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扯平了。”
息见子身上背负着十余条神子的性命。将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是一名善良的医生。医生似乎是姓敷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医生告诉息见子,唯有活下去,才能继续赎罪。
于是她活下去了,在政-府的帮助下以那份才能进入了希望之峰学院。
被鼓励了的敦用手指捏住息见子的衣角,他咀嚼着用词,心中的想法却一点一点地才被挤出口腔。
“医生先生,是港黑的首领吗?”
敦知道那位首领的姓名。
——森鸥外。
森。鸥。外。
那正是“首领”的名字。
息见子没有正面回应敦。
她只是说:“随便你怎么想噢。”
蹩脚的家会往言语里加入大量胡乱的不知为何的猜测。敦是一名蹩脚的家。
他想这句回答近似默认,又是否认。
他用袖子用力地去擦自己的嘴唇与下巴,粘稠的鲜血刺激着他表皮下的细胞活性。
他在过去,最擅长杀戮。
芥川看着他的下属如死神般降临,又像猫咪一样踩着肉掌离开。
他开始拨打后勤组的电话。
剩余的那几名观众也无法发出任何声响来了。
第二十八章
在首领面前露出了那种意图而且被对方轻易地拆穿了, 芥川龙之介不得不带着逼近死亡的歉意来向首领森鸥外先生道歉。他来到可以直达楼顶的电梯间,在向守卫们出示了自己的证明之后,踏着那电梯, 去往处于这栋大楼顶部的首领办公室。
在这关乎一个组织性命的重地的外围,围绕了无数的持枪守卫。在这群“兵器”的注视之下, 芥川在宽厚的大门前说:“首领,我是芥川。”他甚至都无法使用“在下”这个词。
芥川想他应该是害怕首领的, 对方的恐怖和他的老师太宰治的恐怖不是同一种。前者更加的深不可测,年龄与见识是对方最好的武器。
办公室里传来了回应的响声。芥川便进去, 低着头。
在森鸥外允许他抬头说话之前, 这两个动作他都不会去做的。
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因为这位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正在陪他的人形异能追逐打闹。他也许发现了芥川(绝对是故意的。芥川想), 也许又没有。
大概是想让芥川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吧。
在和爱丽丝玩闹了一番并以失败告终之后,森鸥外终于有空来面对这位年纪较轻的游击队队长了。他坐回自己拿柔软但不会让人陷下去的真皮座椅上, 用过分轻巧的口气问道:“芥川君, 有什么事情吗?”
有什么事情吗?
当然有。
芥川龙之介沉声说道:“在下对于自己试图绕开规则而做出的行为感到十分抱歉!”他大声地喊道,因为他是小弟, 而眼前的男子则是“大哥”。
“噢?怎么了嘛?”森鸥外有些困惑, 但依旧是笑意盈盈的, “你的任务最近都做的很不错哦, 你想向我谢罪什么呢?”
得到了某种肯定的芥川抬起头, 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之后, 将电影院里的事情全部复述了一遍。末了以后他就又说,“属下日后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对于这名前来认错的下属,森鸥外却格外迷惑。
“芥川君认错的态度是良好的, 但是……”在这个但是之后,却是足以让芥川龙之介瞳孔放大的起因。
——“我昨天可没有去过电影院噢。”
“如果能够重回年轻的话,我倒也想去电影院看看动作电影呢。好莱坞每年的大片我都没能趁上热潮去看, 热度下去以后我又屈服于日渐的无趣。”以一个平凡的中年人社畜的口吻讲出这样的话来的森鸥外话头一转,“同样的,我也不认识什么名为中岛或是敦的孩子噢。芥川,告诉我,你到底在那里看到了谁?”
好好想想。
首领的话语像锤子一样敲打在芥川的脑门上,这让这头黑色的野犬不得不低下脑袋,重新思考昨天发生的那件事情,以及他在电影院里看见的那个男人。
一长串的语气从他口中子弹般地射出,“那是一名年约四十的黑发紫眼男子,身高一米七三到一米七七,风衣长裤靴子,与游击队当前的队员中岛敦似乎是抚养被抚养的关系,他似乎还认识一个白橡色短发彩色瞳孔的年轻男人。”
在咽了一口唾沫之后芥川又说,“那个男人,与首领您至少有八分像。”
八分像是个什么概念呢?这个世界上能够做到这种想象程度的,只有半身,只有兄弟。
森鸥外的指节抵在下巴下,另外一只手则敲打着厚实且昂贵的实木桌面。
“真是神奇的相遇呢。”
“不过我呢,确信自己是没有兄弟的。”
“芥川君,抬起头来好吗?”
