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二人走到尽头，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 黑漆漆的场景陡然由灵脉的冰冷白光点亮。陈音希不得不调低了义眼的感光度。
落入眼帘的是灵脉前偌大的数据监控仪器和无数亮起的虚拟屏幕。
在陆青云等人的见证下, 裴晏已然接过了灵脉守护的职责, 嬴氏宗亲的人又叮嘱了几句就便转身离开，徒留裴晏一人在放置仪器的高台上。
在贫民窟流亡的青年, 活了一辈子, 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肩负起如此重大的责任。
虚拟屏幕上的数据流，数百年来不曾间断，其中流淌过的不止是一个又一个的字节，更是裴家十几代人付出的心血与灵魂。
在这一刹那，裴晏满心里充满了激烈情绪, 可他的头脑却不像往日那般随心而动，为情绪左右。他只感觉自己清醒极了，清醒到回首过去，思及曾经以为天塌下来的苦难和让他耿耿于怀的仇恨，也不过是几件小事罢了。
“我……”
裴晏深深凝望着这台机器，而后又缓缓扭头看向陈茵兮。
小说中的男主角之一选择与女主角对视，陈茵兮略吃一惊, 却也没躲开目光——按照以往，她一定会闪避裴晏饱含激烈情绪的眼睛。
而现在，一个神智清明, 一个不再畏惧。
“对不起。”
青年用沙哑的声音低语：“拿你的恩惠一步一步逼迫你，茵兮，是我得寸进尺。”
陈音希：？？
怎么，继承家业还附带治疗红眼病和狂躁症的功效吗？！她大为震撼：要知道陈音希一直觉得裴晏是四个主角中脑子最有病的那个！
“咳咳，打扰一下。”
放在以往，周良绝对是乐颠颠吃瓜看戏的一份子，但在灵脉面前，他轻咳几声，打断了即将开始的真情告白环节：“裴家公子，可否先看看数据，再做其他议论？裴家宗祠的记录停留在六十年前，说不定灵脉检测的数据库里会有剩下的记录。”
裴晏抿了抿嘴角，而后谨慎地抬起左手。
他将手掌按在仪器某块仿佛琉璃质地的触摸板前，而后无数光点从琉璃板后方闪过，成功读取了裴晏的掌纹数据。
【掌纹数据已读取，正在确认用户……确认用户完毕。】
【欢迎管理员：裴晏首次登录系统。】
周良提醒：“读取过往数据。”
裴晏颔首，转而看向仪器：“读取过往数据。”
【请选择数据记录年份。】
“……”
这可不好选。
从六十年前裴通上报灵脉枯竭一事，到五十三年前嬴长宁夫妇身亡，其中整整七年的数据记录，得看到什么时候？
裴晏沉默地想了想，而后蓦然攥紧拳头：“搜索关于裴婴的数据。”
【正在搜索，请稍等……搜索已完成。读取到关于管理员：裴婴的数据有三百一十二条，请问是否从头播放？】
“是。”
【下面开始播放。】
系统提示的最后一句话落地，围绕着裴晏四周的虚拟屏幕，一个又一个地消失。裴晏退后几步，数据检测仪器的高台上陡然出现了两个全息影像。
显然，灵脉检测用的数据和仪器，与裴家祠堂用的同款技术。
站在高台上的男人身形瘦削挺拔，一袭玄色深衣，与嬴子黎容貌近似，正是之前就见过影像的嬴长宁。昔日咸雍城主眉头深锁，紧紧盯着虚拟屏幕上流动的数据，不出多时，他的背后走来一个男人。
“长宁公子。”
嬴长宁回头，看到的是一名与裴晏近乎一模一样的青年。
不得不说，和总是端着架势、皮笑肉不笑的嬴子黎相比，嬴长宁的性格要随和外放许多。见到青年走过来，他的面孔立刻变得无比柔和：“裴婴公子。”
来的正是裴晏的亲生父亲，裴婴。
“你也看到了，长宁公子，”裴婴不说废话，直奔主题，“咸雍灵脉确实濒临枯竭，我大哥得出的结论没错，从今年往后，灵脉中的灵石不过再支撑百余年。”
裴晏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复杂。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不是在酗酒，就是在打骂他和母亲。童年的经历让裴晏心生无边无际的愤怒和恨意，而他最恨也最想杀死的就是父亲裴婴。在裴晏眼中，他就是创造一切恶与不幸的终极阴影，然而——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神智清醒、言辞清晰的模样。
