的,好歹都叫我一声叔父,汕恒这小子有的,乌鱼也不会少,他来,我拿给他就是。”
“汕豚那老家伙当时摆着一张哭丧的脸,说了一堆莫名其妙娘了吧唧伤春悲月的话,最后来了一句,横镀固然是他兄弟,但逝者已矣,王君对他来说,亦君亦友,也十分重要。”
“我原本还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结果还没喝完一坛,汕豚就醉了,这一醉,什么话都吐露出来了,说乌苏这次,根本不是为了给乌鱼求灵髓,而是想将这灵髓送到花界,那个胆大包天,妄想伤害狻猊的遗裔手中!”
朱厌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眼神无比阴郁:“这下,就是他真想给乌鱼,我也没可能松口。”
然后,第一次见面,就是当街对骂。
乌苏这个人,简直阴魂不散,明的来,暗的也来。
南柚在听到遗裔这两个字眼的时候,手指蓦地颤了一下,喉头干涩,眸光却陡然变得锐利。
朱厌冷冷地嗤笑一声,“我原本看着乌鱼那小子还不错,品行算是端正,天赋悟性也都不错,还想亲自教导,将他父亲没参悟的一些东西给他点明白,这样一出大戏闹下来,乌家的人在我心里,跟街上的臭耗子没什么区别了。”
“此间事了,等我回王都,必要如实告知王君,乌苏暂且不动他,但乌家,总要付出些代价。”
第70章 形容
听完事情始末,南柚有些疲累地阖了眼,她手腕上戴着一个精致的镯子,凤身龙尾,栩栩如生,处处细节逼真,灵力波动不俗,可见下了功夫和心思。
炼制手镯的原料为仙界独有,还有上面镶嵌的晶莹碎珠,都是随她的喜好和心意来的。
这是乌鱼送她的生辰礼。
她一闭眼,就能回想起那日雪光里,少年翻墙入昭芙院,将手镯交到她手中,得了她一句欢喜,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遮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他是真心疼她的。
“乌家,确实该退一退了。”南柚摁着隐隐作痛的眉心,停顿片刻,声音轻得出口就散在空中:“只是,对不起乌鱼哥哥了。”
“此事完全是乌家咎由自取,右右不必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朱厌现在一提起乌这个字,语气尤为恶劣。
南柚并未在这个事上多说,她美眸微抬,道:“我想去矿场瞧一瞧。”
朱厌起身:“伯伯陪你去,乌苏那个老东西还不知道你来了,若是知道了,会做出什么事来根本无法想象,他原本就对你有意见。”
南柚想了会,摇头,道:“我身上有屏蔽气息的灵物,用易容术法换张面孔即可,朱厌伯伯与我同行,反而更引人注目了。”
朱厌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嘱咐完一些事宜之后,扬声朝外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很快,一个面貌出众,看起来略有些腼腆的少女走进来,她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见了礼之后便安安静静地站着,绷着身体,看起来有些胆小。
察觉到南柚疑惑的眼神,朱厌侧身,为她解释:“她无姓,单名一个桦,是这次发现灵髓,立刻上报王君之人的女儿。”
南柚像是意识到什么,嘴唇动了两下,便见朱厌点了下头,声音里隐约沉着唏嘘的不明意味:“我到赤云边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死了,暴毙街头,死状凄惨。”
话说到这个份上,南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闭了下眼,胸膛里吸进一口冷气,头一次怒意外显,“到底是因为什么,父君对乌苏一忍再忍,他明明已有恃无恐,于明面上挑衅王权。”
这个问题,朱厌回答不了她。
神主的封口令,无人敢违背,他们的修为越高深,便越知那位的通天手段,也就越忌讳。
“等右右入书院了,自有人答疑解惑。”朱厌没有多提。
他望了眼那名内向话少的女子,又说:“桦自幼长在赤云边,不论城内或是矿场,她都十分熟悉,是个不错的向导。”
南柚颔首,了然道:“接下来几日,就麻烦桦姑娘了。”
桦有些局促地盯着自己的鞋底,应了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朱厌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难得带着沉重意味:“听人说,这孩子之前不是这个性子,但亲眼见父亲惨死眼前,就成了这样,不言不语的,也是可怜。”
“她父亲为王室而死,我必善待她,伯伯放心。”南柚认真听完,而后应下。
朱厌将自己的腰牌解下交给南柚,因事缠身,连午膳都没用就风风火火离开了。
南柚朝桦招手,而后见她行至跟前,二话不说就跪,倒是愣了一下,手却像是有意识的扶住了她,手下,是少女瘦弱的肩胛骨,有些硌人的突出。
“起来。”她察觉到手下陡然僵硬的身子,很快松了手,也开了口。
桦全身抖了抖,听话地站起来,竭力镇定。
“桦的性子,跟茉七很像呢。”南柚手指抚了抚荼鼠水银丝线一样的皮毛,怕吓到她,声音刻意放低。
小荼鼠抱着一块饼干,啃起来速度很快,咔嚓咔嚓的,嘴角一点碎屑都不留,等啃完了,它跳到南柚的肩上,细长的尾巴卷起来,看了看胆小的桦,又想了想昭芙院里经常给它准备好吃东西的茉七,歪了下脑袋。
“茉七才进昭芙院的时候,也不喜说话吗?”