身为属下自然无法拒绝首领的命令,芥川龙之介快速地抬起了脑袋。
他看见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用于投射飞镖的靶子,而代替飞镖的则是无数把银光发亮的手术刀。
森鸥外在当港黑首领之前,首先是一个医生,一个经常会杀人的医生。杀人有两种杀法,一种是治不活,另外一种则是刻意杀死。
这两种,他都做过。
“将那个男人带到我的面前来。”
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想要找到那个男人,只需去“地下室”。在报告里,中岛敦与抚养他的那名男子居住在附近街道的一间地下室里。租金十分低廉,但是一到雨天,环境就会变得无比恶劣,堪比贫民窟的雨天。
芥川龙之介也想不到,他曾经仇视的那个“抚养者”,似乎有着什么了不起的身份。可是暂时还无法确定。也许那只是一个戴上了伪装面具试图以那张假面孔来骗取某些东西的坏男人,亦或是真实……
但这些绝非他个人可以评判。
既然首领说了要让他把那个男人带回去给他,那么芥川就会这样做。
因为他听令于那名男子。
但在去将另一位男子带给他的首领的时候,芥川龙之介遇到了一点点的小困难。他的部下,身上总是流淌着一股抱歉气息的男孩。
中岛敦比芥川小上两岁,但是芥川龙之介觉得对方杀过的人不比他少。
他们两个人身上都蔓延着他人的死亡,一滴一滴,一点一点。
双手都戴着黑色手套的男孩正在那条必经之路上等他。
敦的嘴唇抿得非常紧,似乎无人能从他的嘴巴里撬出想要的。
芥川粗暴地说:“滚开。”
敦不作任何言语。他看起来像是个哑巴,从不说话,默不作声。
芥川又对他说,滚开。
他在一阵冷风里开始咳嗽,咳嗽声振动了他的腹腔。站在他对面的男孩,身上的衬衣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飘。我们要到夏季了啊,为什么天气如此糟糕。他有预感,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敦的嘴唇一点一点撕开裂缝,他的口中放出细微但坚硬的声音来。
敦说,不。
不,我不要。
息见子曾经问他,敦会保护我吗?
敦想,他应该是会的。他那完全空白的记忆之中(此时已然填充进了他的名字和一位名为泉镜花的少女),首次有了颜色。同时,他还渐渐回想起那条项链的出处。在他惶恐而不断醒来的噩梦之中,敦逐渐想到了一双手。
一双将项链递过来的手。
那是一双无比白皙的手。女孩子的手。看起来比他要年长一些。不是很小,而且光滑且瘦长。
浑浊的记忆之中对方首先是出现了那双手,然后是带有花色的领子,然后是看不到上半部分的脸。
对方的嘴唇开开合合。
等到敦无数次从这样的梦里醒来,他无数次去思考去咀嚼,好不容易才猜出了那句话——明明是十分容易认出来的。
[生日快乐]
那个有着很黑的长发的陌生的女孩子……姐姐……这么对他说道。
但是敦却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
这种漂浮于天空之中的惴惴不安让他如浮萍般漂浮在一片陌生的水域之上,而像风筝的线一样牵引住他的,正是医生先生。
安慰。肯定。怀抱。
父母般的照料。
[敦会保护我吗?]
