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柚哼哼两声,童言稚语,顶着张和流枘四五分相似的小脸,又会说话,把压根没跟小辈亲近过的妖主哄得晕头转向,连连朗笑,好东西连着送出去几样。
“舅父也抱。”南柚仰着小脸,手已经朝流襄那边伸了过去,后者笑着从自己父亲手里接过了小小的人,姿势不太熟练,也不敢太使力,怕没轻没重的伤了她。
“上次舅父见右右的时候,右右还很小,只黏着你母亲,谁也不肯亲近,现在一眨眼,居然已经快要到蜕变期了。”流襄有些感慨地出声,又细细看了南柚的眉眼,笑:“像你母亲,像极了。”
流芫这时候将手里的流苏穗子一扔,蹙眉,语气算不上好:“坐在你旁边的那个是谁,怎么总往这边看。装得谨小慎微的,眼睛还那么不老实。”
南柚顺着她的目光一看,顿时没话说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南柚问茉七。
“姑娘到的时候,她还未来,应是方才到的。”茉七回她。
南柚便明白了。
她母亲是不会让她过来的,晚宴即将开始,也没谁记得这么个深宫遗裔,那么,这个时候,会让人将她带过来的,只能是星主。
她父君这是准备让清漾融合进妖界的圈子里?
若不是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南柚几乎要被气得笑出声来。
“小六,怎么说话!”流襄面对自己这个什么都敢说的女儿,很有些无奈。
“实话罢了。”流芫抬眼,巴掌大的小脸上看笑话的意味十足:“这就是那个遗裔?”
“听说你对人家挺不好,姨父还因为这个处罚过你好几回?”
南柚眼一垂,长长的睫毛上下颤了颤,默不作声地窝回了妖主的肩膀上。
她这样的姿态,明显是真受了委屈。
妖主的眉头,顿时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
“南咲怎么回事,因一臣下之女责罚右右,像什么样子?”妖主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南柚的背,转而安慰幼崽:“右右放心,等晚宴结束,外祖父好好说说你父君。”
正座上,被直呼了大名并且即将被岳丈谈话的星主伸手抚了抚鼻脊,没吭声。
他倒是没什么复杂的念头,既然答应了横镀,清漾必然是要被好好照顾着养大的,右右是未来星界的君主,姐妹两打好关系,日后,清漾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许是清漾这个孩子太过听话懂事,又许是真的亏欠横镀太多,不知不觉,他看见清漾,竟和看见右右,是一样的怜爱与宽纵。
星主摁了摁眉心,好半晌,才又饮了一杯酒,苦笑着对流枘道:“我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这酒烈,你少喝些,回头又得难受。”
这些话,他说得自然,几千年来,基本如此,未曾改变。
行至何处,会说与她听,不叫她担心。
关心她胜过关心自己。
流枘嘴角翘了翘,轻轻颔首,犹疑了片刻,仍是往上秧的方向看了一眼,再开口时,脸上的笑意已不见了:“王君,可否让上秧留下,我有正事与他相商。”
“半个时辰即可。”
星主默了半晌,眸光晦涩难懂,他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饮尽,方道:“若我不应呢?你还要见吗?”
流枘眸光闪了一下,未曾言语。
星主与她千年夫妻,如何能不懂她的意思,他垂眸,手指摩挲着她细嫩的手背,一下接一下的,古铜的肤色更衬得她肌肤胜雪,“你瞧,我应与不应,对你而言,有何区别?”
两人挨在一起,明明是最亲密的模样,话语却是冰凉的。
流枘蹙眉:“此间事了,我与王君细说。”
星主闭了下眼眸。
流芫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老实地坐了一会之后,朝南柚看了两眼,暗示的意味浓郁而明显。
南柚叹了一口气,迈着小短腿从流襄身边走到流芫的坐席边,拉住她的手,稚声稚气地道:“走吧,我带你出去转转。”
流芫很别扭地把头往边上一偏,哼了一声,但没有甩开南柚的手,任她牵着。
流襄不放心地嘱咐:“不要玩太久,小六你跟着右右,别乱跑乱撞到结界里去了。”
流芫一一应下,像是不耐烦了,捏了一下南柚的手指。
南柚便拉着她往后走,在经过流焜的时候,她停了一下,有点迟疑地开口,问:“三表弟可要一起?”
