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是三十近四十的年纪,她竟是连笑纹也没有,脸蛋光滑得跟少女似的,非常神奇。
“坐。喝什么茶?”
“请让我来吧。”抢在她之前,我的手搭在了茶壶的提柄,“冲一壶茉莉花茶吧?怎么样?”
她点了点头。
捎着茉莉花芬芳的白烟袅袅升起,把艾薇教授的脸庞掩盖得隐隐约约,平日横眉冷对天下人的冰冷眸光终于被渲染上了一层温柔的神色,她看着我,像是长辈欣慰地看着成器的小辈。
“半年多不见了。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我莞尔。
“一切都是托您的福。”
艾薇教授摆了摆手。
“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当初丢给了你几本书罢了。”
“但只凭我的身份,是绝对无法从图书馆借到那几本书的。”
“啊,是了。那个该死的等级制度。”想起了旧事,艾薇教授气气地慨叹:“在我读书的时候,它也给我使了许多绊子。但没用的。”她耸了耸肩,“不被允许上的课就扒拉着门角去偷听,没有资格选修的专业课就读书自学。费尽了心机结交那些贵族朋友,就是为了能让他们带着进出限制区域。”
“跟你如出一辙呢。”
我们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她深知我的不易正因她曾经体会过所有我遭遇过的艰辛。
笑过之后,半年光阴产生的隔阂突然就消失了。
尽管如今我脱离了平民的身份,投机取巧之下获得了比艾薇教授还要高上一点的贵族身份,但是,眼前是师是友的她,依旧是能和我在深夜聚在一起吃麻辣香锅的女人。
“最近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听说了不少。”她和蔼地问我:“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我微微摇头。
“准确来说,是交易。我们希望能雇佣您成为香施纪的技术顾问。”
“露薇尔,你觉得我缺钱吗?”
她反问我。
“不缺,所以我为您准备了另外的报酬。”在艾薇教授好奇的目光下,我像是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张小卡片,“这是据说只有上层贵族才能够享有的地狱辣麻辣香锅终生券,您看怎么样?”
“哈哈!”艾薇教授乐不可支,“你可一如既往是个聪明的孩子。”
“承蒙您夸奖。”
我非常谦虚。
以致在应对艾薇教授的话锋一转时变得措手不及。
她说。
“既然依旧聪明着,你又为什么要去碰那些不好的东西呢?”
我愣住了。
按照我对恩师的了解,这大概不是试探,而是她确确实实看穿了我,知道了我试图隐藏的秘密。
直接束手就擒,我苦笑着问:“您怎么知道的?”
艾薇教授挑眉,神情一下变得相当严肃起来,不满我对她的看轻:“你在小瞧我的鼻子吗?”
我瞬间悟了。
“您的嗅觉已经灵敏到犯规的程度了吧?”我唉声叹气:“为了不在您的面前露出破绽,我都特地在随行员工的外套熏上了刺鼻的干扰气味,这两天也泡了不下十次的澡。”
艾薇教授一顿,随即沉声反问:“做了这么多准备功夫也依旧被我拆穿了,露薇尔,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吭声。
我确实知道。
大概是因为那股要命的香气已经深种我的肌肤、血液,以致无论添上如何的伪装,在艾薇教授面前,也只如戏团的小丑一样滑稽可笑。
艾薇教授的语气愈发的凌厉起来,她看起来既头疼又无奈,“身为我的得意门生,你应该足够清楚那是多么危险的东西。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我明白。”我眨了眨眼,没有否认,甚至死不悔改:“但是它就是有这种魔力。让人明明知晓它是如何坏透了的存在,却依旧无法抗拒。”我给出了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就像飞蛾扑火,”
“……”
艾薇教授沉默了。
但更像是被我气得说不出话。
凝视了我好一会,她揉了揉太阳穴,问:“需要我帮你联系仁爱之地吗?”
“千万不要。”我马上拒绝:“被他们抓住了的话,我就完蛋了。”
为了让艾薇教授不举报我,我试图说服她:“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一直这么下去的。”
“所以这一次您就当不知道吧,好不好?”
