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应时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而眯眼瞅着褚晏,“看来驸马不仅怀有一身好球技,还藏了一身好武艺。”他突然冷哼道,“好啊,竟能将朕的阿姐骗得团团转!”
糟了,方才褚晏靠着一己之力将发狂的黑马控制住,再加上在马球上的表现,果然让阿时发现了他那一身深藏不露的武功。
这样一来,阿时肯定会怀疑褚晏别有用心,亦或者担心褚晏会给她带来什么威胁,要想方设法地找个理由惩治褚晏了。
宋茹甄立马道:“陛下,驸马这些本事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他没有骗我。”
“是吗?”宋应时转眸瞅向宋茹甄,眼里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痛意。
宋茹甄垂眸,抬手向宋应时行了一个郑重地君臣辑礼:“千真万确。”
宋应时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半晌后,他什么话也没说,起身一拂衣袖,愤然去了。
童恩立即带领着绣衣司的人,跟在他身后一起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宋茹甄看着宋应时和绣衣司离去的身影,一时忧心忡忡。
本以为上次多少劝动了阿时,没想到阿时反而下手比以前更狠了,而且这次明显地对褚晏动了了杀意。可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竟然让阿时改变折辱褚晏的心意而动了杀机?
看来,她还得再找阿时好好谈谈了。
宋茹甄扭头,本想安慰褚晏两句,却发现他凤目沉沉地盯着阿时离去的方向,深潭似的眼底有寒意蛰伏,这样的褚晏,像极了梦境里那个砍下阿时头颅的杀神。
“褚晏。”宋茹甄喊出来后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在颤。
褚晏收回目光,偏头看她,神色又恢复到往常的疏离冷淡之色。
他长眉一挑,等待着她说下去。
宋茹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可瞧着褚晏高洁如雪莲的脸,一时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总不能直接问他‘你是不是想杀阿?’吧。
手指微微蜷紧,只好笑笑:“没事,我们先回家吧。”
褚晏点头,离开时经过黑马身边时,他顿了顿脚步,偏头看了那黑马一眼,眼里似有淡淡的悲悯之色。
宋茹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黑马的脖子呈一种扭曲的姿态向后仰着,这才惊觉黑马的脖子竟是生生地被褚晏给扭断的……
一股寒意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她的背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脑海里再度浮现起梦境里,褚晏一刀砍下阿时头颅时,她的脖子当时的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生生扭断了似的。
是夜,乾庆宫内灯火通明。
童恩见宋茹甄的轿辇划破夜色来到乾庆宫的露台前,忙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老远就开始躬身行礼道:“公主,陛下已经在里面恭候公主多时了。”
宋茹甄乜斜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下轿后径直入了内殿。
“阿姐,你来了,坐。”
宋应时盘腿坐在榻上,正对着棋局自弈,见她来了,抬头冲她笑着招招手。
宋茹甄微微蹙了下眉,往日里,她来了,阿时可不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你知道我要来?”宋茹甄走到榻边,落了坐,有宫女给她上了一盏茶。
宋应时指尖夹着颗黑子,垂眸看着棋盘,似乎还没决定好往哪里落子,“阿姐护驸马护的那样紧,我猜你肯定会来找我兴师问罪。”他语气里的不满和酸意都快漫了出来。
宋茹甄端起茶,拂了拂茶沫,淡淡道:“我哪敢,你可是皇帝。”
宋应时一听,撒气似的将黑子丢在棋盒里,抬头瞅着她,撇嘴道:“我也是阿姐的弟弟。”
宋茹甄暗叹了一口气,抬眼瞥了一眼低眉顺眼立在宋应时身后的童恩,“你先退下。”
童恩目光一闪,堆笑道:“陛下身边不能缺人儿伺候,奴才还是留下来吧。”
自从宋应时上回当着宋茹甄的面杀了那两个宫女后,之后每次宋茹甄再入宫时,二人身边几乎没人留下来伺候,都是把该准备好的东西呈上后,宫人们一概退出门外候着,鲜少还有谁敢继续留下来的。
宋茹甄早就看童恩不顺眼了,她将手中茶盏往桌面怒然一掷,呵斥道:“这乾庆宫什么时候竟然轮到你一个狗奴才来发号施令了?”
童恩脸色大变,慌忙跪地叩首:“奴才不敢。”
宋茹甄瞥了宋应时一眼,见宋应时只是皱着眉头斜眼看着地上的童恩,却也没说什么。
“既然不敢,还不滚!”宋茹甄冷冷道。
“是。”
童恩起身,低着头躬身告退。
与宋应时错身而过时,宋应时竟微不可闻地冲童恩颔了下首。
宋茹甄痛心疾首道:“你竟纵容一个奴才放肆至此?”
