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像是鞋匠的手,可他往鞋上涂的又是什么呢?
此时巷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影,然而在这个陌生男人跟前,她竟然不感觉害怕,两人在原地等了约莫三分钟,他看了一下怀表,将鞋子放在她脚边,说:“试试。”
云知将脚伸入鞋中,尝试着轻轻踩了两下,又迈开步伐来回踱了几步——跟还在,她难以置信一圈,“这、真给修好了,也太神了吧……”
他没说什么,将瓶子放回摩托车后箱里去。
云知看着他的背影,道:“我把先生给砸了,您还帮我修鞋,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
这人分明只是路过,并好心帮助了她,但说话好像都不会超过三个字似的,清冷冷的。
她心中好奇,终究不敢逗留,道谢后,匆匆奔上楼梯,不敢再回头去。
宴厅的靡靡之音淡了下来,宁会长在里头念着开席的致辞,不时传出掌声阵阵。
云知仍回想刚刚遇到那人说话的嗓音……总觉得再哪里听过。
尤其是最后说的“没关系”。
“没关系。我垫。”
云知睁大了眼睛,总算回过味来。
——是在断桥上救他的那个男人。
她心头突突直跳,想要折返回去,却在旋身时看到那人推开后门,阔步而来。
他一边走,一边脱下了厚重的雨衣,露出了剪裁合身的黑色西服,衬得身段修长笔挺,摘下大兜帽时,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宴厅的灯如梦似幻,在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庞上渡了层淡淡的光晕,时光将记忆中熟悉的轮廓绘得更为深邃,昔日温润已淡,取而代之的是截然不同的英锐之气,几乎要让她认不出来。
但她认不出天下人,又岂会认不出他?
那人微仰着头,直视前方,从她身旁缓缓越过。
有那么一刹那,云知甚至怀疑时间是不是休止了。
他一现身,台上的宁会长停下了滔滔不绝的发言,众人顺着宁会长的眼神往门边望去,待看清来人,偌大的场子不觉静了。
宁会长亲自迎了上来,宾客们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邀他入场。
“刚说到大南大学,正好,我同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南大学校董会副董事长,也将担任沪澄公学的校长……”宁会长道:“沈一拂,沈先生。”
第十六章 今非昔比
沈一拂站在人群之中,彷如电影里被打了特写的主人公,显得十分翘楚。
这宴厅之中多得是锦衣华服、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儿,却没有一个人似他这般好看。
不知是他这一串的头衔够响亮,亦或是从他身上弥散的气质分外独特,以至于连台后的演奏队都慢下了节奏,他自然而然的接过宁会长的话,稍作介绍,随即掌声彻响满堂。
云知的目光呆呆的定在他的身上,挪不开。
他变了许多,变得比从前高挑,比从前清冷,比从前更加派头十足。
不变的是,无论走到哪里,总能轻而易举地占据所有人的视线。
他浓墨重彩登场,仿佛能将周围所有的光吸走,而她只能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远远看着。
前尘往事,本以为都放下了。
直到他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眼前,她才意识到,那些痴与怨始终印刻在魂上。
所以才会毫无缘由的对一个陌路人的声音念念不忘。
哪怕耳朵认不出,心依旧有记忆。
即便那些记忆……并不友好。
此时台上的灯光并不刺眼,云知只觉得眼眶涩然,下意识想要逃离,刚转过身,不留神和人撞了个满怀,她仓皇致歉,忽听那人问:“你怎么哭了?”
云知一讶,仰起头,又见到了宁适。
她哪晓得这位宁少爷找了她好会儿了,一见到她便条件反射的去观察她的鞋,没成想却瞧见了滴在皮鞋上的水珠子,再抬眸,便看那张小小脸庞上挂着的两行泪痕。
他并非没有见过女孩子哭,可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哭竟有些慌了,“你还在生气?”
“生气?”
“你要是恼我害你出了洋相,我替你把场子找回来就是了。”宁适道:“你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跑了,躲在角落里哭,给旁人见了还当是我欺负了你。”
云知这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不是……”
“那好好的,怎么了?”宁适不依不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参加晚宴会哭的。”
云知抿了抿唇,“可我就是想哭,想哭的时候为什么要憋着?你不想被误会,离我远点就是。”
“哎,我是在……”
“关心”二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幼歆就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哟,原来你们在这儿!”
