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的人,连顾清霜这样已混得不错的女官都不太见过,更何况阿诗?其实方才对那宦官出言表露不满时,顾清霜心里也是紧张的。倘若那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再倘若她此计终是未成,日后怕是迟早要被教训回来。
“所以咱们不能输。”顾清霜轻声道。说罢就抿住了唇,不再多言一字。
阿诗脸色更白了两分:“可还有云和郡主……”语中一顿,她放轻了声,“今天姐姐托皇上将点心送上去,云和郡主便就知道姐姐见过皇上的事了。虽说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可万一、万一让旁人知道了,总也会惹是非吧。”
顾清霜笑了声,对她那“郡主清心寡欲无心圣宠”之言不予置评,语气里带起三分哄小孩般的味道:“你若这么怕,下次我自己去便好,你不必硬撑。”
阿诗一怔,旋即摇头:“无论如何,我都还是要陪着姐姐的。”说着执起茶壶,给她添了些茶,“我只是有些担心。万一郡主觉得姐姐是有意为之,再与皇上说些什么,让皇上也这么想,可怎么办?”
顾清霜抿笑:“自古帝王最多疑。不论云和郡主说不说,皇上现在必都已存了三分怀疑,觉得我是有意为之呢。”
这话说得阿诗脸上最后的血色也褪去了,原称得上娇俏的一张小脸儿惨白如纸:“那怎么办?”
顾清霜平心静气:“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怎么办?”
今日这看似并不复杂的一局,她已反反复复推演过很多遍。就像自己与自己下黑白子,落子并不是难事,难的是一人扮作两人,一边落子一边盘算对方看到这颗子会有怎样的想法,下一步又该怎么走。
当下的这一步,她一遍遍地想过来,终是觉得帝王既本就多疑,疑心便断不会尽消。她能做的,之言将怀疑尽量减少。至于残存的三两分,虽有险处,也添几分斗法的乐趣,皇帝指不准也觉得有趣呢,便也无伤大雅。
于是为不显得过于刻意,皇帝翌日再来看云和郡主时,顾清霜没有露脸;第三日,仍不露脸。直至七八日后圣驾回銮,她都没再在皇帝面前出现。
她掐指一天天算着,日子再翻过一个月,快到中秋了。
中秋阖家团圆,宫中总要大办,就连宫人们也会设个小宴,聚在一起热闹热闹。后宫之中更是年年大摆宴席,多是在太后那里,晚辈齐聚,其乐融融。
但顾清霜听说,自三年前云和郡主到行宫来修行起,皇帝就怕她中秋时孤单,不论宫宴结束时有多晚,都要来此与之一见;
顾清霜还听说,每逢这个时候,云和郡主偏生最是思念故国,也偏生最不愿见他,三年来都是拒之门外,去年贴在门边与他说了两句话,就算是最给面子的一回了。
他吃闭门羹的时候,真是再好不过的时候。
中秋这天,千福寺一众女尼都礼了大半日的佛,傍晚时才各自散了。顾清霜离开佛堂就下了山,前去山脚下的码头,撑小舟离了岛,漫无目的地在行宫里闲逛。
朝廷礼敬神佛,千佛寺又有数位从宫外寺院请来的高人,宫人大多对这些女尼都很敬重,见了她纷纷避让,更无人敢惹麻烦。
顾清霜并不想在这样闲逛时与皇帝“偶遇”。初时走得远了些,找了方僻静的园子安然落座。等到天色黑下来时,阿诗独自折返回寺,她也仍在园子里等着。
等待中,忽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顾清霜哑了哑,怕阿诗淋雨受凉,一时想托个宫人跑一趟,让阿诗迟些再过来,细想又觉太容易走岔,也只好罢了。
过了约莫两刻,阿诗才回来。雨并未停,顾清霜立在廊下,远远就看到她僧衣干净,右手撑着把伞,左手还握着一把。
等她走得近些,顾清霜道:“可淋着了?其实晚些过来也不妨。”
“全没淋着。”阿诗噙着笑摇头,“雨下起来时我刚回寺里,直接回房取了伞来。”说着递一递手里握着的那把,“还给姐姐取了一把。”
顾清霜一哂,边接伞边笑说:“这雨应该下不久,一会儿也该停了。”
阿诗点点头,便将方才所见细细地说给了顾清霜听。她说圣驾还未到,不过已有御前工人先一步到了寺中,因是打着祈福的名义,不少人都在金殿门口守候,但还是有不少直接去了云和郡主那边,只说是从前抚养云和郡主的庄太妃想她了,给她送了许多东西来。
“看着阵仗,圣驾过不多时应该也就要到了。”阿诗道。
这话阿诗说得不假。又过了至多两刻,圣驾就到了。顾清霜却是失了算——这冷雨并无停下的意思,一直淅淅沥沥下得执着。