宋应时垂眸,淡然道:“童恩替我办了很多事,一时半会儿我也少不得他。”
“……阿时,你可记得前魏是怎么亡的?”
“阿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自有分寸,你放心罢。”宋应时眉宇间皱起了几分不耐烦。
她本来要提醒阿时,不要过于宠幸童恩,小心重蹈前魏宦官乱政的老路,但显然阿时已经听不进去了,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无力感,只觉得现在的阿时离她好像越来越远了。
宋茹甄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平复了几息,然后才切入正题:“你为什么要杀驸马?”
“我没有杀他。”
“可你调出了绣衣司,还持弩对着他。”
绣衣司是阿时亲手设立的一个独立于三司之外机构,可直接干预华京内的重大案件的缉拿刑罚,巡察搜捕,并且直接听命于阿时。
很早之前,阿时就曾对她说过,他想培养一批暗卫,一来可以保护他们姐弟俩,而来可以帮他在宫里宫外搜集一些重要情报。
那时的她还坐镇在长春宫,柳贵妃一直想扶持年幼的九皇子夺嫡,动用了熹云宫的一切力量来陷害阿时。所以当时她听了阿时的建议后,立即表示赞同,并拿出长春宫所有家底,说服身为宰相的舅舅梁松仁在外帮忙暗中策划,从而成立了一支神秘的暗卫队。
后来阿时登基后,这支暗卫队便被阿时光明正大化,提做御前鸾卫队,专司皇帝仪仗和亲卫,暗中却开始监视朝臣,举报不法之人。
再后来,鸾卫队改名绣衣司,不仅负责皇帝亲卫,还有缉拿搜捕之权,朝中大臣们开始纷纷反对,要求撤销绣衣司。
阿时反而命童恩在绣衣司内成立炼狱,暗中捉拿图谋不轨之人严刑拷打,再交由刑部定罪,最先开刀的便是当初反对绣衣司最强烈的几个大臣。
其他大臣见阿时如此专断,转而恳请宰相梁松仁出面劝阿时撤销绣衣司,阿时却只用一句‘这绣衣司的成立当初还多亏了舅舅的出力’便封住了梁松仁的口。
一番波折后,绣衣司最终还是成立了,从此变成了阿时手里最锋利的爪牙。
而这次他竟然动用了绣衣司的人,可见他是真的想杀褚晏。
宋应时坦然道:“我得自保。”
宋茹甄冷哼:“你敢说那马不是你的人动的手脚?”
宋应时怒了,喊道:“阿姐,我才是你的弟弟!”
宋茹甄也喊:“正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所以我才要保你。”
“保我?”宋应时冷笑,抬手指着窗外,愤然道,“你明明保的是那个褚晏!”
宋茹甄抬头摁了摁发涨的额头,放缓了些语气:“阿时,我上次就已经对你说过,折辱褚晏,逼褚家造反不是明智之举,我们应该拉拢褚家军为我们所用才对。”
“拉拢褚家军?”宋应时从鼻腔里哼了一气,反问,“阿姐怎么就能确定褚家军一定能为我们所用?”
“……只要拉拢褚晏,他就一定有办法说服褚家。”她确实没有细想过如何将褚家军拉为己用,但是她觉得只要不对立褚家军,褚家军是不会走上造反的路。
“阿姐心里也明白,褚晏是褚晏,褚家是褚家,褚晏他凭什么能说服褚家军为我所用?”
宋茹甄噎住了,她没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阿时,竟然会如此强硬的反驳她。
“这么说来,你是不相信我了?”
“我不是不相信阿姐,是不相信褚晏。”宋应时眯起了眼,眼底淬着偏执的暗芒,“就算褚晏能说服褚家军为我所用,谁又能保住他能一直忠心不二,自古以来,连亲兄弟为了权力都会争得头破血流,何况褚晏一个外人。”
所以,阿时之所以动褚晏动了杀心,是因为觉得褚晏不可靠?
宋茹甄语气一沉:“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她和阿时一起长大,太清楚阿时的个性,他自幼胆小怯懦,缺乏主见,又怎么可能在褚晏的事情上,突然间变得如此有想法,并且如此的固执己见,定然是他身边有人吹了耳边风。
尤其今天用来对付褚晏的计策,阴险又毒辣,完全不像阿时这个心智能想出来的。
宋应时目光飘忽,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才道:“是我自己想的。”
“是不是童恩?”宋茹甄逼问。
“……”宋应时垂眸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棋盘边角。
瞧着宋应时的反应,宋茹甄当即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是童恩怂恿阿时对付褚晏的。
她不由得惊痛道:“你宁愿信一个狗奴才,也不信你阿姐?”
