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摩挲着来到院外,陶青的尸首已经消失。唯有地上的一滩血迹,昭示着这个男人的确死了。
他慢吞吞地朝村口走。
那里有冲天的火光和哭声。
篝火缭绕,无数星火在空中炸开。还未走近,一股炙热的气流就奔袭而来。
他忍着不适,站在人群的后面。
火光和消失的衣角倒映在他们的眸中,一群人在哭,还有一群麻木不仁的人,更多的,是唏嘘与同情。
人间百态,在这小小的村落上演。
他走进火光中心,一股淤泥的臭味钻入鼻尖。
在众人身后,拣出来无数尸骨,皆盖着白布。
林四狼和林家众人,抬着两口黑沉沉的棺材,面上一片悲痛。
“迎棺,回家。”随着一声吆喝,摇晃的白布渐渐在众人眼里消失。
经过他时,陶子赫眯起眼。
出人意料的,那群人没停。
“子赫,把你爹带回去吧”人群中有人喊他,还安慰似地朝他摆摆手,“你也别太伤心,总比那些只剩一件衣服的人好,你爹,最起码……”
他回首,看到陶青的脸,就躺在众多尸骨之间。
他慢慢走进人群,像是一滴水融入河流。
没有人排斥他。
他们仿佛忘记了昨晚的不愉快,一个一个同他打招呼。
“这是在做什么?”终于,他在周泽面前停下。
这个昨天还红着眼要打他的少年此刻落了两行泪,“仙人让我们把尸骨全部找出来后,烧了这些脏东西。”他指着地上红黑交加的淤泥和血污。
陶子赫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周泽觉得糟糕,拿衣袖狠狠擦了两下眼眶,握拳不服道:“以后我会跟你一样,也能降妖除魔!我要为爹报仇!”
说着他声音低下去,“谢谢你把我爹的尸骨带回来。”
陶子赫神色微变,眼里倒映着越来越盛的火光。
他脑中回忆着巫夏的那句话,“村里的所有人,都将恢复成今晚以前的样子。”
一路走来,他当然发现昨晚受伤之人今天已经浑然无事。
他以为她所说的“恢复”,指的就是身体方面。
没想到,还有“记忆”。
秋雨吟吗?
她不是说,只能三天用一次吗?
陶子赫眸色越来越深,在噼啪的火擦声,转头回了周大丫家。
院里安静得有些异常。
“吱呀。”
黑暗仿佛化成实质,过分浓厚地塞满房间。
随着木门的打开,它们铺天盖地地涌向陶子赫。
他走进屋子,只感觉一阵阴冷和死寂,似乎这间房,从来没有人住过。
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床沿,他靠着墙坐下。
月落乌啼,清辉悄悄流进打开的屋门,拉长他的影子。
风吹动门时,他眼波微动,抬头去看。
屋外静悄悄的一片。
他捏捏眉心,一时之间还有些茫然。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陶子赫觉得不可能。
依她的性子,肯定是要给他好好说道说道的,说不定还会撅着嘴让他牢记她这个“师父”,让他做出保证才肯走。
他烦躁起来,总之绝对不该是这种只言片语都没留下的情况。
她以为她是谁,还想用这种无聊幼稚的把戏让他难受?
陶子赫坐直身子,唇线紧绷。
感觉怀里有东西扎人,他掏出来一看,居然是那只金步摇。
自己迷迷糊糊地把它带出来了?
