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又问,唇瓣一张一合间,满是汹涌的血气,“你的世界,非黑即白吗?”
“我希望,”她微侧头,长发碰到他的手,胡言乱语起来,“你的世界是这样。”
他低低地笑出来。
笑着笑着,他吐出一口血,收回拳头,和她面对面。
他的样子很狼狈,血糊得脸上到处都是。
“我看不懂你。”他说。
兴许是发泄够了,他想多说点话,“你明明不在乎他们的生死,却假装跟他们是同一阵营的,来对付我。”
“你想杀我,却又不想杀我。”
“你早就认识我。”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巫夏:“为了我自己。”
除了她,没人能懂这句话,陶子赫也不例外。
他用一种疑惑而陌生的目光扫过她,很长时间没说话。
“明天,”她主动开口,“我要离开了。”
陶子赫想笑,可是一笑就扯动伤口,三分的笑意就彻底化为虚无。
“芸娘的事,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周红没死,至于周明,我明天会去找他,还你一个公道。村里的所有人,都将恢复成今晚以前的样子。”
巫夏将他从芸娘,周明和村民受伤的事里摘了出来。
不论真相如何,她都会替他掩藏好一切。
然后离开。
“你换个地方,好好生活。”
这是她唯一能补偿他的了。
陶子赫抬起她的下巴,神情更加迷惑。
“巫夏,你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妙地走,你以为我会感激你?”
第22章 尸体
“吱呀。”
门突然动了一下, 几个村民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朝这边探头。见到祠堂里半死不活的人们,他他们害怕地缩缩脖子, 连“仙人”两个字都不敢叫。
“进来吧, 把林家的人抬出去。”巫夏吩咐他们。
陶子赫扯了下嘴角, 大概是觉得没意思,动动手腕爬了起来。
逆着月色,他头也不回。
无人敢拦。
巫夏怕他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 跟了他一段路。
不想他是往山上走的。
伤口隐隐作疼,体力也跟不上,巫夏渐渐和他拉开距离。
她背靠大树,林间纷飞的萤火虫落到她肩头, 久久不散。
她想着自己的心事。
明天就回去,什么都不管,避免参与其中吧。
她把脸埋进手里, 这次出来,真的是太糟糕了!
月色渐浓,纯白的雾气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了所有生物。
她揉揉眼, 往回走时, 感觉身后有人在盯着自己。
黑暗中,那人身形清瘦,站立在林间遥远的那一头。
巫夏走了几步,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消失。不知怎么想的,她有点失落。
回到村里时,天已大亮,升官村吵吵闹闹, 镇上的大夫被拖着拽着扛着赶来,挨家挨户地医治。
巫夏回到大丫家,默默收拾她少得可怜的行李。
把最后一张符纸放进乾坤袋,门口突然涌进一股灵气,接着房门被敲响。
一个慵懒的声音透过门传了进来。
“巫夏小师妹?”
这个声音,这种昵称……巫夏直觉不好。
一边祈祷着最好不是他,她一边开了门。
青年一张脸平平无奇,穿着剑宗的白制服,抱着剑,笑眯眯地等在门口。
见她出来,他挥挥手里的剑,感慨道:“小师妹让我好找,居然躲在这个角落。”
巫夏:“……”
总感觉杀人狂魔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寻找下一个目标呢。
“贺师兄。”她老老实实打了招呼。
贺清已经迫不及待了,“走走走,育婴雌蛛在哪儿?”
“它已经被我杀了,小蛛魔们也被我杀了。师兄,你只要帮我检查一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贺清颀长的身子猛地顿住。
他没了笑,脸上挂着阴恻恻神秘莫测的表情。
总感觉他下一刻要跳起来一剑劈开她的脑袋……巫夏后退,无辜地盯着他。
杀人狂魔毕竟也要杀人才能对得起自己的称号,但是在宗派里他又不能乱杀人,所以每每都出去故意找些别的宗派弟子。久而久之,他声名远播,大家见到他都绕路走,也就造成他无人可杀的“尴尬局面”。
于是他现在改杀蛛魔,杀完之后把它们的魔核收集起来作战绩,传闻他的乾坤袋都装满了,不得已换了另一个!