我笑得甜美可爱,双手合十,卖乖讨饶。
第39章 四一 本地生产 他没有心。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仿佛听到了些什么荒诞不羁的可笑笑话, 艾薇教授扬眉反问我。
我却毫不心虚。
说起来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相信,但实际上,每一回每一次, 我都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正如我无法抗拒美丽的金银珠宝, 我只是想得到它。
它让我感到了很充实、很幸福的感觉,填补了我内心无底洞一般的空虚。
而这种空虚感, 是我曾经用多少金钱和珠宝都无法填补的存在。
但它可以帮我。
它给了我救赎。
我知道,我脑海中的神之音也知道, 所以, 它也一次次用不辨男女的声音提醒我、欢迎我。
不得不说, 它实在一如其名, 完美地拿捏住了人性的弱点,像是至高无上的神一样将你内心的空洞窥视无遗。只要你心怀遗憾, 便能将你死死地掌控在股掌之间,插翅难飞。
但不要紧。
我知道它是如何的存在。我们之间,也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我帮它完成业绩。
它给我幸福。
……
我满目的希冀与乞求得到了艾薇教授的回应。
她一声长叹。
“你知道吗?我感觉我现在就是在溺爱你。”
我眨了眨眼睛, 笑道:“您一直都是这么疼爱我的呢。”
“明知你在引火烧身却放任不管,也算是疼爱吗?”
“当然。”
长久的沉默后, 她又是一次深深的叹息。
而我却悄咪咪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 我偷偷摸摸干的事情大概暂时不会被艾薇教授捅去审判庭了。
瞧见我如释重负的样子, 艾薇教授气不打一处来, 语气更是严厉:“帝国现在抓得很严, 你小心一点, 不要被牵扯进去了。”
身为始作俑者之一的我并没有怎么把艾薇教授的提点听进耳中, 只是应付似地敷衍了一句:“就算再怎么严,也有货源流进来呢。”
“流进来?”艾薇教授质疑了我的看法,她笑话道:“为什么一定是通过走私的方法进入亚兰特帝国?因为在其它国家奴佛卡是合法的、提炼技术相对成熟, 所以就注定是向内输入吗?”
我微怔。
在我乍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某个错误的前设蒙蔽了双眼的时候,艾薇教授又提点了一句:“只要有原料的话,哪怕是在我的实验室也能做出高纯度的奴佛卡呢。”
她的话一棒子敲醒了我。
我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为什么我对于奴佛卡是走私物品一事深信不疑?
确实有奴佛卡从海外流入不假,可这不能作为没有本地生产商的证据。
提炼高纯度奴佛卡的技术工艺、生产环境要求相对较高,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在本地生产。也正如艾薇教授所说,不仅是她,假如能给我一个优良的环境、足够的材料,我也能做到。
等等……不太对。
——我也能做到?
我不该拿我和艾薇教授作为例子,作为帝都首屈一指的药学教授和她每天像是牛一样那么努力的学生,我们属于极少数人。
奴佛卡不是人人能制作的。
由于它在很早以前就被帝国列入了禁药名单里,以致所有提到相关提炼工艺的书籍、文献全被销毁。别说外行人了,即使是内行人也未必能将理论实践于现实。但是,那些曾去往或来自奴佛卡合法国家的学者们、药师们或许不在此列中。
慢!
我记得,艾薇教授似乎曾经前往尔锡王国——奴佛卡最大的生产国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学术交流?
控制不住地,我看向艾薇教授的目光越来越充满异样。
“喂喂,别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我。现在在帝国内流通的奴佛卡跟我半点瓜葛都没有!”她向我比出了一个‘停’的手势,企图制止我的妄想,并积极从无中生有的罪名里逃脱:“我只是例举了一个可能性而已。”
我顺着艾薇教授对我的点拨思考下去。
合起的百褶扇扇骨在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我的双眼放空,神色却严峻:“您觉得有可能在帝国内大规模生产奴佛卡吗?”
