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刻意改变了字体,但李文谦还是能认出这是自家姑姑的字迹。
姑姑要做什么?
七月十六日,五天后。
李文谦问海溪:“这张纸条原先是藏在什么地方?”
海溪行事周全,自然有问过送纸条的人,因而对答如流:“这张纸条藏在无由寺大殿内的一个团蒲里。”
寺庙的团蒲不会每日都洗,若是下一次拆洗的时间正好在十六日之前……
李文谦:“派人去无由寺问问,他们下次拆洗团蒲是在什么时候。”
海溪领命而去,李文谦拿着纸条到了紫宸殿,挑了个没人注意的时候,学着李余的样子,将纸条撕碎泡进茶盏里,等纸屑被泡得稀烂,他才叫人换了盏茶。
下午的时候,海溪告诉李文谦,按照无由寺的习惯,明日便是拆洗团蒲的日子。
差一点。
李文谦不确定纸条上的内容是不是真的会实现,却还是松了口气。
因为这一插曲,李文谦并没有像原先计划的那样,去给李余使绊子,好让李余留在京城。
可即便是没有他插手,皇帝也没这么容易松口。
偶尔皇帝问起李文谦的意见,李文谦总是一脸为难,不帮李余说话,也没有支持皇帝的意思。
五天后,李文谦从一大早就开始等着,结果一整天都过去了,并未听说摘星楼有什么异样发生。
可李文谦总觉得不安,终于在深夜子时,李文谦被一声巨响吵醒,连忙遣了人去问,得知是摘星楼地陷,半座楼都榻了。
明明是天气逐渐转凉的初秋,李文谦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晚,李文谦彻夜未眠。
他当然不会以为李余能预知未来,只当李余是利用什么特殊手段,提前发现了摘星楼的情况。
可他没忘记纸条上写了什么,也没忘记李余藏了多少纸条,万一其他纸条上写着不一样但是更加令人心惊的内容,他不敢想象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李余企图把自己逼上死路的举动叫他震惊,也叫他害怕。
他不明白,姑姑为何要这么做。
第二天早上,海溪同李文谦说起摘星楼地陷的具体情况,说着说着,不免提起快要重建好的东宫。
李文谦忽然想起姑姑将他和十三叔从大火中救出来的场景,当时姑姑打开他们藏身的柜门,表情并无欣喜,完全不像是专门进来救他们的样子。
还有救出他们之后,姑姑便转身走向火海。
难道从那时起到现在,姑姑从未放弃过寻死的念头?
李文谦又想起前些日子姑姑的手受伤了,手腕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结合姑姑刻意准备的纸条,还有那些对她不利的传闻,李文谦断定,她曾经是真的想死。
之所以说是“曾经”,因为姑姑最后还是把纸条给回收了。
她改变主意不想死了,因为她准备去找闻帅。
李文谦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当天,李余照例来让皇帝放她出京城,皇帝问李文谦的意见,李文谦一反常态,说道:“下个月不是要运送军饷到北境吗,不如提早出发,也好护送姑姑一同前去。”
皇帝意外:“朕以为你是最不愿意看安庆离京的人。”
李文谦当然不愿,可要是闻鹫能让李余打消寻死的念头,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牙撮合这两人。
毕竟李余的手段太邪门了,要不是李余自己改变主意,他真没把握能在未来保住李余。
李文谦:“京中风言风语太多,与其处处防着,还不如让姑姑出去散散心,也好叫有心之人无处下手。若是怕谁说什么,皇爷爷可以给姑姑挂个闲差,免得旁人说姑姑是遭了您厌弃,被您赶出京城的。”
反正尚鸣早就踩着三皇子入了朝,再来一个头顶官衔远赴北境的公主,也没什么。
皇帝本就想放李余出去,只是没想好该怎么安排,如今听了李文谦的话,有心磨练他,便把这事交给了他。
几日后,安庆公主李余作为督运使,随押送军饷的军队一同,前往北境。
出发前李矜跑到李余府上,哭着赖着让李余带她一起去,还说自己会点武功,箭术又好,一定能保护李余。
李余直接叫人把李矜给扔了出去。
谁知从京城出发后,随行的婆子在装行李的大箱中发现了不知何时偷藏进来的李矜,那傻妞在箱子上开换气孔也不知道多开几个,竟因缺氧被活活憋晕了过去。
若不是同行的士兵听动静不对,叫婆子去打开箱子查看,李矜怕是已经被闷死了。
颠簸的马车里,李余支着下巴看着李矜:“我若是叫人送你回去……”
“大不了我再跑一次。”李矜很是倔强。
李余叹息,不明白了:“你到底想干嘛?”