她见云知侧头去抹眼泪,奇怪的看了宁适一眼,“宁哥哥,你又趁着我们不在,针对我五妹妹啦?”
“针对她?”宁适将神情一敛,恢复了标准的少爷讥诮,“我犯得着么?”
“我五妹妹才来上海多久,脑袋给你砸破了不说,今儿舞会上还给你摔了个屁股墩儿,你还说你没有欺负人?”幼歆冲他吐了吐舌头,又笑嘻嘻揽过云知的胳膊,一边拉着她走一边小声说:“宁少爷就这样,从来都不知什么怜香惜玉的,你啊,以后凡看到他避开点儿,就不会再惹出什么幺蛾子了。”
幼歆讲这样的话,也算是变相的暗示了,但此时的云知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听这些,见离舞台愈近,她不由顿下脚步:“四姐……我有点儿想回家了……”
“你傻啦?宴会才开始回什么家?点的鸡尾酒一口都没喝呢。”幼歆拉着她回到座位边上,不觉凑到云知耳边,悄声笑了:“瞧,是不是从来没见过三姐这副模样?”
楚仙没察觉到两位妹妹回来,一双漂亮的眸专注的盯着台上,仿佛在听什么稀罕的讲座似的,然则沈一拂连说场面话都言简意赅的,签完了善款书便踱下台去,没走几步,就有不少宾客蜂拥而上,或问候或攀谈,无论周围多么嘈杂,他始终持着礼节,除了面对师长前辈时会多加停留,耐心回应,在那些政客豪绅跟前,又是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样。
幼歆伸手在她眼前摆了摆,“嘿,怎么你也瞧入神啦?”
“我没有……”她轻咳一声,挪开视线,“我就透着奇怪,这里明明有那么多有身份的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上赶着巴结?”
幼歆又“嘿”了一声,“你还挺会用成语的。晓不晓得今晚这儿的宾客分为哪些类型?”
“企业界、教育界呃,还有……”
“不不,不是这么分的。”幼歆显摆挑眉道:“应该分为男人和女人。”
“啊?”
“男人结交朋友,要么看身份背景要么看才学或是知名度背景之类的,这位沈先生一人逐条全占,到了这样的场合被围着有什么稀奇的?”幼歆摇了摇手中的酒杯,“至于女人嘛,虽说每个人标准各有不同,有谁会不喜欢青年才俊呢?尤其是生得这样俊的……连我们冰清玉洁的三姐姐都难以免……”
她和云知小小声说话,见楚仙睨了个白眼来,忙装装样子抿住唇,“……俗。”
看云知傻乎乎的没应,幼歆又说:“不过嘛,这种人远远看看就好,离太近,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云知:“?”
幼歆捂着嘴说:“你别看这位沈校长看着是一表人才、有礼有节的,实际上脾气又古怪又特别严苛,我听我同学说,他之前在南京的大学任职还有个绰号,你晓得叫什么不?”
云知摇头。
“一枝玫。”
“什么意思,梅花啊?”
“玫瑰的玫,玫瑰动人,但带刺啊。”幼歆笑起来。
四姐兀自调侃,云知却是心事重重,还待再问点什么,余光瞥见“一枝玫”身影靠近了,忙端起酒杯,眼神不自然的瞟向别处。
等他路过这里,楚仙端起酒杯,主动上前道:“您好,沈先生,我叫林楚仙,去年您在南京金陵女院做演讲的时候我们见过面,那时我是学生代表,不知您可还有印象?”