宋应时头一偏,哼道:“他比褚晏可靠。”
宋茹甄不知道那个童恩究竟有什么本事,竟叫一向听她话的阿时变得这般不可理喻。
她胸口发堵,起伏不定,却也知道再继续劝下去也是说不通的,干脆强硬地摆明自己的态度,希望阿时可以因她对褚晏忌惮几分。
“既然如此,我就同你明说了,褚晏不能动。”
宋应时气息骤冷,抬头紧盯着她道:“若朕非要动他呢?”
宋茹甄拍案而起,怒道:“那就休怪阿姐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宋应时周身一颤,满脸的难以置信:“阿姐,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不要我?”
“褚晏他不是外人,”宋茹甄看着宋应时,态度坚决,掷地有声,“他是我丈夫。”
宋应时哑然,半晌后,他一挥手将棋盘的棋子全部扫在了地上,怒瞪着她。
“你究竟为什么要如此护他?”
宋茹甄秀眉蹙了起来,忍不住开始想为什么?
此前是为了避免梦境里发生的一切。
但后来……好像有些变了。
至于究竟为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楚。
可她知道,若此时不编出个让阿时信服又顾忌的理由,阿时是不会放弃动褚晏的念头。
想了想,宋茹甄突然挺起胸脯坦然道:“因为我喜欢他……阿时,就算是为了阿姐的幸福,不要动褚晏,好吗?”
闻言,宋应时起先满脸震惊,旋即很快敛容,勾唇嗤笑了一声:“阿姐,你莫要骗我,你若真喜欢褚晏,又怎会至今还未圆房?“宋茹甄:“……”
自从前几日与阿时在宫里不欢而散后,宋茹甄整日都是闷闷不乐的。
褚晏这几日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整日早出晚归的,二人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已有多日未见了。
这日,用过晚膳后,宋茹甄瞥了西厢一眼,远远看见室内一灯如豆,昏昏暗暗的。
眼下正值仲春,夜里虽还有凉意,却比冬夜里好上百倍,林香和林香二人便坐在西厢廊下的凭栏上,悄悄地玩起了翻绳。
看来,褚晏还没回来。
月色凉如水,宋茹甄百无聊赖地歪在榻上看窗外的风景。
窗外,廊灯辉煌,照得院子里怒放的两棵垂丝海棠,有如两片绯色烟云,风乍起,掀得绯云一颤,顿如那天女散花,飘飘洒洒起来,有两三片被夜风卷进了窗户内。
宋茹甄拾起花瓣,低头把玩。
过了会儿,银翘笑着进来禀:“公主,齐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宋茹甄换了个姿势靠在凭几上,以手支颐,面向室内。
片刻后,轻裘缓带的少年信步入内。
作为阿时精挑细选出来的二十个清客之首,齐明箫的身段和长相自是不差的。
但他的那张脸很多时候看起来……就像带着一张拥有障眼法的面具,属于那种一眼望过去,虽觉得赏心悦目,却不会让人想仔细地再看一眼。
这会子,宋茹甄心血来潮,便盯着齐明箫仔仔细细地打量,赫然发现齐明箫长得竟不比褚晏差。
只是褚晏属于那张自带光华的圣洁之俊美,天生耀眼;而齐明箫则属于静静躺在清澈水底里的睡莲,低调无华,细看之下方觉惊艳。
“公主。”齐明箫近前,广袖翩然一合,翩然行礼道。
“你怎么来了?”
齐明箫从广袖下抬首,目光澄澈见底,冲她微微一笑:“明箫睡不着。”
“……所以?”宋茹甄挑眉。
齐明箫一脸自然而然道:“明箫已经许久未陪公主下棋了。”
所以,这是来找她下棋打发光阴来了。
齐明箫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明明只是个寄人篱下之人,他却总能让人忽略他的身份,还能不抗拒他别有用心的靠近。
“正好,本宫也睡不着。”宋茹甄坐正,下巴尖冲对面的位置努了努,“坐。”
齐明箫撩衣上榻,开始摆弄棋盘,一边随口问:“公主这么晚了还没睡,可是在等驸马?”
宋茹甄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明箫毕竟还是公主的大管家。”齐明箫倒是毫不避嫌地说。
宋茹甄点了点头,没说话,她就是喜欢齐明箫这份坦荡荡的小聪明,所以一向不以为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