让他跑一趟,却又什么都不能杀,可不是在惹他嘛。
贺清盯了她一会儿,摆摆手,“算了。”
他丢给她几个瓶子,“快调息,我先去查探。”
巫夏固元丹和灵石双管齐下,右手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体内枯竭的灵气也重新运转。
“师兄等我一下!我也要去!”
顶着他诧异的目光,巫夏“死皮赖脸”地跳上了他的飞剑。
两人来到当初那座大山,这里地势不稳,已经有人在外围拉了一条线,禁止进入。
金色的光芒穿过蒸腾消散的雾气,洒在湿润的青草芳菲上,入眼一片明亮。
贺清扫视一圈,把剑插在土里。
须臾,只有风吹动的山野中,一阵汹涌磅礴的神识杀气腾腾地以他为中心散开。
它气势极猛,恨不得上天入地,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群被吓得昏厥过去的各种山间生物。
巫夏暗暗心惊,师兄不愧是师兄,这神识的范围大得夸张了吧!
他似有所察,神识贴着山石长驱直入。
感受到极其微弱的魔气后,他拉近神识,发现对方距离他太远,无法直接攻击。
“在下面。”他指指崖底,“只有几个半死不活的。”
他手一挥,长剑落在空中,散发着莹莹的光辉。
巫夏再次跳上他的剑,两人迅速下坠。
等到耳边尖锐无比的风啸声消失,巫夏来到崖底,没有管开始“小开杀戒”的贺清,而是径自去找周明的尸体。
崖底杂草藤蔓到处都是,长得比人还高。前几天又被万钧海水灌溉,土地松软潮湿,隐隐约约有要变成沼泽的趋势。
找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气得她踢了一脚芦苇。
这一踢,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出去,险些落到正在残忍把蛛魔分尸的贺清头上。
好在他挺聚精会神的,没有被惊扰到。巫夏小跑过去,发现是一颗头颅。
脸已经摔烂了,根本看不出来是谁。
她把它抱起来,来到刚刚那片芦苇丛。想一想,她手一挥,两米多高的芦苇丛顿时被齐根切断。一阵大风刮过,露出下面一堆淤泥似的红黑色液体。
几个被裹在蛛网里的尸体倒是完好无损,他们像茧一样浮在水面,洁白的蛛丝熠熠生辉。
还有几张人脸、几个后脑勺相继浮出淤泥,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残缺的、摔成肉泥的四肢和躯干。
鲜血和淤泥的臭味夹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巫夏走了一步,靴底顿时吸饱血,挤压出多余的红黑色液体。
放眼望去,方圆半里都是这片“沼泽”。
她本来只想把周明的尸体找到带回去,可目光流转间,她看到了大丫。
一部分的大丫。
一丛芦苇倒下,盖住了她那空荡荡的眼眶。
不仅是她,周明、芸娘、林三虎……还有众多被期待之人,全都挤在这里。
贺清把最后一只蛛魔踩成肉渣,被气流涌动的声音吸引目光。
巫夏的乾坤袋飞在半空,口子大张,下方一团团乌黑猩红的淤泥和尸体被源源不断地吸进去。
他挑挑眉,“留几个给我,正好手生了。”
最后一滴液体也飞进乾坤袋之后,巫夏才心虚地摇头,“这是村上的人,我答应要把他们带回去的。”
“你倒是热心。”
两人又去了别的山头,里里外外搜山。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确认一根蜘蛛丝都没有后,巫夏总算松口气,和贺清一起回到村子里。
她找到村长,宣布要见全村的人,不论他们有没有在昨晚受伤。
一堆人不情不愿地被赶过来,看向她的目光大多变了。
“陶子赫那家伙有恃无恐,居然回家了!”
“仙子,你不去替□□道吗?”
“是啊是啊,昨晚到底怎么了,仙子是不是在帮他啊……”
不过也有一部人依旧热络,同她友好地打招呼。
巫夏颔首,把贺清给自己的固元丹全分下去。像是魔法一样,那些丑陋的伤痕伤疤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肌肤。
大家看她的目光又纷纷变了,恨不能跪下来给她磕头。
巫夏摆摆手,找了一块空荡荡的土地,把足足几吨重的淤泥混着尸体,当着众人的面浇在地上。
一开始大家还很好奇,但是等到最大胆的那个摸到一条腿,两眼一翻昏厥后,剩下的一大半裤子里流黄水,也纷纷翻白眼,怎么叫都叫不醒。
清醒的人中有一半跑了,只有几个胆子特别大的人互相搀扶着,一脸苍白。
“这是什么啊!”