见是学生,沈一拂微微顿足:“没有。”
果然一凑近就被刺着了,美如楚仙姐姐也不例外。
她握酒杯的手紧了紧,微微一笑道:“没关系,我想说,我现在也在沪澄念书,还有我两个妹妹,她们都仰慕沈先生才华已久,之前同我说想要听一次您的讲座,得闻先生今次担任沪澄的校长,不胜欣喜,若能得指点沈先生一二,必能够受用终身。”
幼歆被这一幌子“我妹说”惊傻眼,见沈一拂瞄来,更激的站起身来鞠躬,就差没当场蹦出一句“校长好”,而他的目光微微滑了过去,落在了云知身上。
云知垂眸避开视线,含着吸管一个劲的吸酒,不知其味。
沈一拂也只瞟了她一眼,回楚仙道:“我只是代校长,受用终身不敢当。”说罢跨步而去。
待他走远,幼歆蹿到楚仙身后去拍她的肩,“要死啦,没看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你还真敢上去搭话……”
“别人不敢做的事我做,才能留有印象。”楚仙望着他的背影,一边嘴角翘起,“你没看他对我笑了,我观察了他一晚上了,他对其他人都没怎么笑的。”
“嗤,少自作多情。”
云知见冷若冰霜的三姐对着自己曾经的丈夫露出一脸少女的娇羞,心情不可谓不复杂,转念一想,爱新觉罗妘婛都不知埋黄土底下多久了,这吃味儿的行为实在全无立场,更何况人家早就有新的妻子了……
等等,他不都订过婚了么?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着的,莫非三姐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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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桩婚事早不作数了。”回家路上,三姐妹坐在一辆车中,约莫是心情好,又见大伯不在,楚仙破天荒开了话匣子,“据说本来就是两家长辈的意思,订婚现场沈先生甚至都没有现身,后来没过几天,沈家就登报宣布和沈先生断绝关系了。”
云知大为诧异,“为什么?”
“这里头的道道外人哪里知道?”楚仙道:“据说沈司令一直都有栽培他继承父业的想法,甚至早些年还把他揪入军校中训练,天津一带的人还一度称之为沈少帅,只是他根本无心军政,为此也是几度忤逆沈司令了。”
幼歆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道:“我听说他那时候可荒唐啦,风流韵事不胜枚举,后来逃婚还闹的满城风雨的……”
楚仙哼道:“尽听那些嚼舌头的货色瞎掰扯。”
“哎!他那时隔三岔五就会上八卦小报,要是假的,他家还不把人报社给拆啦?”
“道听途说!”楚仙:“他一心投入科学与教育事业,做的都是利国救民的事,便是梁先生称赞他是栋梁之才。”
“你说的这些不也是小报上写的么?”幼歆不以为然顶嘴说,“反正我是不信,一个抛弃过自己妻子、又抛弃了未婚妻的人,会有多么高尚的品格。”
楚仙道:“沈先生第一任妻子分明就是政治联姻,那种裹小脚深宫里的无知妇人,哪能入他的眼?”
云知的呼吸骤然一紧。
幼歆做了个猪鼻子脸:“就算大字不识,娶了就得认。”
楚仙点她额头:“说的轻巧,要是让你嫁给大字不识一个的土财主,看你上哪儿哭去。”
幼歆去挠她的痒,“我爸爸那么疼我,才不舍得呢。倒是三姐你这样心气儿高的,别把未来姐夫也气的家也不回才好。”
楚仙傲慢一挑眉:“我可不是缺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可怜女人。”
两姐妹兀自笑着,殊不知她们口中的“当事者”正静静坐在一旁。
云知的手握得紧,指甲戳着掌心,不及那字字句句直戳她的心窝子疼。
原来,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裹小脚”“无知”“大字不识”就是她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痕迹,而他离去后她苦苦等候的那半年时光,即使多年以后,远在南边姑娘都能够轻易地戏谑和调侃,搭配“可怜女人”这样的修辞。
她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摇开窗户叫凉风一吹,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寒噤。
这时,幼歆不知和楚仙吵到什么点了,凑过来挠了云知一把,“你评评理,你评评理,三姐居然说我像深宫妇孺的做派,过分不过分?”
沉默了一路的五妹妹忽然道:“深宫妇孺是什么做派,你们亲眼见过么?”
两姐妹齐刷刷偏头,但见云知转过头来:“既然没有见过,又怎么能笃定一定是大字不识、无知迂腐呢?”
她的语气平缓而坚定,浑不似往日那般和和气气,反倒将幼歆的嗓子怼弱了,“你突然这么认真干嘛……”
“不是四姐姐让我评理么?说理怎么可以不认真。”
车内一时陷入尴尬而微妙的静。
云知也无谓打什么圆场,等到了林公馆,她整个人还是混混沌沌的,一进屋躺在床铺上,思绪七零八落的堆积在脑海中,不知该从哪里捋起。
拒婚……与家族脱离关系……校董……代校长。
不论哪一条都是那么的匪夷所思。
最难以置信的,是他就是那日桥上救了她的人。
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就像她的鞋砸中了他的头,也只是一个巧合。
于他而言,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学生,无所谓名字,也不会去记她的脸——但对她来说,对她来说……仍然心存不忿、不甘、不愿忘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