李矜:“我就是想去北境。”
李余:“那不好玩。”
“我知道!”李矜顿了一下,说道:“父亲同我说过。”
父亲,不是父皇,李矜过继后,便是端王的女儿,她的父亲,自然是指端王。
李矜过继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像条疯狗似的,乱发脾气,还抓着萧若雪不放,看起来比李余更像个疯子。
她与端王府的王爷王妃关系也一般,不冷不淡。
可在安郡王大婚后,皇帝把端王叫去,将李矜险些被掳走一事同端王说了。
端王回去之后就罚了李矜,李矜不满,觉得端王又不是自己亲爹,凭什么管自己,结果被端王打了手板,哭得稀里哗啦。
那之后李矜和端王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端王开始管着李矜,李矜又不服管,时常闹得府里上下鸡飞狗跳。
后来李矜在李余那挨了三皇子一巴掌,端王知道后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过了没几日,三皇子便来找李矜,李矜这才知道端王在朝上处处为难三皇子,替她好好出了一口恶气。
李矜同端王的关系因此得到缓和,端王妃想把娘家侄子推到李余面前,托毫不知情的李矜邀请李余一起去上香,也是在那个时候。
再后来,京城爆发天花,他们也算是一起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
端王时常跟李矜说起北境,因为端王有两个儿子,老大在京城,老二在北境从军。
老二是偷偷去的北境,端王置气放了狠话,让老二有本事就别回来。
老二也是个倔脾气,不回来就不回来,这么多年居然连书信都没往家里捎一封,端王想要偷偷打听自己儿子的情况,还得拐弯抹角找别人帮忙。
李矜和李余说了一下原委,最后道:“所以我不是去玩的,我就是去叫那个混蛋写封信,让我带回去给父亲。”
李余捧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还问:“他要是不肯写呢?”
李矜:“他要是不写,我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写!”
倒还真是李矜能干出来的事儿。
李余咔嚓咔嚓嗑瓜子,也没再提送李矜回去的事,只让李矜自己先写封信回去,免得端王担心。
两个月后,李余一行终于抵达北境。
第六十五章 “闻帅可知这次是我督运?……
避风城有座北庭都护府, 原先住的是负责管辖北地十三州的大都护,但自先景文帝时期,北庭大都护勾结外贼, 致使北地沦陷近半,死伤无数后, 这北庭大都护的职位便算是在北地以及中央留下了阴影,被彻底废除。
现在护着北地十三州, 为大祁守卫北境防线的, 是赫赫有名威震四方的风火军。
李矜从一大早, 听说快要到避风城起,整个人都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还总跟“前尘尽忘”的李余科普——最后一任北庭大都护叛国,北地十三州沦陷近半, 赫塔族率五万骑兵绕过肃州南下, 如一柄又快又利的剑,直冲皇都。
被十三州护在身后的安乐之地哪里抵抗得了刀口舔血的赫塔族, 所过之处无不被烧杀劫掠,哀鸿一片。
当时的大祁比较重文轻武, 即便是调度了临近州府的兵马, 数量上占据优势,依旧没人有把握能抵御得了来势汹汹的赫塔族。
有官员提议迁都避祸,景文帝宁死不允,尽显君王气节,最后是景文帝膝下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儿子主动请缨, 率领前来支援的军队,硬生生打退了赫塔族。
也是那位皇子将沦陷的北地一一收复,那皇子还在北地戍守几十年, 重编北庭军,由景文帝重新赐名,这才有了如今声势浩大的风火军。
“但我听父亲说,风火军内部也没多和睦,疾风营和烈火营分踞灵江东西,谁也看不惯谁,时常叫夹在中间的晋、曲、林三洲州牧叫苦不迭。”
李余缩在马车角落里,蜷成一团,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那不挺好的吗。”
虽为一体,却又相互牵制,只要闻鹫不犯糊涂,任何一边走了北庭大都护的老路,另一方都能立马渡江牵制。
难怪皇帝说什么都不想让闻鹫回北境,闻鹫能力虽强,镇守一方,还压得住风火军,但也因为他是风火军主帅,威胁太大,皇帝不得不忌惮。
可闻鹫对皇帝,明明是忠心耿耿。
李余有些为闻鹫叫屈,却也无法指责皇帝,毕竟人心隔肚皮,皇帝没看过《母仪天下》,闻鹫又长年待在北境,若仅凭一次开恩就傻愣愣地相信闻鹫会一心忠诚于他,反倒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做皇帝的料。