剔透辉耀的流苏纠缠在一起,他挨个理顺后闲得没事做,又抖抖,让它们缠在一起,自己继续再理一遍。
清辉连同他的影子逐渐被黑暗吞噬。
清凌凌的拨弄声越来越小,陶子赫没了表情,停下手里的动作。
等到乌云彻底遮住那一轮明月,院子里仅有的蝉鸣蛙叫也消失了。
天地间一片寂寥。
陶子赫像是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白雾缥缈,化为露珠攀附在柔嫩的青草芳菲上。
几缕微弱的光芒穿过灰色的苍穹,唤醒还在沉睡的黑色大地。
其中有一缕,落到小小的红翡上。
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陶子赫终于动了,他把金步摇晃得叮当作响,在越来越多的金光涌入这间房时,把它扔到了地上。
他抬脚,随着衣摆大幅度地晃动,只听“啪”地一声,金步摇的凤头被踩碎,流苏和花枝齐齐断裂,那枚剔透的红翡表面,也被几道白色口子贯穿。
陶子赫看也不看,面无表情地离开。
*
黑沉而古怪的森林中,随处可见倒立破裂的巨大石像。
一把银白的剑小心翼翼拨开垂下的藤蔓,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脸。
见到前方地势平坦,穆若松了口气,扭头对身后挂彩的几人说,“没事——”
最后一字还未说完,身后白茫茫的浓雾中,传来一阵恐怖的尖啸。
不过一瞬,听起来像是从几十里开外传来的声音,一下逼近。
两排巨大的黑圆眼睛高悬在空中,其后,是盖满了整个头胸部的黑色纤毛。
巨大的蛛魔冷冰冰地凝视他们。
黑暗中,灰头土脸的修士们就看到它动了一下。寒风呼啸,一只堪比玉柱粗的巨大螯肢,扬了下来。
“快跑!”穆若大叫一声,拉着一个受伤的小弟子率先离开森林。
巫夏叫苦不迭。
一般而言,秘境危险却不致命。各大门派都是检查过了,确定秘境稳定,适合作为测试场才会投入蛛魔,让弟子们进去挑战升级。
但是这次他们来错了区域,惹上了一只四阶蛛魔,传送玉符丢了,几人也已经被追着打了好几天。
“师姐!”一声惶恐到极致的男音凄厉地在她身后响起。
巫衡周身流淌着金色的光芒,像一条虫子瘫在地上。
他表情极为痛苦,衣袍鼓起撕裂,露出下面一寸寸崩裂的肌肤。
两条长长的黑色触角自他额头两侧长出。
一团皱巴巴的东西顺着后背肌肤的裂口一点点浮现在空气中。
巫夏倒吸一口凉气。
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化蝶了!
化蝶意味着蝶族成年,是她们最脆弱的一刻。稍出差池,便会魂飞魄散。所以蝶族一般化蝶时,都会在师长们的庇佑下进行。
就算幸运活下来,也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导致“化蝶失败”,不能呈现完整体。
化蝶期视个人情况而定,一般而言,在二十到五十岁之间。
巫衡提前了?
此刻周边的同门只顾自己逃命,哪有空去管蝶族。要不是蝶族被分配在他们的队伍里,他们也不至于被这只蛛魔追这么久。
部分人甚至很乐意见到此情此景。
巫夏手心微动,秋雨剑“锵”的一声,化为一抹流光朝那只螯肢砍去。她祭出奔行符箓,如离弦之箭顷刻间便来到巫衡身边,把他扛在肩上就跑。
巫衡脸色因为痛苦而潮红,他死死抓着她的肩膀,背上的一只翅膀摇曳一下,缓缓舒展开。
蝶族本就是蛛魔最喜爱的食物,此刻化蝶,她们的气息比平常浓郁了千百倍。
蛛魔冷冰冰的八只眼睛微动,终于有了点情绪的变化。
秋雨剑挡下一击,毫不恋战,朝主人飞奔而去。
蛛魔如山的身躯衬得她愈发渺小,一魔两蝶经过之处,所有的灌木丛和古树,全部粉碎坍塌。
脚下的大地不断颤动,巫夏喉间腥热,只觉后脑勺上方,巨大的螯肢已经对准她,准备贯穿她的身体。
遥遥的,一柄银剑破空飞来,剑光大盛,携带无数威能,一剑劈中蛛魔的头胸部。
陶逸春身形诡异,他在半空手一抓,陷在蛛魔头胸部的折花剑感应到主人的召唤,恶狠狠地把自己拔.出,对准它的眼睛一顿狂戳。
无数剑痕在空中翻飞,光影缭绕,他招式快得看不清。
“啪嗒。”
随着一排眼睛掉落,蛛魔大怒,螯肢动作非但没慢,甚至还按照原来的轨迹加快了。
狂风卷叶,巫夏和巫衡二人被拍散,她就地滚了一圈,后背砸中一个灰白石像。
“秋雨!”
长剑嘶鸣吼叫,震出一道透明的光晕,形成一个保护圈挡在她面前。
巨大的黑色螯肢像是碾压机,不顾一切地俯冲而来。
“咣!”一白一黑两道光相互碰撞,巨大余波震荡开来。
远远望去,两方魔气灵气对抗,一黑一白两个光晕互相挤压撕咬,空气隐隐振动。
草木翻飞,突然“翁”地一声长鸣,黑色灵晕势不可挡地压过白色,巨大的余波宛如收割生命的刀剑,将周围的人修齐齐斩成两截。
残肢断臂四处飞舞,鲜血泼在天上,像暴雨一样坠下。
上方的陶逸春被掀得老高,狼狈避开。
又是两道清亮逼人的剑光,贺清和穆若从远处而来,趁着飞沙走石,无比混乱的间歇,两人合力无情地砍下蛛魔的头胸部。
“轰隆”
庞然大物缓缓倒下,绿色血液喷涌而出,掀起漫天枯叶与尘埃。
等到风平浪静,陶逸春一个利落的收腰落地。他皱着眉,折花剑挑起脚下巨大的螯肢碎片,一个个搜寻同门们。
“死瞎子?”
