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祗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袖袍拂动,另一只修长的手掌伸到半空中,半个字眼也没说,依旧是清风浅月,卷云舒展的模样。
尘书一句臣卡在喉咙口才要出来,就见少年手掌微微一握,那颗珍珠般大小的奥义珠子就落到了他的掌心之中,他俯身,将珠子轻轻放进少女虚虚握拢的手掌中,声线温柔:“姑娘,可以出去了。”
尘书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孚祗轻飘飘一抬手送了出去。
在他的领域内,被人扇蚊子一样扇出去了,这股力量,说不是神主真身降临他都不信。
但是,这可能吗?
多少万年了,神主的脚,何时踏出过神宫半步。
又怎么会,跟南柚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虽然是他弟子,但那,是个女子啊!
女子啊!
尘书脑海里掀起了惊天风暴,从秘境横跨回到第九峰后山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十神使抚了抚玉笛,问:“秘境出事了?”
尘书单手捂着额,看着十神使,欲言又止,想跟人分享心中的震惊,又不敢多言,险些把自己憋出毛病来,最后重重地叹息一声,背着手走了。
秘境内,在那颗珠子落入南柚手掌的一刻起,重重幻象便毫无征兆地破了,南柚像是从一个眩晕的梦里跌出来,下一瞬,神识回位,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皮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温热的触感。
冰冷的山洞里,吞噬领域一破,那种扼住喉咙的感觉才稍稍消退。
南允连爬都爬不起来。
流钰靠在山洞内的一颗巨石边坐着,脸色苍白,血色像是被抽尽了,看上去十分虚弱,南柚才要走过去,就见明霏默不作声地从空间戒里拿出了好几瓶丹药,塞到他的手中,没听他道谢就抱着剑转身回到了自己僻静的角落。
南柚的目光落在孚祗身上。
结界破碎,月明珠的光亮终于能够毫无保留的散发出来,他逆着光,影子映在狰狞的山石上,安静又干净。
南柚眼眸稍弯,唇角现出上翘的弧度。
片刻后,大家被传送出来。
十神使带着他那支白玉笛子走过来,在场小死过一回的人,腿肚子基本上都抖了一下。
“你们入神山,已有千年。”十神使也知道自己不太受待见,直接道:“最后一次试炼完成,可归家一年,一年后的今日,再入神山修习。”
“之后三日,你们自行收拾,三日后,有随从送你们出山。”说完,十神使也不大想搭理他们的样子,转身就没了身影。
漫山遍野的欢呼声响起来,连带着住在南柚院门边的那只山鸡精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高兴,想着终于可以耳边清净一段时日了。
南柚的眼里,陡然跳出几颗亮闪闪的星星,她下意识地去扯身边人的衣袖,用气音低声道:“我还以为他们都忘记有这回事了。”
小姑娘一脸的喜出望外。
刚收获了领域奥义,又听到了能够回家的准话,她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衣袖被扯得一晃一晃,这个习惯,跟她小时候一样,一丝一毫也没改变过。
流芫脚步发虚,凑到南柚身边,道:“右右,我跟你说的,你这几天考虑一下,玉茹是真心诚意的。”
流芫其实不想管这件事,但对他们,对南柚这种一界继承人来说,与鲛鱼皇族打好关系,利总大于弊。
再说,这本省也是一桩好事。
玉茹的身世条件,包括自身的天赋,样样不差,想要求取的世家子弟不少,跟她关系也好,性格品行都没话说,是个直爽利落的好姑娘。
然后流芫见到。
南柚脸上的笑意,变戏法一样在她面前消失了个干净。
第98章 是谁
当夜,神山的温度迅速降下来,折胶堕指,天寒地冻。生出些灵识的花草大多都闭合了枝叶和花苞,月色皎洁如丝绸流水,星云流转,交相辉映,像是在一方巨大的黑幕中描了张山河天地的画,绚烂美好。
穆祀的院子里,静寂无声。
隔间书屋的门紧紧地闭着,流焜坐在黄梨木椅上,手边放着一盏新沏的热茶,散发着初春枝头嫩叶吐露芬芳的清新香气,萦绕在鼻尖,屋里点着令人舒缓的熏香,但对此刻几近凝滞的气氛毫无缓和作用。
“你何时开始梦见这些的,梦了几次,梦到了些什么。”穆祀神情严肃,他目光很沉,将流焜憔悴阴鸷的神情尽收眼底,半晌,重重摁了摁眉心,问。
然而,流焜从不是个容易轻易配合和相信他人的性格。
就比如此时,他眼里很快浮现出一层阴霾,警惕和防备写到了脸上。
穆祀的脸色也很快沉了下去,他原本心情就不好,因为梦里所发生的一些事,对流焜此人的感官也降到了一个低谷。
