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述了一个既定的客观事实后, 我看似回答了他的疑问。
面对我小心翼翼的答案,阿提卡斯只回以了一个‘噢’。
这反而更让我觉得不妙, 因为我相当怀疑他是看出了我的警惕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假如真的是如此就糟糕了, 这相当于我向他暴露出了我和帕什之间的关系不同寻常。
不行, 我得反击。
起码得弄明白阿提卡斯的用意。
“您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他不假思索道:“有一点好奇。”
“……”
完蛋了。
我完全看不出他究竟是真的好奇还是假的好奇。
假如不是阿提卡斯的功力太深, 那他大概就是传说中心机婊们的天然克星。
可另一方面,我又很担心这次的事件同样是由于我心机太多导致的——就像是之前费特的那桩乌龙。
在我试图揣摩阿提卡斯的时候, 他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拿起了餐牌问我:“橙子口味的蛋糕如何?味道不会太甜腻。”
可我就是喜欢又甜又腻的。
陈列柜里那一款焦糖巧克力雪花蛋糕几乎完美地踩在了我味蕾的审美上。以前帕什在得罪了我之后,总是能用又甜又腻的点心把我哄好, 让我一度觉得明明生而为人却相当缺乏尊严。
该死,我太失礼了!
我怎么能在和美丽的四皇子殿下共进美好的下午茶时光时想到那个混蛋呢?
懊恼了一下, 我朝阿提卡斯笑道:“谢谢。您的推荐一定很不错。”
但我还是想吃焦糖巧克力雪花蛋糕。
大概是我对心头好仅仅一瞥的目光也都充满了渴望, 阿提卡斯不仅看了出来, 还笑了起来。
他一笑, 我便觉得橙子口味的蛋糕也许……也不是不行。
我刚做好了接受橙子口味蛋糕的心里准备, 体贴入微的阿提卡斯便笑道:“但偶尔试一试甜腻的蛋糕也不错呢。”
……
……
跟阿提卡斯共进下午茶的时光既使我心旷神怡, 又让我精疲力竭。
我们聊了许多。
他也问了我很多问题。尽管乍一听上去都是些普通的问题,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导致每一个字眼都回答得谨小慎微。
能明白吗?
就是那种被不能得罪的面试官以各种问题摧残着、折磨着,然后又被天使的美貌刷地一下治愈的奇妙体感。
“下午的时光我度过得很愉快。”
“我也是。能和您共同进餐, 是小女的荣幸。”
如果可以选择,请让我远远地欣赏您惊人的美貌,不要再邀请我吃饭了。
“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伯爵夫人也能如今日一般开朗健康。”
“借您……吉言。”
真的求求您不要再诅咒我生病了,好吗?!
*
午后便如此度过了,趁太阳还没有下山,我和骑士萨雷赶忙去找我的小姑蒙丽娜。
她对我的出现似乎不是太意外。
当远远地见着了我的身影,她送别了最后一位客人,然后把花店门前的小木牌翻到了‘休息中’。
蒙丽娜邀请我坐在了被鲜花包围的休息室里。
也比我更先一步地出声了。
“只要你不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会尽量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
就算再怎么不想见到我都好,蒙丽娜她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她难道不知道用这般无所谓的口吻和跌进钱眼里的的黑心商人交涉,会让我想夺走她的一切吗?
我忍了忍,努力劝自己善良。
可这努力似乎不见成效,我一张嘴,说出来的,依然不是人话。
“我想用五十万亚兰特币买走你持有的所有月光旅馆的股权。”
上午我还在心里痛骂伊芙和嘉比里拉是冷酷无情的吸血虫,没想到才过了小半天,我也化身成为了和她们相差无几的魔鬼。
虽然真的是坏透了,但不得不说这种堪称打劫诈骗的感觉真的是爽翻了!