小少年肤色冷白,睫毛纤长,眼瞳是一种好看的琥珀色,但整个人从内由外透出一种疏远和冷淡,音色是稚嫩的,话语却拒人千里:“不去。”
浑身都是刺,十分不好接近。
清漾也是有耐心,日日拐着弯的接近他,安慰他,陪他修炼,和他谈心。
南柚抿唇笑了一下,转身吩咐茉七:“给三公子呈一盏安神露,这些冷的汤汤水水都撤下去。”
“再吩咐膳房,熬些清淡的小粥,记得,要放点驱寒叶。”
流焜的身子不好,时常就头疼脑热,妖界众人对他的饮食格外上心。只是他毕竟不常出远门,外界对他的饮食喜好不清楚,也就做不到那样细致的程度,今日晚宴上的菜品佳酿都是高规格的珍品,但流焜能吃的并没有几样,南柚几乎没见他动过筷子。
幼崽这样贴心,行事有模有样,妖主心头蓦的一软,他弯腰,点了点南柚的鼻尖,道:“右右有心了。”
流焜眉尖蹙了蹙,并不领情,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
南柚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意外和沮丧,和流芫肩并肩地绕路去了外殿。
月色如霜,灯火齐明。
无人的地方,流芫立刻松开了南柚的手,“星界太冷了,真不知道你怎么住得惯的,按理说,你也该有我鸾雀族一半的皇族血脉,竟不觉得冷吗?”
南柚脚尖轻轻一点,像是一片纸蝶,轻盈地落到了假山上的凉亭中。
流芫紧随其后。
“我是在极北之地出生的,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南柚瞥了她一眼,问:“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大哥都过来了,我一个人留在妖界,太没意思了。”流芫坐在暖阁中的长椅上,眯着眼睛朝下望,迷离的火光照进漂亮的眼眸里,她看笑话一样地笑了一声:“我才到星界,你吃瘪的版本就听了不下十回,怎么,一个臣下之女,都能在你头上蹦跶了?”
换做从前,她说这种话,两人必定是要争锋相对争执一番的,但南柚知她嘴硬心软,便只抿唇浅笑了一下,落在流芫眼里,便和默认没有分别。
“真的啊?”流芫蹭的一下挺直了身子,问她。
南柚不说话,转过头,流芫一看,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你、你哭什么?”流芫的声音跟见了鬼似的,还有点惊慌失措。
南柚伸手抚了抚眼尾,声音沙沙,有点低落:“没哭,风吹的。”
流芫默了一会,坐到她身边,很笨拙地递过去一条干净的帕子,十分笨拙,磕磕绊绊地安慰:“呐,你别难过了。”
“你真是笨死了,以前对付我时的嚣张气焰都哪去了?居然被一个臣女欺负成这个样子,简直给我们鸾雀一族丢脸。”
“不过你放心,既然我来了,就正好会会那个不长眼的东西,给你出一口气。”流芫小脸无比严肃,对照着这番话,现出一种莫名的违和喜感。
南柚顶着张白嫩的小圆脸,很认真地点了下头,又不忘提前叮嘱:“那人工于心计,十分会扮弱,这次你们来,她肯定又要闹幺蛾子,我们都且小心些,别被算计了。”
第13章 流钰
南柚本是逗小姑娘的,但见流芫这样,反而,她又笑了一下,反过来岔开了话题:“三表弟怎么也来了?我听我娘说他身体不好,经不得长期跋涉,还以为他不会来。”
流芫与流焜虽是亲兄妹,但其实两人的关系并不好,她热烈跋扈得像火,流焜则沉默寡言,心思阴狠,凡事憋在心里,令人捉摸不透,还经常无缘无故发火、自伤,她很多次看到母亲坐在流焜的床榻边守着,暗自垂泪。
也因为流焜,她父母之间的感情永远好不了。
提起这个哥哥,流芫没什么好脸色,她的语气甚至有些烦躁:“估计是不死心吧,听说星界镇守的深渊里,亡魂亡兽百万之数,这次来为我大哥和流钰选坐骑,他不想落下,坚持要来。母亲一惯宠他,祖父也觉得亏欠他,自然应了。”
南柚用手捻了块暖阁中备着的还未动过的糕点,小口小口地咬,等吃完了,她擦了擦嘴角的碎屑,扯着嘴角笑了笑,声音融进极北的凛风中:“你不喜欢流焜?”
流芫侧头,撩了撩耳边的长发,像一只骄傲至极的凤凰,“他方才那样,你瞧见了吧,那还是在祖父和父亲的眼皮子底下,好歹回了一句,不然,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他面对我和大哥哥,一个月能说上三个字,便已经算是突破了。”
“你说,他这样,谁喜欢?”