“你不肯信我,又来找我。”他身为九重天储君,儒雅温和的时候便也罢了,一旦声音沉下去,脸色绷紧,就现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此时,话语中又带着一种轻微的讥嘲意味,“世上不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我翻遍典籍,也找不到能够造梦的术法。如此,梦中的事,我且全当是真的。”
“你不止一次伤害她。”
流焜蓦的抬眸,瞳孔中细细密密的血丝纠缠着,衬得他脸色苍白,像是久久不见天日的鬼魅,他胸膛起伏几下,咬牙吐出三个字:“我没有。”
他必然没有。
可瞧穆祀的神情,他这句否认,根本什么也不是。
两两对视,流焜率先妥协,他抿紧了唇,干哑地回他:“小半月之前。梦见了三回。”
穆祀了然,眉头紧蹙。
若论时间,他显然更久。千年以前,还未来神山修习的时候,他就已经梦到了南柚的死,只是当时,并没有联想那么多。
穆祀背影高大,他站在半开的窗前,指腹摩挲着座椅扶手边缘,低瞰外面漫山遍野亮起的灯盏,想了很久,才终于道:“这件事,我有一些头绪。”
流焜猛的抬眸,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声音哑透了:“什么?”
穆祀转身,吐出两个字眼:”梦蝶。”
指的是南梦。
流焜的瞳孔微缩,梦蝶这一族从来都只一人,神秘得很,来去无踪,这次收了内院书帖的皇族都来了,只有南梦,一句话没有,说不来就不来,而且从始至终,没有人追究。
也就是说,就连神使们也默认了,日后战场,她可以不参加。
这是身为天族太子的穆祀也没有的待遇。
他对这一族唯一的印象,知道当世的梦蝶是南柚的堂姐。
穆祀像是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眼眸低垂,拿起案桌上那本倒扣的古书,丢到流焜的怀里,道:“先看一遍。”
流焜看得很仔细,一字一句都不放过,统共一页的字,他足足看了一刻钟,翻来覆去,每个字眼都牢牢刻在心上,才将书放回原处。
屋内的气氛再一次凝结成了冰。
穆祀对他的感官实在是不好,梦里的那些东西,他光是想想,都对流焜没什么好脸色,但为了弄清事实真相,他强耐着性子,率先道:“梦蝶,跟狻猊等异兽相似,当世仅存一只,掌管天上人间六界八荒所有梦境。”
“这件事,是她所为?”流焜问。
穆祀闭了下眼,自然垂在衣侧的手掌微微一握,声音生硬:“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是不是她所为。”他的目光停留在流焜的脸上,“所有记载了梦蝶的古书上都有明确标注,梦蝶虽掌梦,在人间,也确实能够自行编织梦境,可对我等大道之路上的人来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她没有这个权利。”
“但,若是她亲眼见过,或是说,在别人的梦境中看到过,她可以将这段记忆复刻下来,存到我们的梦境之中。”
“也就是说…”流焜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异物堵住了,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
穆祀替他将后面的话补齐了:“世上无一人可以做出这样连贯的梦境,梦蝶也没有为我们编织梦境的能力,那么,这就意味着,那几场梦中的情形,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声音很轻,轻得令人不寒而栗。
流焜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被抽干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微不可见的颤抖。
这事到底玄乎,穆祀说完,自己也轻嗤一声,摁了摁额角,道:“不论如何,在见到梦蝶之前,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三日后归家,距离再入神宫,还有一年的时间。这一年,我们必须找到梦蝶。”
流焜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他推开书房门,脚踏出门槛的那一瞬,穆祀喊住了他,他眉目深深,言辞颇含深意:“流焜,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你姐姐都未曾做过半分伤害我们的事情。”
“我不希望有一天,去伤害她的亲人,令她难过。”
无疑,这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警告。
警告他,若是他敢将这段梦转变为现实,哪怕只有一点苗头和端倪,他都不会跟他客气。
流焜呼吸一乱,近乎落荒而逃。
神山之上,神宫的碧瓦琉璃在黑夜中暂敛光芒,屋檐廊下,挂着一盏盏宫灯,夜风拂过,它们便像没有重量一样随着风的方向摇摆,透着一种比月光还皎洁的橘光。