全息影像中的青年神采奕奕、双目清亮，年纪不大，与嬴长宁对话起来却是没有任何惧怕，完全称得上一句才华横溢，自信光彩。
而不管裴晏怎么样，影像中的对话仍然在进行。
“你可有办法？”嬴长宁问。
“有，只是——”
“但说无妨。”
“谢长宁公子。”
裴婴对嬴长宁行了一个推手礼，而后侃侃而谈：“眼下有两个办法最为可行，一则，是和汴城陈家联络，待到陈家实验成功，将实验品高价买来即可。”
“不妥。”
嬴长宁却摇头：“陈家的实验，他们自己都没搞明白。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上。”
汴城陈家？那不就是陈茵兮家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陈茵兮，而当事人却同样满脸问号：“我、我不记得，记得家中做过什么实验。”
而系统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停止播放录像。
只见高台上，裴婴并不气恼，继而说道：“二则，裴婴斗胆，恳请长宁公子考虑上传全程数据。”
此话落地，全息投影外的所有人都陷入困惑。
上传什么数据？
不止是六十年后的人茫然，连嬴长宁都很茫然：“裴婴公子指的是？”
裴婴挺直脊梁：“长宁公子可是在行宫内构架了灵域服务器？”
“确实。”
“若是你的灵域不止复刻了行宫，而是复刻了整个咸雍城呢？”
嬴长宁猛然僵硬在原地。
“如今的灵域研究已然完善，不少病入膏肓之人，见躯体药石无医，就选择上传意识到灵域，即为永生，”裴婴解释，“如今咸雍灵脉负担极重，主要是因为维持日常生活运转消耗极大。城市城市，之所以城市存在，无非是因为其中生活着人——倘若人不生活在现实中，而生活在灵域里，偌大的咸雍城，只需要一个足够的服务器，则省去了全部现实消耗。长宁公子，如此一来，咸雍灵脉剩下的矿量，还可再维持至少五倍于百年的时间。”
当裴婴说到一半的时候，其他人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而当影像中的青年直接说出自己的构思时，连同裴晏，甚至是全息影像中的嬴长宁，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中。
上传整个城市，完全抛弃现实生活。
放到六十年后的现在，也仍然是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啊！
陈音希不禁感慨：原来裴晏这个疯逼性格，还他娘是遗传的。
并且——
估计嬴二刚刚说的“拉咸雍陪葬”，就是这个意思。
穿越之前的陈音希也看过不少赛博朋克相关的电影、打过不少游戏，知晓网络与现实的关系一直是该题材热衷探讨的方向：当你的意识可以完全化为数据，脱离身体，在互联网中自由行动时，那么拥有身体，还有必要吗？
显然，裴婴是认定没必要的那派。
关键在于，也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肉身的存在没有必要。
若是没有必要，又该以怎样的新尺度，定义“人”与“生命”两个概念呢？
“这便是嬴长宁公子和嬴氏宗族产生分歧的原因，”周良若有所思，“恐怕长宁公子支持裴婴的主张，而宗族不支持，由此决裂，并且嬴氏派人诛杀嬴长宁和裴晏。”
之后裴婴带妻子逃离咸雍，前往蓬莱。看他这野心勃勃又主张极端的架势，最终怀才不遇，沦为家暴酒鬼，从一个极端到另外一个极端，倒也不意外。
别说是当年的嬴氏宗族觉得这想法疯狂，连六十年后的人也不太能接受。
陆青云深深拧起眉头：“难道嬴子黎也是这么想的？”
陈音希：“……”
想了想她机体里刚安装好的灵域数据，以及基本约等于活在灵域中的嬴子黎……
大老板可能还真是这么想的。
不过嘛——陈音希的思路却控制不住地飘到其他方面。
她记得自己穿越前读到了小说三分之二的部分，剧情推到嬴子黎即将出场，他派杀手杀死原著中的陈音希后，又强掳陈茵兮到咸雍，欲图娶她为妻。
目前可知，小说里如此推动情节，是因为嬴子黎寻剑不成，没请动周良这尊大神，自然也没法子因此为契机朝嬴氏宗族下手，不得不转而选择第二条路。