南柚噎了噎,又想起方才殿上浑身是刺,恨不得能将自己与众人完全隔绝的小少年,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也不能如此说。”南柚索性跟着她一起趴在暖阁的红漆栏杆上,两人身子被遮住了,只露出两张小而明媚的脸蛋。
“若是这样的事发生在你我身上,说不定做得还不如他。”南柚眯了眯眼睛,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口气:“即使他是妖界嫡出的公子,然血脉尽毁,修为低下,余生算是没了指望。现在年龄尚小,有舅舅舅母护着,大了之后,可怎么办呢。”
流芫突然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嘟囔道:“想这么多干嘛,现在有父母亲护着他,将来,也还有我们。大哥哥未来继承大统,我从旁辅助,你这里必然也无悬念,我们这么多个人,一大家子,还护不好他吗?”
南柚被她下意识里将自己列入一家人的说法震了一下。
因为是一家人,所以在那么多人的质疑声中,她会站出来相信她。
因为是一家人,所以哪怕流焜性格不好,自暴自弃,她也不会放弃他。
她这个表妹,比谁都通透,也比谁都重情。
夜色如水,南柚眨了眨眼,想将心里陡然涌起的酸涩挤出去,但没有成功。
她头一偏,将脑袋轻轻嗑在流芫的肩膀上,声音软软的,带着显而易见的鼻音:“小六,那个清漾,我真的很不喜欢她,她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可是没人相信我。”
流芫自打出娘胎里起,就没见南柚用这种语气说过话,沧桑又沉重,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在了胸口的窒息感,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我信你。”
南柚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恍惚,半晌,她轻声道:“谢谢。”
对今日说信她的流芫,也对书中唯一肯站在她身后的骄纵少女。
流芫手臂上都开始起鸡皮疙瘩,她看了看南柚,迟疑了片刻,正色道:“看来那个清漾确实不可小觑,居然能将你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改造一遍。”
“是我大意了。”
……
南柚顿时什么伤感什么惆怅的情绪都没了。
晚宴结束,流芫嫌驿站无趣,说话的人都没几个,想要住在南柚院子里,顺便增进姐妹间的感情。
她说这话时神情再自然不过,倒是妖主和流襄觉得吃惊,但见两个小家伙手牵着手,并没有闹得不愉快时,才松口应允了。
流熙走过来,半蹲着身子,在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头上抚了抚,声音带着笑:“离深渊开启还有十日,我们住在王都里的驿站里,小六知道具体的位置,你们两个若是在宫里也无聊,就出来陪陪兄长。”
南柚眼一弯,声音甜滋滋:“右右有时间了就去看大哥哥。”她顿了顿,拐了个弯,又加了句:“也去看三表弟。”
流焜头也没抬一下,像是个木头桩子,一丝人气和活力都没有。
妖界三位公子中,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独独漏了老二流钰。
流钰黑眸沉沉,倚着长椅笑了一下,饶有兴味地问:“二哥哥就这么被右右给忘了?”
南柚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然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流钰脸上的笑霎时淡了很多。
妖主和流襄的视线也被吸引了过来,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尊卑,嫡庶,是走到哪里都摆脱不掉的东西。
星界尤其看重。
南柚是星主的独女,又占了一个嫡字,身份尊贵,堪比流熙。从前小的时候,两兄妹感情最好,但经不过潜移默化的环境熏染,小姑娘又心高气傲,懂事理之后,看不上流钰其实十分正常。
妖主将南柚抱起来,问:“怎么突然这么大的气性?”
南柚又哼了一下,恨不得用后脑勺对着流钰,过了半晌,她又转头,面对黑了脸的少年,伸出了一双白嫩的小手,理直气壮地道:“我的礼物呢?上回你答应下次见面给我的。流钰你要是还骗我,我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万万没想到小姑娘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妖主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我们的小公主,怎么就这点出息。想要什么,直接跟外祖和舅父说就是了,偏你从小喜欢坑你二表哥。”
“她就喜欢逮着我祸害。”流钰眸中的阴霾雾霭散去,他走过来,姿态有些懒散,从妖主手里把小姑娘接了过来,声线醇和:“多年不见,什么都忘了,光记得要礼物了?”
南柚眼睛黑白分明,水洗过一样,她哼了一声,骄横又不客气:“外祖、舅父和大哥哥都给了,亏你还一直说最疼我呢,我看最不疼我的就是你了!”
流钰又逗了她好一会,看小姑娘真气了,才不紧不慢地从袖袍里拿出了一颗硕大的南海珠,莹润光泽,甫一出现,就引起了成片的惊叹声。
“答应你的,还能忘了?”流钰给南海珠穿了根红线,挂在小姑娘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