“不是不可能。毕竟问题不在提炼工艺,而是在原料供应。”一顿,艾薇教授纠正了我:“你应该问,在亚兰特帝国有没有办法大规模获取原料,而不被人察觉。”
‘获取原料’确然是至关重要的问题。
毕竟和普通的草药种植不同,奴佛卡的原料来源……可以说得上是充满了诡诞的色彩。
思及此,我立刻举一反三。
“即使被察觉了,幕后操纵者是否能力在事件闹开之前,彻底掩盖下来。”
艾薇教授明白了我的话,脸上旋即挂上了凝重。
“说得越来越恐怖了。”
我的食指摇了摇,啧啧道:“这也是其中一个的可能性。”
如果奴佛卡的来源根本并非从他国走私,而是本地产出的话,帕什这么久以来找到的线索寥寥无几一事,便可以理解了——因为大方向根本就错了。
但如此一来,问题就变多了。
大批的原料从何而来?
是谁、在哪里生产加工?
幕后的操控者又会是谁?
太多又复杂又艰深的问题堆积在了一起,犹如一团麻绳拧在了一块,怎么解也解不开,也寻不见两端的线头。这让我的脑壳儿开始阵阵发疼了,耳边也传来了嗡嗡嗡的耳鸣声。只想赶快躲进我的被窝里,睡一个大觉,不理这些糟心事。
艾薇教授看出了我的异样,问候了一句:“身体不舒服吗?”
我说是。
她冷笑一声:“活该。”
又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你再不做点像样的事,我就打断你的腿。”
明明她凶得要死,我的心里却泛起一股暖意。
待那阵磨人的头痛过去之后,我站起身,活动了活动身体,让血液流动、醒醒脑子。我向艾薇教授问:“您要不要趁现在跟我的员工们洽谈一下?我想借您的实验室用用。”
“做什么?”
“毒药。”
风雨将至,我得做好准备。
当然,除此之外,我还想确认一件事。
“实验室随你用吧。”话落,似想起了方才那两个就差没直接将‘崇拜’写在脸上的员工,艾薇教授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你让他们进来之前把大衣脱掉,味道太刺鼻了,受不了。”
“……好的。”
……
花了点时间,我撇除了艾薇教授制作奴佛卡的可能性。
尽管我内心早已觉得她不会做这种事,可还是在她的实验室溜达一圈会更确信一点——毕竟她也说了,哪怕是提炼高纯度的奴佛卡,在她的实验室里也能做。
不过,即使艾薇教授参与了本地奴佛卡的生产,我也不会把事情捅去审判庭。
正如她盼望着我赶快戒了奴佛卡,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我的恩师和它扯上关系。
事情已经不同了。
若假定成真,眼下、此刻,在幕后操控一切的黑手远不是我们可以招惹的存在。
得小心为上。
一旦被牵扯进去了,只怕会像是被卷入罡风之中,被撕裂得连渣都不剩下。
妥善处理完艾薇教授以技术顾问的身份加盟香施纪一事后,我回到了沙弗莱庄园,并马上写了一封信函寄往拉格瓦桑的宅邸,名义上是给罗莎琳德,实则是向帕什传递消息。
结合了从艾薇教授那儿得到的启发,我以极为嚣张的态度、不屑的言辞嘲笑他的业务能力和调查进展。
没有过太久,他给我回信了。
一封一个字都没有写的回信。
但是,信纸的正中画了一只陆龟。
我一秒就懂了。
尽管我很怀疑他在暗示我的脑子就跟陆龟一样小、得到消息的速度也跟陆龟一样慢,但我想,他最主要的意思是——奴佛卡是本土的产物,而非跨海而来。
他知道。
他早就知道了!!
却一直不跟我说,甚至还误导我出现在帝国内的奴佛卡是从海外走私而来的货物,让我对此深信不疑。
同时间,我也再次被他险恶的居心震惊了。
细想一下他不明言的原因吧。
如果他一早告诉我出现在市面上的奴佛卡被冠上了‘亚兰特帝国产’的标签、无疑是和帝都某位、甚至于某一些大人物有关系的话,我还会愿意涉及其中?积极地参与调查吗?
——不可能的。
我现在可是连乘着马车溜号都嫌慢!
果然,论坏我还是坏不过他。
我的心肝是黑的,而帕什则是直接没有。
为了宣告我的愤怒,我在空白的信纸上画了一颗心,然后用鲜红色的墨水打了一个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