内殿,珠帘掀起又落下,大神使陪神主对弈,已有三局。
他欲言又止,神主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棋盘中,他一看,才回神,笑道:“公子棋艺精湛,臣甘拜下风。”
神主一身白衫,风华无双,浑身被包裹在雾气之中,是比月光还清冷的存在,他见胜负已分,将棋子一颗颗捡回棋盒中,落在外面的一双眼眸,比春雨还温柔,他终于开口:“有什么话,直说即可。”
大神使等的就是这一句。
他酝酿了一晚上的话语,斟酌了再斟酌,方问:“今日后山试炼,有人进入臣的领域,实力与气息,都与公子十分相似。”
就那种修为,说是次身,他都不带信的。
而且,能如此轻而易举将他从自己领域扇出去的,除了眼前坐着的人,再也别的可能。
老十都不行。
神主颔首,眼皮微掀,道:“是我。”
两个字,再轻巧不过,落在大神使耳里,像是平地两声炸雷。
经历过万万年风雨的人,因为这两个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神主承认的姿态太过坦然,让大神使堵在胸腔里的话都顿了一瞬,一时之间,不知再如何接第二句。
“您…您怎么,突然出神宫了。”
“有何不可?”神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好听得不得了,话语里并没有半分责怪和愠怒的意思。
大神使眼皮跳了跳,他紧接着问:“南柚身边的那名从侍,是…”
是公子您吗?
但这话,他有点不敢问。
他没有老十那么抗揍。
所以他选了个相对折中的方式,将后面那半段省略了。
神主再一次承认:“是我。”
两句“是我”,让大神使记起了极久远的事,他脸色骤变,饶是心中有千万句疑问,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记忆中,那位女子,在漫天的风雪中,连着两句是我,崩碎了虚空,封存了两界,令神主久居神宫,再未涉入红尘半步。
那个人是整座神山不可言说的忌讳。
她是神主心头最温柔的一抹月光。
多少年了?
数不清了。
岁月太久远,他们的生命太悠长,只记得是确实是很久了。
神主的目光也闪烁了一下,他长指落在棋盘正中,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道:“衡州战场局势稍稳,一月后,将守在那里的人退换下来。”
大神使屏息,道了声是。
“公子,南柚那,臣该如何?”一想到今日所见的情形,尘书实在是没有信心再教她。
他不由得想,他曾经教育南柚时,让她改掉的那些战斗技巧,那些招式感悟,可能是传自自家公子的,心就一颤一颤的缩紧。
现在想想,他哪来的脸说那些东西不好的。
他哪来的脸!
听到南柚这个名字,神主眼前,似乎又是她扯着袖子眼眸弯弯的样子,他罕见的顿了一下,方道:“从前如何,之后便如何,好好教她。”
事到如今,大神使又不蠢,自从他今日知晓了这件不得了的事,有些东西,就自然而然的在脑海中连成了线。
为什么同样是教人修习,这千年里,就他三番五次被请来神宫喝茶。
为什么同样是辛辛苦苦教徒弟,另外几个被师尊师尊的叫唤,满面春风洋洋得意,只有他,至今还没喝过两位关门弟子敬上的茶。
又为什么,他的修为在十人中不算顶尖,公子却下了神令,指名道姓的让他教人,根本不是因为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因为他在几个人中最和善!
仅仅如此而已。
大神使的脸色十分精彩,他在心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却纹丝不显,他禀报了一件事:“公子,苍蓝圣子和九月圣女,不日即抵神山。”
神主稍稍颔首,声音依旧清和:“到了之后,让苍蓝来神宫见我。”
大神使应声。
其实他最想问的问题,还没问出口。
也不太敢提。
南柚到底是谁。
第99章 端倪
自从流芫说了那一句话,南柚的心情顿时,从云端跌落谷底。
什么奥义啊,回家啊,都比不过有人想跟她抢孚祗。
院门前的小桥下,溪水化开了,潺潺流动,像一条水光剔透的绸带,还带着春日暖融融的气息。
南柚在上面站了很久。
桥上的栏杆上都长了青苔,前几日又是连绵的阴雨,柔软的指腹无意识蹭上去,沾上一层湿蔫蔫的绿绒。
她毫无所觉,直到孚祗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垂眸拉过她的手,耐心而细致地将被蹭脏的地方擦干净,才倏地回神,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
他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十分安静,侧脸清隽,脸庞轮廓每一条都是温柔的,不论何时,不论何种情境,他都是如水似月一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