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衡尴尬地摸摸鼻子,“泰宁剑仙,我们先走了。”
陶子赫冷漠脸:“哦。”
巫衡扭头,招呼剩下来的小蝶族, “巫黑, 巫紫……我们走。”
一小支队伍离开,就在众人终于以为可以安心地吃顿饭时,陶子赫抬起包裹着瘦紧小腿的黑色靴子,猛地踩在地上昏迷的男弟子膝盖处。
一时间灵力从鞋底和膝盖的接触面震荡开来,“咔咔”的骨裂声和弟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齐响起。
大家看得膝盖俱是一痛,纷纷捂住眼,埋头吃饭, 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
离开膳堂后,陶子赫敛去所有表情,一个人来到了伏苍殿。
伏苍殿足有百丈之长,坐落于整个剑宗山势最高的明目峰,和问心台遥遥相对。周围群山环绕,灵气浓郁,高处却胜寒,有花香鸟语作伴。
它是宗主处理一切要事的地点。
山上每隔一段就有几个守卫,不过见到陶子赫,都没有阻拦。
厚重的金色大门大开,里面一览无余。
上首富态男人头戴玉冠,脸上挂着慈祥温和的笑。可那双眼眼角却下垂,以及细看之下才能发现的苦相脸,都让人下意识觉得不舒服。
剑宗之主——陶弘声。
“子赫啊,这几年在山上还好吗?”陶弘声先是客套一番,详细问了他饮食住宿方面,又操劳他与师兄同门如何相处,人际关系好不好。
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师长对自己的弟子嘘寒问暖。
他问什么陶子赫答什么。
或许也觉得二人之间气氛有些冷,陶弘声终于轻声问道:“上山这么久,怎么没见你回去看看你爹娘?”
陶子赫眯起眼,视线一寸寸上移,跟把剑一样移到陶弘声总是下垂的眼睛上。
陶弘声心虚地别开目光,又恼羞成怒般逼自己和陶子赫对视。
“我此次上山,是为找一个人。”
“一个人?”陶弘声声线微抖。
陶子赫盯着他,慢慢说道:“一个女人。”
陶弘声吸了口气,拿帕子擦了擦脸,紧张地端起面前的茶咕噜咕噜喝了几口。
“一个年轻女人。”陶子赫一字一顿强调道:“很年轻。”
他的语调暧昧而含糊,隐隐透露出几分势在必得。说完他像是才发现陶弘声的不对劲,奇怪地问道:“宗主你怎么了?”
陶弘声吞吞口水,喉间还是饥渴难耐,又喝了一大杯才摆摆手,“无妨。”
“那你找到了吗?”他几乎要站起来,“没找到的话,我可以帮你。”
陶子赫笑意不达眼底:“找到了。”
“好好。要是有哪里不适应,可以跟我说。”
陶子赫闻言恶劣地笑,“宗主放心,初来乍到我就觉得宾至如归。这些年也一直把剑宗当家,把宗主、少宗主当家人,丝毫没有不舒服和拘泥的地方。”
“啪。”茶盏被碰倒,苦涩飘香的茶水顺着桌案哗哗滴下,一如陶弘声脸上的冷汗。
他勉强咳嗽几声,几乎是送神一样把陶子赫送下了山。
趁着四下无人,陶弘声没有回伏苍殿,而是顺着小路来到明目峰后头的一坐附属小山。
虽然山头小,可它恰好位于灵脉之上。灵气浓郁到空中白茫茫一片,走进其中,吸上两口,就感觉通体畅快,明目明心,修为低的估计待上不久就能进阶。
陶弘声犹豫地走进灵雾之中,走了许久,来到一片黄土深沉的巨大洞府之前。
徘徊的日光在这里止步。灵气翻滚,怪石嶙峋,偶尔显露的狰狞浮雕,像是择人而噬的鬼怪,幽幽地悬挂在头顶,让人不敢直视。
陶弘声恭敬地行了个作揖礼,站在洞府外,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道尊。”
风起,青色竹叶翻飞,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吞吞口水,静静等着回答。
许久,洞里才慢悠悠地传来一道嘶哑苍凉的老年音:“何事?”
“陶子赫回来了。”他不敢耽搁,生怕一个不如意里面的老者暴怒,“就是尤音与我的儿子,他回来了。”
“哦?就为这种小事,你来打扰我?”他说第一字时,陶弘声就知道不妙想逃。等到说完最后一个字,一股骇人的威压像一条巨大的鞭子,把他狠狠抽到空中。
他绣有各种符文的法袍察觉危险自动一寸寸点亮。然而在强烈的风刃之下,还是一寸寸裂开,露出他后背数十道皮开肉绽的青紫伤口。
这些伤口里涌动着不属于陶弘声的雷力,引不出来,只能任由它们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陶弘声像条死鱼砸到地上,急忙爬起来大喊:“道尊息怒!息怒!”