蒙丽娜当前持有月光旅馆20%的股份,而我以区区五十万的价格收购,实属相当黑心了。
就算眼下月光旅馆陷入了一时的经营困难,可它依旧是驰名的高端连锁酒店,是各国政客、富商、贵族的不二之选。
不过,实际上我也预留了一些讨价还价的空间,以确保我能在理想的价格区间里达成目标。
可出乎意料地,蒙丽娜居然直接答应了我刻薄的要求。
和她干脆利落地关闭花店、邀请我坐下一样,她爽利地应了声好。
我随即用相当古怪的眼神看她,恍如看待着战场上不做任何挣扎便成为了敌国战俘的士兵。
蒙丽娜读懂了我的眼神。
她的嘴角向上提了提,勾出一抹讽意,笑言:“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话而不高兴。但坦白说,我觉得你是跟老伯爵、又或者你的丈夫、我的哥哥十分相似的人,皆可以为了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永远不会理会别人是如何的痛苦。我不想和你产生交际,之所以这么痛快地答应你,只是希望你以后能够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她第二次提到了‘我的生活’。
回应她之前,我不由环顾四周。
这里到处都是干净又柔软的鲜花,香喷喷的。
由于临近仁爱之地,花店的生意应当会挺不错的。她会在这里遇见又送别形形色色的人,又或者和其中的一部分建立羁绊。她暗恋的药师也可能会到来,大概能像此刻的我和她,度过一个悠闲的下午。
多么美好又多么易碎。
只要我想,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她的安宁、她的生活。
我不屑又羡慕着。
因为,我也曾觊觎过类似的生活。但故事的主角将不会是男人,而是我最爱的母亲。
可我最爱的母亲早早地便死了。
穷极一生,我也不可能拥有梦想的日子了。
我能做到的,只是不断踩着许多人的鲜血、骨头向上爬,攫取无数的财富和权势,然后拼了命地把那些害死了她的人一起送进地狱里。
一定是馥郁的花香让我变得抒情了。
我强迫自己找回理性。
定了定心神,我取出了一份白纸黑字的合同,推到了蒙丽娜的跟前,不让情绪外泄,端出了伊莲恩式的冷漠,道:“如果你现在能签了这份转让合同,我明天便让人将五十万亚兰特币交给你。往后,也会尽量不再打扰你的生活。”
蒙丽娜点了点头。
正当我看着她提起了笔,即将很爽快地签下名字的时候,笔锋却陡然一顿。
她抬起了脑袋,嘴唇复张复合,方才落下决心,道:“我想提一个附加条件。”
什么?!
难道她刚刚表现出的豁达都是骗人的?关键时候反悔想来一个狮子大开口?!
狐疑着,我到底还是决定听她把话说完。
“请说。”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教会我……”伴随着话音,蒙丽娜的脸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音量也渐渐地弱了下去,像只小蚊子在嗡嗡嗡,听得我非常艰难,只能努力辨认她的嘴型:“吸引男生注意的方法。”
“……”
看来,我小姑的恋情陷入了瓶颈。
恩,说是恋情可能有点用词不当。
我怀疑是根本连萌芽都还不曾!
见我久久地沉默着——实则是无语,蒙丽娜忐忑不安地瞄了我一眼,后诺诺地催促:“你,可以帮我吗?”
“当然。”
应声的同时我还非常潇洒地一甩长发,展现出我过人的自信。
因为我是专业的。
专业的,就是如此自信。
作为专家,我不能先入为主,得先确认委托人的进度,才能对症下药。
于是我问:“你们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见面时会打招呼,然后,说上两句。”
“……”
我知道我的无语会很伤人,但是我真的忍不住。
“干、干嘛?!”
“蒙丽娜女士,我想,你这个花店也开了有足足半年了吧。”
“有问题吗?!”
“没有。”
对,我是专业的。
委托人是出于信任才选择了我,我不能打击而是要竭力帮助她才是。
我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体,双手相叠,轻轻搭在了裙子上,优雅地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完整地听听你们的故事吗?”
蒙丽娜红着脸应了声好,遂开始了讲述。
大概大部分的爱情故事都是如此老套。
无非不是在一个极容易滋生爱情的美丽天气里,心怀春事的女孩偶然撞见了让她心动的那个他,随后天雷勾地火、王八看绿豆,在至高无上的神的一声‘哦豁’中,就看对眼了。
噢,不过在蒙丽娜的爱情故事里,所谓看对眼,仅仅是她单方面的。
据她所言,让她心仪的药师似乎只把她当成了患者,而非可以交往的女人。
“……”
好惨。
却也很好解决。
“那就不要让他把你视作患者。”
“我也尝试过,但失败了。”
“原因呢?”