“是尸体!”
“呕!”
“呕!”
“好多尸体!怎么会!仙子要干嘛!”
“这些人,是曾经被妖物掳去的人。”面对着寥寥无几还清醒着的人,巫夏脸色不太好,她忘了这只是一群普普通通的村民了。
“他们的遗骸,我交给你们,你们把各家失踪的人找出来就可以走了。谁若找到周明,跟我说一声。”
这个难度实在是大,先不说他们七零八碎的遗骸,单说这几个清醒的人中,就有一大半不愿意干这件事。
“只给你们一个下午的时间。”贺清突然凑过来,“到傍晚,我就会一把火烧了他们,过时不候。”
现在民众接受的丧葬方式只有土葬,若是一把火烧了,那可是大不敬!
人们相信不得安息的人的灵魂会徘徊逗留在原地,那可不就糟了!
众人脸色纷纷难看凝重起来,赶紧把几个装死的叫醒起来。
妇孺回家,男人留下。
还有腿快的,已经去镇上通知人了。
这一片没有仵作这个职业,能帮得上手的,只有几个赤脚大夫,多几个人多几分力。
比较欣慰的是,周明的尸体保留得还算好,没几下就找到了他。
巫夏把他单独搬出来,一手按着他的手,让灵气流通他冷硬的尸体,试图去找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如果陶子赫说的是真的,那么周明身上或许有蛛魔控制的痕迹?
总不可能是他心甘情愿为蛛魔做事吧?
但是反反复复查探几遍,都没有找到痕迹。
贺清见她愁眉苦脸的,笑眯眯地推开她,拿出自己特制的器具,准备肢解。
巫夏:“……”
“师兄,最好不要毁坏尸骨。”
“放心,这群刁民看不出来。”
巫夏:“……那你当心点。”
她一回首,撞上一个神色恍惚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堆灰色的东西,被巫夏一撞,散落在地上。
她巴巴地去捡,在地上拼成半个瘦弱的人形。
看样子,是个孩子。
“仙人,求求你。”她呆滞的眼睛一转,蓦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并不停搓着,泪如雨下,“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她不停磕着头,黄色的沙尘被染成红色。
“求求你,仙人,我刚刚都看到了……那个男的肩膀都没了,吃了你的药,他肩膀上的骨头和肉又长回来了。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孩子。仙人……”她说得断断续续,“我孩子小,要不了多少肉的。求求你,给我一颗药吧。”
她深深地把头埋在孩子小小的骨骼里,哀求道:“我也可以用我的骨头和肉换的……求求你……救救他……”
在远处找到自家家人遗骸的村民,听到这话,他们沉默而绝望的目光亮了一瞬,纷纷乞求地盯着她。
一瞬间,这个村子里涌出的巨大悲伤,几乎让巫夏窒息。
第23章 一直以来,因为陶子……
一直以来, 因为陶子赫的原因,巫夏不太喜欢这个村子,这些村民。
可是此刻, 当他们饱含泪水的眼睛盯着她时, 她突然体会到了那种绝望中的希冀。不论之前他们如何, 在亲人、爱人和孩子的尸体面前,他们都是脆弱而敏感的。
迎着那些痛苦而哀求的目光,她缓缓摇头。
“死人, 无解。”
撕心裂肺的哭声飘在整个村落上方,那女子还不肯放弃,跪行到她脚下,一个劲地摇头。
两个女人赶过来拉开她, 俱压抑着哭腔,“把康康葬起来吧……”
尸堆旁,那些乞求的目光收回去, 变得麻木而艰涩。
又过了一会儿,陆陆续续地从远方镇上来了几支队伍。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曾经问过她儿子消息的那个卖酸梅汤的老婆婆也颤颤巍巍地来了。她拄着棍子,一个个看过去, 浑浊的眼里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最后, 她站在一堆破破烂烂的衣服前,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大丫的爷爷也在二蛋的搀扶下赶来,这个每走一步都喘气的老人,见到自己一部分的孙女时,流下了这辈子最后的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