“我只是见那小子特别有天赋,想培养他,但是又不敢做主!”
里面的老者意味不明地哼了声。
“你堂堂一介剑宗之主,什么事都不敢做主,你是废物嘛!”
陶弘声汗流得更多,懦弱地趴在地上,“道尊才是这剑宗的主人!我不敢雀占鸠巢!”
洞府里面哈哈大笑。
陶弘声抹了把汗,略微松口气。
“既有天赋,那便培养。对了,让那小子收收心,我可不需要一个一身反骨的白眼狼。”
陶弘声连连应下,小心试探道:“道尊,那我便退下了?”
“日后再为这等小事打扰我,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陶弘声告饶,确认里面的人肯放过自己后,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件新衣服换下,逃命似的回了伏苍殿。
*
医修谷内,巫夏正跟上善道人道别。
一晃十年,她也算在这里混了个眼熟。
“巫道友,虽说用九转丹轮大法修补了你的丹田。但是你回去后切忌修行过度,避免旧伤重发。”
巫夏自是小心应下,一出医修谷,迎着茫茫暮色,她祭出秋雨剑,御剑飞行。
这几年修为不上不下,唯一让欣慰的,就是学会了御剑飞行。但她也不敢托大,一旦察觉灵力运转滞涩,就停下休息。这样飞飞停停,足足花了五日才回到剑宗。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过宗门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变。
她先回无悔峰,遥遥对着华容道君的洞府拜了一拜。接着来到退居后勤的巫衡,把他前几日索要的金行物交给他。
自从前十年他化蝶遇上危险,导致两对翅膀折断,化蝶失败后,宗门就让他退居后勤,领着微薄的分例了。
但是他平日大手大脚花惯了,这次又关护着他本命飞剑究竟能不能炼成,便厚着脸皮问巫夏索要练剑需要的一个稀缺材料了。
巫夏很唏嘘,但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化蝶意味着蝶族成年,是一道分水岭。跨过它,才算真正的成为一个“纯蝶”,意味着潜能和回报。巫衡化蝶失败,那他以后的修为注定徘徊在筑基,宗门不可能再在他身上砸资源。
她不禁为自己即将迎来的化蝶期感到惴惴不安。
希望能通过吧。
“师姐,首席弟子比试已经开始了,你还参加吗?”巫衡哄着怀里哭闹不止,还挖他脸的小娃娃郁闷道。
巫夏摆手,急忙问起另一件事,“剑宗里有出现一个叫陶子赫的新弟子吗?”
这十年生活□□逸了,安逸到她险些忘了这个人。
这也不怪她,刚想起书里内容那会儿,就像是2012世界末日那样惶惶不安。后来2022了,过去十年啥也没发生,就逐渐懈怠了。
她对他都快没印象了。
巫衡还以为是陶子赫声名远播到医修谷了,没多想,“你问他干嘛?泰宁嘛,进宗不过十年,就获得剑仙称号了。”
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晴天霹雳,巫夏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他的名字,他的消息。
一切顺利地像是假的,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
托着茶盏的白腻皓腕晃了一下,她把茶饮尽,仔细回想了下那个梦。
梦里他说自己把他从问心台踢了下去。
问心台是问心剑宗的门面,一般弟子只有进山那一天,要在那儿经历“问心”。
渡过这一关,方可入宗。
她因为常年在外,没有踢他遭他怨恨。
也就是说——剧情误打误撞地改变了。
是不是……他以后也不会勾结魔道,屠戮同门了?
“今天好像是他和小霸王决斗的日子,估计两人要打得够呛,小霸王可是恨死他了。”
巫衡随之而来的一句话把她过于美好的幻想掐死在了摇篮里。
小霸王可不就是陶逸春!
怎么回事?
“大家都说陶子赫是宗主私生子呢,我看也悬。”巫衡煞有其事八卦道,“你没看那陶子赫,和小霸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巫夏:“……”
“我先走一步!”她御剑飞行,接连翻过十几座山头,遥遥地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透明光罩笼着演练场。
十年一度的首席弟子比试,是剑宗最为热闹的盛事。
在这里,只要你想,你有实力,你就可以挑战任何人。赢得首席弟子称号的人必然会成为下一代剑仙,也会获得人人艳羡的奖励。
光罩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众人的视线全落在中间的那个乾坤擂台上。
擂台看起来不大,但其中自有天地,乃几位长老合力劈开而成。
光罩内不得随意施法,防止有人暗算擂台上的参赛弟子。巫夏收剑,两脚踩在地面,竟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怎么回事?他一直在引着陶逸春攻击,自己却不还手,只一味躲避!他还打不打!”