之前陈音希假定嬴子黎是想找其他世家联姻，而现在看来……
清理不干净嬴氏宗族，就无法上传整个咸雍的数据，六十年前嬴长宁与裴婴商议的方法二，仍然走不通。
那方法一呢？
陈音希抬眼，看向身畔的周良。
后者有所感应，扭过头来。二人视线交错，陈音希朝着他勾了勾手指。
周良：“嗯？”
陈音希：“当年陈家在做什么实验，你应该知道吧？”
周良一张俊脸立刻变得无比尴尬。
第83章 男的就是不行。
44
周良当然知情。
陈音希冷着脸看着他, 书生僵硬片刻，而后无奈说：“涉及陈家往事，私下再议如何？”
未曾料到, 陈音希还没说话呛他，一旁一直默默观察地陈茵兮却突然开口了。
小说里的女主角依旧是那副柔弱有礼的模样, 可出言之时却以不复往日的躲躲闪闪，而是用清灵声线认真争取：“我家的事情, 如若我不介意的话, 是否可以直言？”
周良的脸色不太好看。
陈茵兮又道：“陈家只剩下我一人, 请务必不要因顾及我的感受而耽误咸雍大事。”
这话说的相当漂亮妥帖。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了解清楚六十年前的前因后果，连陈家唯一的后人都说不在乎, 周良也就是去了推脱的动机。
“周良, ”裴晏拧起眉头，“你推三阻四，可是有其他预谋？”
“我能有什么预谋。”
周良苦笑几声：“我是能打得过你们，还是能随口招来十万亲兵设计你们？罢了。”
书生看了一眼陈茵兮，继而对裴晏开口：“烦请裴公子, 查一下五十四年前嬴长宁死亡之间的数据记录，既然嬴长宁与裴婴公子当年在关注此事，理应有记载。”
眼下裴晏一心只想搞清楚自己的父亲当年究竟在干什么，闻言直接登上高台，再次调出了相应数据。
五十四年前，搜索词条陈家相关，出现了两条相关记录。
【开始播放日志一。】
系统声音落地, 而后高台之上，裴晏的身畔再次出现了嬴长宁与裴婴的投影。
“长宁公子。”
裴婴步入高台，对嬴长宁开口：“陈家的实验成功了。”
嬴长宁身形一顿, 猛然回头：“当真？！”
不得不说，哪怕众人只是在全息影像中见过嬴长宁，记录里的昔日城主，也要比他儿子嬴子黎更像是个活人。
“陈家家主亲自与我通讯确认，”裴婴说，“我向其解释了咸雍的情况，他说若是情况紧急，愿意待实验体成人后转交给咸雍。”
“一人担一城……”
嬴长宁眉眼之间依旧残留着挥散不去的担忧：“这能成么？”
裴婴却不以为意：“汴城本身不就是如此？”
嬴长宁：“周姜与五山灵脉同时诞生，她并非人成为灵脉，而是灵脉化身成人。可陈家的实验体……罢了，先等她成人再议不迟。”
裴婴：“只是陈家家主说，本是与太微宗宗主许下承诺，实验体成年后供太微宗所用。如今即使咸雍有难，也得事先与君元明说明清楚。”
嬴长宁点头：“理应如此。”
日志一播放到此结束，五十余年前的全息投影消失，灵脉检测台前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系统没有等待裴晏吩咐，而是自动继续。
【开始播放日志二。】
裴婴的全息投影箭步冲到检测仪器前，他神情极其紧张，似乎是要操作什么。然而就在裴婴动手之前，之前在祠堂投影中见过的裴通紧跟过来，一把抓住裴婴的臂膀：“你快走，嬴氏的人杀过来了！”
“我不能走。”
裴婴咬紧牙关，一张脸上尽是血迹：“记录还没转移，这是嬴氏害人的证据！诛杀嬴长宁夫妇、屠戮咸雍裴家、汴城陈家，这些全部都在记录当中。哥你快走，嬴氏的人不敢动我，太微宗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为家主，记录我来转移，你先行一步，太微宗的人亦不会为难我，”裴通坚持，“晏儿刚出世不久，你先护好妻女。”
提及裴晏，裴婴的神色有所动摇。
最终初为人父的裴婴退让：“……好，哥，你小心。”
说完他转身离去。
日志二戛然而止。
然而系统仍未停下。几乎是下一刻高台又亮了起来，只见裴婴的背影消失，兄长裴立刻开始忙碌。
显然日志三和日志二是联系的。
不出多时，裴通的背后有异常声响，他先是戒备扭头，而后讶然：“陆道友？”
走近画面中的男人，一袭太微宗标志性的象牙色武服，身材高大、神情冷峻，正是陆青云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