“因为我真的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我张大了眼睛打量她。
将蒙丽娜的状态收入眼后,我只能坦白地说,蒙丽娜跟我定义的重症患者着实有一段差距。
蒙丽娜默了下,后在我充满了质疑目光中,流露出一抹苦笑。
她说。
“是心病。”
她的下一句话更让我猝不及防。
“曼雅那个孩子,她……可能比我病得还要重。”
“这其实是非常难以启齿的一件事,若换在更早一点的时候,我肯定是说不出口的。”
之后,蒙丽娜说起了无人得知的秘闻。在我听来,更像是恐怖故事。
“我的父亲不是由于意外去世的,而是被密巴托杀死的,因为他实在太疼爱我们三个妹妹了,不忍心再让我们继续遭罪。但……正如我之前所说,你的丈夫、我的父亲,他们是非常相似的人,甚至拥有相同的癖好。”
“我知道曾在猫眼石庄园里发生的事情。但出于感谢密巴托的恩情和对心病的恐惧,我选择了袖手旁观。所以……假如可以的话,请帮我对曼雅说一句对不起吧。”
蒙丽娜把话说得朦朦胧胧。
但我听懂了。
我情愿我听不懂。
正当我咀嚼着在我心头涌起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之时,她卷起了裙子,让我看见了藏在大腿内侧的伤疤。
犹如沟壑又似石头的纹,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别样狰狞。
仅是看着,也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和绝望。
猝然间,我感受到了窒息的滋味。
像是有一双无比有力的手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的母亲患有忧郁症,在极端痛苦的时候,她也会像是这样,没有意义地,一下一下地,用锋利的刀刃伤害自己,看着鲜血流出,看着伤口结成疤痕。可是,她心里的口子则永远裂开着,永远无法结痂、不会痊愈。
我的身体不可遏止地轻颤。
一股称得上是恐慌的情绪油然而生。
我不敢去看,甚至想逃离这里。
所幸,蒙丽娜的话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那个孩子从不会让下人服侍的,对吗?”
“你可以去调查一下猫眼石庄园的地下室。我想,那些东西应该都还在那里。”
*
最终。
我还是哄着蒙丽娜马上把股权转让合同签给了我。我也满足了她的请求,向她传授了一些吸引男人注意力、屡试不爽的绝招。
事情都往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我的心情却实在谈不上有多愉悦,甚至仿佛心脏被一块千斤重的铁压着,每一下的跳动皆无比沉重。
原因自是在于蒙丽娜对我倾诉的那一番话。
返回猫眼石庄园的一路,我脑子里浮现的都是曼雅成熟又美丽的脸庞,她每每像是守护天使一样挺身而出的身姿。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在意她。
可另一方面,我的理智又在不断告诫自己:作为一个眼睛里只看得到钱、没心没肺的无情女人,我无需做多余的事情。
是的。
没错。
我无需做多余的事情。
于是,像是什么都不曾听闻一般,我回到了猫眼石庄园里,一如平常地和孩子们共进了晚餐、拌了几句嘴,以贵族式的浪费泡了一个玫瑰牛奶浴,再在昂贵的香薰助眠下,睡了一个非常安稳的觉。
然后第二天。
我对伊莲恩说:“去拿一盏油灯和地下室的钥匙。我们现在去地下室。”
不知道为什么,伊莲恩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觉得我要在地下室把她杀了灭口——虽然她没有说出口,可我确确实实读懂了她的表情。
“?”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在她心里树立了杀人魔的形象。
拿来了探秘地下室的必须工具,但知道地下室里只堆放了一些陈年杂物的伊莲恩无奈地问我:“你想做什么?”
“我想玩侦探游戏。”
“……”
伊莲恩看起来像是想用手里的油灯往我的脑袋上砸。
但她忍住了。
为她惊人的自制力而欢呼!
是以,为了锻炼我的洞悉力和分析力,我和伊莲恩打开了地下室的门,踏上了向下的螺旋阶梯,一步一步往深处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