不知不觉,天已全黑。行宫各处燃起灯火,湖边也星星点点铺开一圈宫灯。
顾清霜瞧了瞧时辰,差不多了。宫中都说太后不喜云和郡主,平日虽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皇帝来行宫与她相见,却断不许他中秋佳节都整夜待在这里。
所以皇帝必会今晚就走。
顾清霜折回临近码头的地方,抬眼看了看,宫灯明亮,即便离得远,但若留意些怕是也能瞧见这边有人。
她便避得远了些,避到一棵大树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此处恰能看见岛上离码头最近的那条山道,山道上虽有树木遮蔽,可在这天色漆黑的时候,如有人提着宫灯蜿蜒而下,就仿佛星辰坠落,正让人看得清楚。
过不多时,终于得见几点微光从云和郡主所住的方向飘了下来,该是有御前宫人退下来了。
她冒着雨等了这许久,等的就是这一刻。
圣驾所至之处,一应宫人总要提着一百二十颗心侍奉得当。为了不出岔子,首先便要调遣周全。所以每逢圣驾出行,除了时时随在身边的,总还有先行候命的,以备不时之需。
顾清霜瞧见他们,就知时间当真差不多了。提步走向码头,招手唤来船中棚下避雨的宦侍,面露愧色道:“这雨一时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可天色不早,贫尼实在是得赶回去了。只好有劳施主。”
那宦侍方才就注意到了她,原正奇怪她为何在旁边站着,听言只道她是怕他淋雨在想等雨停,一时倒感激起来:“师父慈悲。请上船吧。”
顾清霜颔了颔首,与阿诗一起坐近船中。这宦侍撑船撑得稳且快,片刻工夫已至对岸码头。二人下了船,拾阶而上,尚未走几步,隐隐又见灯火从斜上几丈外正下来。
山间安静,雨下得也不大,没添什么声响。阿诗开口,话音清脆:“我怎么是不愿陪姐姐待着呢?我是觉得姐姐既斩不断尘缘,大可不必逼自己。况且,姐姐正值大好年华,过几年放出宫去找个好人家也不是难事,何必为了一个负心人就这样苦了自己?”
顾清霜平静回话:“我不是斩不断尘缘,我只是……”冷冷清清的样子,说到此处却卡壳了一下,“我只是一时忘不掉罢了,静心礼几年佛,总会好的。”
阿诗又急道:“他怎么配让姐姐这样难过!”
“不是他配不配。”顾清霜轻叹,一手执着伞,一手提着僧衣袍摆,继续往上走着,“是我觉得情爱之事伤人,不想再伤一次,索性不愿再去碰了。”
说着足下转过一道小弯,眼前灯火骤明。宫灯暖黄的光泽将她照亮,肌肤白皙,玉颈修长。
不知是因夜色下万物都易显得暧昧,还是因刚在云和郡主那里碰了钉子以致心神沉闷正需振奋,萧致短暂一滞,转而便觉眼前一亮。
顾清霜仿如未觉,和上次在石阶下初遇一样平和地让出路,立掌颔首:“施主先请。”
眼前之人却不动,久久不动。久到顾清霜心神渐乱,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抬头看他。
于是,她迎面对上了那双如炬双眼。他眼里的笑毫不掩饰,打量她两下,笑音也溢出来:“我上次就觉你与寺里其他女尼不一样,原来还有尘缘未了?原先可是哪处的宫人?”
“贫尼原是尚仪局的宫人。”顾清霜眼帘落回去,神情肃穆,“既入千福寺,自是尘缘已了,施主休要胡言。”
“胡言?”他好笑,“你这妹妹方才劝了你一路,我可全听见了。”
直截了当,略带三分邪意。
他便见眼前的女尼双颊蓦然染红,什么肃穆都没有了。被宫灯映照得很好看的明眸皓齿都轻轻颤着,又羞又怒,卡壳好半天才外强中干地又说出话来:“那也是贫尼自己的事,与施主何干!”
说罢,不再客气让路,信步上前,就欲夺路而逃。
他没拦她,还是衔着那股笑,任由她闯过去。被海清拢着的纤瘦身型沿着石阶跌跌撞撞往上去,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她往上。她和身边那小丫头都没有宫灯,加之雨雾缭绕,走得稍远一点就瞧不见了。
忽闻“啊”的一声轻叫,跟着又是急促的唤声:“姐姐!”
萧致刚刚收回的视线猛地再度弹起,但眼前除去雨雾什么也看不见。
“姐姐是不是伤到了?等我一会儿,我去叫人!”
“没事。”这声音里有点疼痛惹起的轻颤,“崴了一下罢了,我慢些走,你扶着我就好,不必搅扰别人。”
“这雨下了那么久了,只怕四处的石阶石砖都滑。万一再摔一跤,要崴得更厉害了!”