不过在那之前……
李余抱紧了自己。
她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吧。
这一路不仅有军队护送,皇帝不想让李余掉了公主的排场,还给李余安排了会武功的侍女贴身照顾。
可即便如此,李余还是因为舟车劳顿病了两回。
李矜倒是有点底子,也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过几次。
为这,原本能在一个半月内抵达的行程,硬生生拖了两个月,幸好他们提前一个月出发,不然真就耽误事了。
避风城作为边境城,为防止细作潜入,进出卡得非常严。
哪怕他们是押运军饷的队伍,也只能插队入城,该进行的检查一项都不能少。
只一点,先前从未有过公主做督运官,公主身份尊贵,又是女子,该如何检查公主的马车,就成了问题。
和李余同行的押运官办完了差事还是要回京城的,就想给李余卖个好,让避风城的守卫给李余特殊优待,直接放行。
李余倒是没什么,稍稍示意后,和李矜一块戴上幕篱,就从车上下来。
原本长至裙摆的幕篱被改成及腰的高度,白纱笼罩下的面貌看不分明,但露在白纱外的层叠裙摆与双鲤玉压裙,却是北地从未见过的精致与华贵。
倒不是说这里多么贫瘠,只是地区不同,崇尚流行的东西也不一样。
北地官家女喜欢的一匹上等骏马,运到京城可不比京城官家女特地去金楼打的一套头面便宜。
不过画风不同是真的招人瞩目,李余和李矜两个就像富人院子里娇养的牡丹,突兀地出现在荒郊野外,别说城门口等候入城的北地百姓,便是专门来接她们的官员,也忍不住朝她们多看了两眼。
李矜有些不太自在,李余倒是淡定,直接说:“按规矩办事就行。”
李余都发话了,押运官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待马车检查完,李余和李矜回到车上,入了城内。
城中安排给他们的住处不是驿馆,而是曾经的北庭大都护府。
这地方没人想住,可要就这么拆了委实浪费,干脆留着招待京城来的官员,省得另外再准备高规格的驿馆。
如此不拘小节的安排,也就只有作风粗犷的北境能干得出来。
李余在都护府门前下了车,这次她依旧戴着幕篱。
李余在京城是不爱戴幕篱的,觉得麻烦,可自从入了北地,她想不戴都不行,因为北地的风实在是太狠了。
城内还好些,城外的风还夹着沙,跟刀似的,刮得她脸颊生疼。
分派好住处,随行来的侍女便给她收拾起了屋子。
李余不等她们收拾好,先洗了个澡,洗完直接就躺床上睡了。
期间侍女换床帐,愣是没把她吵醒,直到晚上该去出席接风宴,李余才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完全没有满血复原的意思,依旧是憔悴得不行。
给李余上妆的侍女准备多用些胭脂,好让李余脸上看起来有血色,结果被李余制止了。
“别别别,就往淡了画,憔悴点挺好的。”
方便她在闻鹫面前卖惨装可怜。
收拾完李余带上李矜去赴宴。
李余到这之前打听过,知道但凡有皇帝从京城派来的官员,只要有时间,闻鹫都会在接风宴上见一见,免得皇帝误以为他藐视君威。
到这后李余又确认了眼下的局势,知道那些境外部族已经被打跑了好几轮,受到重创,短期内不会再来,所以闻鹫完全能抽得开身,过来赴宴。
但是这次,闻鹫没来。
期待落空的李余问一旁的押运官:“闻帅可知这次是我督运?”
自然是知道的。
押运官头冒冷汗,心道小道消息诚不欺我,闻帅与安庆公主果真是关系不和,不然闻帅怎么会单单缺席这次的接风宴,明明以往有空都是会来的。
李余看押运官的表情就知道答案是什么,也不追问,只喝了口北地的酒,想着该怎么去找闻鹫。
机会很快就来了。
李矜要去找端王府的二少爷,自然得去他所在的林州营里找,听说那刚好有位疾风营的将领,李余借口不放心,跟她一块骑马,赶了两天的路,到了林州营。
入营后,李矜很快就见到了她想要见的人——李云岑。
李云岑和端王长得极像,不仅样貌像,脾气也像。最开始知道李矜是过继来的妹妹,态度也是不冷不淡,但听李矜说话格外霸道任性,李云岑的手就开始痒了。
可惜李矜是李云岑名义上的妹妹,而不是女儿,所以李云岑没法像端王似的打李矜手板,只能说话难听些粗鲁些,气得李矜拔剑和他打了起来。
李云岑军阶不低,跟着李云岑的下属见他与衡阳郡主动起手,吓得连忙看向一旁的李余,生怕郡主的亲姐姐因此动怒。
谁知亲姐姐从容地很,还感叹了一句:“嘴毒是你们北地军人的传统吗?”
下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