南柚不由得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的时候,明艳灼人的五官像是被春风拂过,嘴角弧度上扬,温柔又好看,“她才到我身边伺候的时候,见着人就跪,一跪就是半天,叫起来了下次又跪,那段时日,我都不敢蹙眉。”
桦急忙抬头,低声嗫嚅着道:“不是的,姑娘不必顾忌我,我、我性子木讷,不会说话。”
她确实很紧张。
如此近距离接触,这个坐在雕花长凳上,长得分外惹眼的少女身上的威压并不如她的容貌那样令人舒心,血脉的压制,再加上她原本心里就存着十二分的紧张和谨慎,一说话,她的手心就开始出汗。
南柚没有逼迫她,而是给她时间自己适应。
朱厌给她准备的院子面积不大,但在赤云边这样的条件下,已算难得,而且布置精细讲究,院子里伺候的女使显然被训练过,眼观眼心观心,多的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也不问,知情识趣,又能做好分内之事,南柚十分满意。
她不准备在赤云边待很久,有些事情,也需尽早解决。
因此,第二日一早,她便从空间戒里拿出了一罐白色的软膏。里面的白色膏体黏黏糊糊,味道刺鼻,荼鼠和狻猊同时转过了头,嫌弃之意不言而喻。
“直接施法变个面貌就行的事,怎么还要往脸上抹这种东西。”狻猊人性化地捏着鼻子屏气,有些受不住这种窒息的味道。
“我们的修为又抵不过乌苏,施法变的容貌,他一眼就看穿了。”南柚好笑地抬头,瞥了狻猊一眼,道:“你若是要跟我出去,就变个样貌,不然准头一个露馅。”它那一身金甲和黄金瞳,想要低调都不能够。
狻猊顿时露出了纠结的神情。
还没等它表态,荼鼠就跳到了南柚的手心里,小小的一只,恰到好处地卖乖:“它不去我去,右右,听说赤云边还住着人族,他们做的美食,非常好吃呢。”
狻猊用爪子将它揪起来,丢到自己背上,神情倨傲,带着点忍辱负重的意味:“变就变,我要去。”
它摇身一变,成了一只小山大小的山猫,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像是炸响的天雷,桦忍不住往后缩了几步,南柚嘴角抽了一下,转身就走。
“你还是留在院子里看门吧。”
狻猊又磨磨蹭蹭的变成了一只长着翅膀的小兽,南柚才算点头。
这样吵吵闹闹的氛围温馨而平凡,莫名让桦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之感。她是知道南柚身份的,贵不可言,是她根本都不能够想象的出身,这样的人,该高坐在王座上,俯视众生,她身边的大妖会替她处理好一切的事,臣服她,畏惧她,而不是现在这样,敢跳到她的肩头,被她抚摸时发出咕噜咕噜的舒服声响,露出柔软的白肚皮。
一阵风过,蒲公英白絮被吹散在空中,随意飘向四方,南柚的发顶沾上了一丛,她伸手去够,却被一只好看的手抢了先。
少年逆光而来,身子颀长,气息浅淡好闻,他将那团绒絮捻于指间,手一松,那团绒絮又像是充了气一样,飞到了半空中。
孚祗从来勤奋,修炼刻苦,哪怕到了赤云边,也不曾懈怠半分,如此情形,应是才从密室出来。
他的这具身体出世千年就已踏入大妖行列,如今越发精进,虽然不及朱厌乌苏这样成名万年的顶尖战力,但却是同年龄段中,南柚知道的唯一一个能与穆祀正面对抗而不入下风的人。
他本体是根残柳,这也意味着,他的修为,他的记忆,会随着这具身体的逐步成长而全部复苏。南柚曾私下问过星主,得知这样类似断肢再生的手段是树族的独门秘法,但此术逆天,条件苛刻,当今世上,就连树族的族长,也没修到那样的程度。
星主也一直十分看重孚祗,希望他能留在南柚身边辅佐她,因为明白,只要日后他成功觉醒所有修为,再加上成长起来的狻猊,星界相当于有三位君主级别的人坐镇,这是一股令人无法小觑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