明明看不见,正因看不见。萧致原本想走,却被这一言一语生生揪住,脑海里没由来地径自想象起那边的情形来。
佛门里,怎好见了这样的苦楚却置之不理?
“袁江。”身边的掌事宦官忽闻沉声一唤,刚抬眼看,皇帝已提步向上走去。
袁江心里一沉,直觉得头疼。
御前人手虽多,皇帝却不喜时时都有那么多的人随着。是以每次来这千福寺,都只有一个宦官时时随时在侧——或者是他,或者是他的得意门生小穆子。
旁的人,大多时候也能候命,能随时办差。只是在这一往一返的时候要先遣开,别碍皇上的眼。
所以旁的随行宫人,方才就已依着他的意思先行回了岸上去。现下皇上要帮这两个姑子,他手底下却没了人。
袁江暗自叫苦,却硬着头皮也得奉命行事。心下只得自说自话地宽慰着,道自己虽已年近半百不算青壮,但抱那么个纤瘦的小姑娘应也不难。
至于伞,就让旁边那个年纪更小些的丫头一并举着吧!
行至近前,他却见皇帝自顾自地弯了腰,伸手去扶。
顾清霜戏是假的,脚却崴得实在。被人扶住胳膊往上一提,酸痛顺着骨骼自脚腕一下上窜,顿被激得泪眼迷蒙:“啊——”
向上提的力气伴着她的叫声顿时止住。静了一静,她等着他的关切询问,全神贯注地准备应对。却觉身子一轻,已然离地。
第3章 禅房假戏
顾清霜凉气倒吸,素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施主干什么!放贫尼下来!”
萧致淡淡挑眉:“起都起不来,摔得这样厉害,师父怕是自己走不了。”
“走……走得了的!”顾清霜身上挣扎,又说,“无论如何都请施主先放贫尼下来。这是佛门净地,如此这般,让寺中尼师见了是要挨罚的!”
烟雨缭绕里,只闻一声嗤笑:“她们不敢罚你。”
说着他已提步,大步流星地拾阶而上。顾清霜心神早已定住,但面上的惊惶羞赧都不散去,不安地挣了又挣,口中也不住地还在说着:
“施主慈悲,放贫尼下来吧。”
“贫尼并未伤着,自己走得了,不敢劳动施主。”
“施主,此处已没有台阶了,平地贫尼自己也行得,求施主放贫尼下来。”
她拿捏着口吻,初时犹含薄怒,不知不觉已转为无奈哀求。那声音柔而软,带着妙龄少女独有的愁绪,声声直入心房。
他大半路都没有理她,后来,大约是被她念得烦了,居高临下地垂眸瞧她:“小师父腿脚不好使,话还很多。”
顾清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
这个激灵却不是装的。她是在算计他不假,但当今圣上俊逸之名在外,年轻宫女们私下里想入非非的议论从不见少。她七岁入宫,在尚仪局里近十年,从前纵没动过那些心思,单听那些议论也总在好奇之下设想过这个人是什么样子。
现下这一眼,却胜过那一切设想。顾清霜心下怦然,目光在他的舒眉朗目之间怔怔地滞了两息,才倏尔又回神,口吻变得生硬:“施主一句也不肯听,却怪贫尼话多?”
他仍不理睬她的挣扎,隔着初秋已略微厚实的海清,她都能感觉到他手臂的有力。
他无甚情绪地睃着她:“入了佛门净地就该心存善念,我岂能眼见你摔成那个样子而无动于衷?再说,你我皆衣冠齐整,我大大方方送你回房,你这一路挣扎与喋喋不休,倒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说到此处他微微颔首,压下去的声音低沉带笑:“看来小师父六根不净,还需多加修行。”
“施主你……”顾清霜羞恼交集,美眸怒瞪。他对上她的视线,不再继续嘲弄,哈地笑了声,复又提步前行。
于是这后半程,顾清霜安静得很,安静得一声都没再出。只是他若低眼看她,必能看见她一副忍而不发的气恼模样。
袁江紧随在后为他们撑着伞、阿诗在前面引着路,又小半刻过去,可算到了顾清霜的禅房。禅房里的灯火早在阿诗半晌前回来取伞时就已燃明了,她疾行两步上前推开门,刚侧身一避,萧致已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顾清霜的禅房内外两间,里屋是正经安睡用的床榻,外屋则是窗边有方茶榻。茶榻低矮一些,但上面铺着被褥也并不硬,萧致目光一扫便走过去,小心地将她放在茶榻上,口中吩咐袁江:“传太医来。”
顾清霜倾身揉着脚腕,颔首轻言:“多谢施主。”
身姿袅娜,口吻轻柔。身姿前倾之下,白皙的脖颈更显轮廓,灯火映照下,玉肌的细腻也更分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