(我想我会的……)
(我一定会的。)
“我知道了。”
芥川龙之介莫名其妙地看向他,而后,两个人开始了只属于他们的战斗。
天上的无法发光的星座们以静默的眼神看向这两个人类,他们无声地支持着自己支持的那一个角色。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说不定还想要为自己所支持的人物投去肯定的“硬币”。
……从那扇小窗里窥见了战斗着的二人的息见子,突然发出笑声。在以《全知读者》的天神的角度观看了一会儿这二人踏破地面的战斗之后,她突然之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快乐。
这绝对不是她的问题,可能是森鸥外这个身份给她带来了一定问题的改变。就像在化身为蔑视人类却又怜爱生命的侦探的时候,她会对童磨投以蔑视,也会对源睦月落去愤怒。
而森鸥外……
这家伙,从某种意义上也是有着言峰绮礼个性的半愉悦犯吧。只不过,“想要保护横滨”的这个愿望阻止他向深残发展。
她在“房间里”轻快地走动着,步伐灵活得像是舞步。但是这些“舞步”过于零散,也过于奇形怪状。
架子上挂着被敦的同事嘲笑已久的那件残破的西装。上面的线头在一次工作中,又离开了廉价的布料。而且,也有息见子缝得不怎么好这个原因在里面。
息见子靠着桌子喝了一口水,她想雨要来了啊,这个地下室马上又要被冲垮了。她突然看到了墙角的两把雨伞,一把大的,一把小的。她走过去拎起标准伞,却发现伞骨早就散了。
大伞被撑开在室内。
老人们总是说不能在室内撑伞,因为那会长不高。
息见子坐在椅子上,大伞盖在一旁。
她决定等一等。
外面传来了路人或者其余居民的惊呼。
白色的老虎在屋檐上跳来跳去,它的每一次脚足踏下的时候都有瓦岩破碎的声响传来。老虎张开嘴巴,朝着他的敌人,黑色的铠甲男子放出金属一般的咆哮来。
一时间天崩地裂,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所遮掩了起来。
息见子站起身,动作轻盈。
她之所以轻盈,是内心充满了愉快。
透明的雨伞在她手中转了个弯。
她踏入雨水之中,而雨水溅落在伞面之上。
……
息见子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废墟一般的男子汉们。
敦与芥川。如同尸体一般躺在碎裂的砖瓦石头里面。每个人身上都是血,每个人身上都不止一个人的血。
月下兽作为无比强大的再生异能之一,正在迅速修复他的主人的身上的伤口。
息见子伸出手摸了摸敦的额头。
如冰块一般,如死人一般。
但是他还活着啊。
从芥川的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声响来。
第二十九章
坐落在街道一角的一家汉堡店之中, 童磨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坐在周围说笑的男男女女们。事实上,有不少人因为他那特殊的发色和眸色看向他,之间还有大胆的女生跑过来问他是否是明星什么的。
“不是噢。”童磨总是用那无比和蔼是语气回复对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有多虚伪, 他认定自己是个会被淹没在人间的普通人, 那么他就会是一个普通人。
橘色的电锯小狗由于脸上那过于惊悚的外貌, 早就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逃到了铺着长长桌布的桌子底下。它蹭着主人那干瘪的小腿, 尖锐的电锯在没有启动之前也很恐怖。
黄发的男孩——电次偷偷地把麻薯撕开往地上扔。他可以像投球一样把新鲜的麻薯块丢出去, 而啵奇塔(小狗)总是能够轻松地叼住。
童磨说小狗真有意思啊。他虽然见过许多奇形怪状的鬼,但是长成这种模样的小狗还是第一次见。有点恐怖, 也有一点可爱。
电次就说它叫啵奇塔,不挑食。
“啵奇塔很乖的。”
“它连呕吐物都会吃。”
童磨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了几声,他之前本来是想在电次说出愿望的时候就将对方杀掉的,但是他的想法产生了一丁点的改变。这只在息见子眼中死而复生的鬼, 年纪轻轻的恶棍, 像是泄气一般哎呀哎呀地发出叹息的声音来。
电次问你不吃汉堡吗?
童磨说我还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呢, 你觉得好吃吗?
电次就说嗯啊, 我想吃到饱死!
真是活泼的孩子啊。童磨想。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伊之助,琴叶的那个孩子。说起琴叶童磨就下意识地回想起以前, 琴叶抱着被丈夫粗暴对待的孩子从家里逃跑, 然后再一片黑暗里找到了他所创办的万世极乐教的那件事情。那真是让人感动的故事啊。因为疼爱着小小的孩子而鼓起勇气逃出丈夫家的勇敢了一次的“母亲”, 唱着歌的年轻的“女孩”, 发现了他吃人行径而大发雷霆的“女人”。
童磨想他应该是有点想念琴叶了, 那似乎是他在上辈子遇见的第一个好女人。
啊啊, 真是好女人啊。假使她再笨一点的话身为鬼的童磨一定会让对方活到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无所谓啦。
上辈子都过去了,这辈子也死去了。
童磨正卡在灵魂虚无缥缈的时间之中。
他看着“啵奇塔”快快乐乐地吃着电次扔下来的汉堡碎片,他只觉得生命的重量还不足一小块汉堡。
好蠢。
童磨的这个想法还没有持续上很长的时间, 很快就被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