“这他妈是□□裸的鄙视啊!你没看小霸王吗!累得跟头牛一样!”
“我靠!那是什么!怎么陶子赫也会!”
伴随着车辙似的滚滚雷音,一团狂暴翻滚的雷云渐渐浮现在擂台上方。
层层叠叠的人群像水一样在巫夏面前散开。
一声怒吼清晰地响彻天空。
陶逸春满脸是汗,双目通红,死死瞪着天上的雷云。
“你怎么会的!”
“九天雷法!是九天雷法啊!陶子赫居然会陶家秘法!”
“慢着!他施法却不用!只是在挑衅小霸王!”
众人大呼,此刻心中的震惊已不能用言语表达。
石锤了,陶子赫是私生子石锤了啊!
擂台上二人风驰电掣,满场都是虚影,身形快得看不清。
频频出招却落不到实处的陶逸春气急败坏,脚猛地一蹬,踩破一块玉砖,一个腾空拉开距离。他周身气势骤变,闭眼双手捏决,一点点细小的坚硬白色从腰腹处显露。
那白色蔓延得极快,转眼之间就顺着衣袍覆盖了他的整个面颊。
灵气蒸腾,冲上云霄,天上属于陶子赫的那片狂暴雷云似有所感,朝陶逸春的那片靠拢。
待两片雷云融合,豆大的雨珠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水汽迅速弥漫,整个擂台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这是什么?”有人颤着声问,为什么,陶逸春那方的气势猛地变强这么多!
余音刚落,陶逸春睁开眼。
他黑色的瞳仁消失,眼白占据了所有位置。
像是整个世界都被按下暂停键,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臣服感笼罩在每个人头上。
他张嘴,似有似无的吟唱声混合着哗哗的暴雨声,丝丝缕缕地钻入这天地间每一寸位置。
微风夹杂雨丝,轻抚脸颊。
巫夏一愣,从梦魇中醒来。
周围绝大多数人都闭着眼,一脸享受,有的在做怀抱婴儿的动作,有的双手举高,似乎要拥抱他人,还有的泪流满面。
就连裁判也如此!
他们都还沉浸在梦魇中。
巫夏看向陶逸春。
是龙鳞。
白龙族的龙鳞护甲。
陶逸春唱的也在模仿龙吟。
龙鳞加龙吟,成就了强大的幻阵!
龙族作为最强大的一个种族,统治了大陆近千万年。
可是近四千年前,黑龙族、白龙族、金龙族不知何故一夜覆灭,东海、西海、北海也成为了生死禁地。
接过权柄的人族相信,龙宫里传承着无数仙器法宝,于是一波又一波大能进入深海。
可他们,一个都没回来。
至今,仍有一些初出茅庐的小子贼心不死,想去三海闯荡,他们的结局,与前辈无二。
没有新的仙器出世,所以当今市面上流传的都是四千年前本就存在的龙族之物。
陶逸春身上的就是其中一件。
龙族善幻术,龙吟一出,呼风唤雨,千里杀敌,只在一瞬。
即便已经过去几千年,陶逸春身上的那片龙鳞,依然保留着制造幻术,将人拉入幻阵的能力。
若非她修炼秋雨吟,和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恐怕也不能在第一时间醒来。
她把发丝别到耳后,抬眼,视线落在幻术中的陶子赫。
一道颀长的身影,朦胧从雨幕中显露。
藏蓝色衣袍在黑云的映衬下,显得暗淡无光。
雨水像是连串的珠子,不断从他衣襟间滑下。
水雾中,他长眉挺鼻,双目紧闭,似乎陷入难言的困境。
巫夏的记忆被勾回他暴怒吐血,质问自己是否要杀他那一夜。
恍惚中,她看到陶逸春身轻似燕,握着折花剑悄无声息地来到陶子赫背后。
青年向来心高气傲,往日对于流言蜚语,他向来嗤之以鼻。
可刚刚,可刚刚!陶子赫施展九天雷法!
这是陶家的秘法,只有陶弘声那个老头有资格下发功法!
所以——陶子赫真的是私生子!
陶弘声背叛了娘,背叛了他,背叛了他们的家!
他不配做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