刚刚那场余波太大,多数人直接被腰斩或被撕裂,几乎当场丧命。
他一个个找过去,终于在一个石像背后找到了巫夏。
她双目紧闭,四肢残缺,一层柔和的光膜包裹住她全身,降低了血流的速度。
“带她出去!”贺清扛着昏迷的巫衡,冲他喊道:“旁边就是医修谷!”
陶逸春还不想出去,但他也知道现在情况紧急,不得已捏碎玉符,把她带出秘境。
医修谷这几天一直很热闹,见到重伤的巫夏,几个小医修唏嘘叹道:“外伤能好,只是她体内丹田隐隐受损。”
丹田,是修行之人的根基。
丹田受损,重则终身不能再修行,轻则修行之路多有劫难,要耗费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弥补不足。
陶逸春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当即联系宗门。
虽说他一向瞧不起蝶族,但毕竟是同门,对于她的遭遇也颇为遗憾。
“有办法修补吗?”玉简那头,华容道君问。
“得看伤势如何,就算能修补,那也要耗费大量的灵石和时间。”
最起码能补,就代表有希望,“麻烦诸位医修了,我徒儿就暂住医修谷,交由你们医治。”
这边自是客套一番,陶逸春掐断联系,嘟囔着问了一句,“大概多少时间啊?”
“少则六七年,多则——”医修摇头,“一辈子都是可能的,全看她个人情况。”
第25章 远天暮色携风而……
远天暮色携风而来, 映得剑宗炼器室与宝库一片绯红。
来这儿的弟子大多是要炼制器物或者买卖材料的。然而此刻门口人头攒动,人山人海,大家俱不进去, 扒着大门, 只敢窃窃私语, 不敢高声招摇。
诺大的炼器室中,一排排历史久远的旋转木架上陈列着交相辉映的物华天宝。有的光彩夺目,摄人心魄, 也有的,则被罩上厚厚的一层红绒布,难窥其貌。
绕过层层叠叠的旋转木架,是炼器室总掌教百花仙子给器物登记入库、出库的巨大高台。
此刻高台前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上, 随意地放着两块一丈长宽的黑甲。看似是铁,黑沉深厚,幽冷无比, 然而其上不经意间流动的莹莹白光,以及周边那一滩绿色腥臭的液体,都昭示着它的不凡。
台子上方,五颗青黑色的剔透珠子悬在空中, 无风自转。
一个穿着浅蓝衣袍, 周边绣有银丝,身材高大清瘦的男人站在黑甲旁。
他周身灵气蒸腾,又被他强行压回去,形成一小片朦胧的白雾。
透过那白雾,众人看到他低着头,侧脸白皙,专注而认真地擦拭着什么。
一柄三尺银剑出现在他袖口, 通身莹白圣洁。细长的血槽里蓄了点血,有魔族的、有妖的,甚至——有人血。
“就是他吗?新出炉的剑仙!”人群里传出点窸窸窣窣的响声,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蓝衣男子。
“我靠,不公平!凭什么他把地面弄脏,百花仙子不骂他!那天我来只是不小心把留下点泥巴,百花仙子就骂了我一路!”一人明显放轻声音嘟囔道。
“嘘,不要命了你。人家跟你一样吗?他可是剑仙!地上那两块东西可是六阶蛛魔的胸甲和背甲!是他凭一人之力斩杀数十个六阶蛛魔,选的材质最好的带回来的!剑宗史上,除了那些首席弟子和长老峰主们,谁敢一人深入六阶的蛛魔窝,还毫发无伤!”
“据说宗门第一人苏剑仙曾夸赞他:一身桀骜,剑指虚空,除魔天地,我魔非魔。”
“你怎么了解地这么清楚?”
答话的女弟子立即掏出一本话本子来,一脸通红的得意道:“我在这上面看的。”
那男弟子眯着眼,轻声读出来,“从外门弟子到内门弟子,从内门弟子到亲传弟子:泰宁背后的女人深夜流泪自传。”
男弟子:“……”
一个体格颇为壮硕的体修一矮头,对众人嘀咕道:“你们知道他的道号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
“宗主亲自取的!入宗不过十年,就得了道号,还有‘泰’一字!要知道,剑宗宗主的道号是传承的,历来都是‘永泰道君’!而现在在未给陶逸春那少宗主取道号的前提下,先给陶子赫取一个‘泰’,可见他的来历——”
他拉长尾音,故意吊着众人,“果真如传言所说,是宗主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