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霜驻足不再前行。待她们走远一些,阿诗道:“姐姐就算不想理会她们,也大可虚与委蛇便是。这样一口回绝,怕是反倒招惹麻烦。”
顾清霜偏过头:“我回绝什么了?”
阿诗奇道:“婉嫔那话的意思姐姐岂会不明白?却说要打一串佛珠,不就是回绝了她?”
婉嫔说,那南红若在她这里能有个更好的去处,便也不算辜负太后的好意。
而她说,要拿那南红打一串佛珠。
顾清霜好笑:“那照你的意思呢?我该说制一支钗子、耳坠璎珞?”
阿诗重重点头:“要进后宫,可不就该这样?”
顾清霜无奈摇头:“若婉嫔跟你一样是个傻子,当我是回绝便也罢了,我也不怕她来寻麻烦。”
说完她转身回屋,阿诗愣了又愣,终是不甘心,绕着她追问不休:“姐姐给我说明白,不然我这个傻子日后跟在姐姐身边,怕要给姐姐惹事。”
顾清霜没办法,坐到茶榻边一叹:“南红名贵好看,可你想想,寺里可有哪位女尼拿南红制佛珠么?”
制佛珠,最常见的当是菩提子,往后是各种名木,再不然还有佛家七宝。南红虽价值不菲,可放在这其中却是“俗物”,宫中女眷拿它制个佛珠,用作平日念经时的转珠之物倒也不稀奇,但放在千福寺里,根本不会有哪个女尼用这种东西。
阿诗恍然大悟:“所以……姐姐只消收下这南红,不论说什么,都已是接受她的笼络了?”
她边说边挤到顾清霜身边坐下,歪着头又问:“可姐姐又为何接受呢?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姐姐还未入宫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先受了一方的好意,会不会欠妥?”
“这种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怎么选都是欠妥的。至于婉嫔……”她思忖着,“她在太后跟前得脸。”
宫里无不嫉妒云和郡主这几年在皇上面前占尽宠爱,可在千福寺这些日子,顾清霜却知她的日子也没那么顺风顺水。敢明年上给她使绊子的人是没有,可让她吃暗亏的,总也不少。
究其原因,无非就是上面有位太后娘娘不喜欢她。
顾清霜有时会觉得她太傻。这满宫里的人,得罪谁也不该得罪太后。但转念想来,这道理云和郡主也未必不懂,只是别无他法罢了。
所以于她而言,也只得先未雨绸缪一下,看看能不能托个人,在太后跟前说两句好话。
山上更高些的地方,一方三进的院子里安静无声。因在山上,这院子说不上大,但仍不失气派,处处雕梁画栋,宫人与侍卫几步一个肃立院中,一瞧便是天子居所。
前院是供天子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后院是个有池塘凉亭的园子,萧致住在当中的院落里。他今日罕见地睡得久了些,两刻前才起身,现下正用着早膳。
屋里没留宫人,袁江和掌事嬷嬷张氏立在门外最近的地方,都不说话,互相看着,都是一脑门子官司。
袁江随侍圣驾多年,张嬷嬷更是今上的乳母,宫里的大事小情没有能绕过他们的。譬如适才三位宫嫔去见了妙心师父,几是她们前脚刚去,后脚他们就听说了。
两个人精对视了半晌,还是袁江压音先开了口:“嬷嬷借一步说话。”
张嬷嬷已是两鬓斑白的年纪,行事端庄得很,比那些命妇也不差。当下颔一颔首,便步态稳稳地随袁江离开了些。袁江谨慎地瞧瞧紧阖的房门,又瞧瞧她,躬着身子拱手:“嬷嬷,要说这宫里的事,还是您瞧得最清楚。如今这样,咱家想请教您两句——您觉着怎么办好?”
他这话说得并不算多么清楚,但既是两个人精说话,打个哑谜也不怕——张氏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摸索着圣意想做点什么,又怕得罪别人。
比如太后。
张氏眼睛一转,手里闲闲地摩挲着锦帕上的绣纹,口吻悠悠:“三年前皇贵太妃病故,皇上至孝,便免了大选。这三年都没有新人进来,皇上只为郡主一人挂着心。”
“哎,是……”袁江堆着笑躬身应着,忽见张嬷嬷眼中精光一现:“太后娘娘给皇上选过几位姿容才德都不错的宫女,皇上也都没心思去瞧一眼。”
就这么一句,张嬷嬷说完便抬脚,折回门前去。
袁江略微愣了那么一下,旋即了悟,一拍脑门,释然舒气。
傍晚时分,一场急雪飘下来。刚落时就已是鹅毛大雪,顾清霜原以为下不久,谁知竟就这样又急又快地一直落个不停。
宫里总说瑞雪兆丰年,她站在窗前看雪,心不在焉地笑说是好兆头。
阿诗只在旁边叹气:“但也要看是谁的好兆头。”
——婉嫔那边为表诚意,已然帮她打探上消息了。是以片刻之前就有小宦官来送过点心,闲说般意有所指地提起皇上早些时候又去看望了云和郡主,碰上这大雪,恐怕只能借住云和郡主的禅房了。
是啊,那可真说不准是谁的好兆头。
云和郡主先前总一副淡泊的样子,对皇帝多有推拒。但近来因为大选之事,郡主本已急了,眼下又冒出一个她,只怕更觉耽搁不得。
这被大雪困住的日子,倒正好成事。
顾清霜倒不在意:“这有什么的?我又不要他在我与郡主之间二选一。”
说着就起来:“早些睡了。今天多添些炭火,别冻着。”
“哎。”阿诗应下,转身就添炭去了。顾清霜自去拎起热水倒进铜盆,正要洗脸,门却被敲响。
“笃笃”两声,并不太响。阿诗回过头,与她一望,接着扬声:“哪一位?”
“小的是婉嫔娘子身边的人。”外面是个年轻宦侍的声音,顾清霜听着耳熟,该就是之前来传过话的那位。
“婉嫔娘子听闻妙心师父早些时候出去了,却不知是去了哪里。眼下外头雪大难行,妙然师父若是方便,还是出去寻一寻为好,免得摔了碰了,又或冻病了。”
这话阿诗听得不解,却也知别有其意。她便没硬去解释“妙心师父就在房中”,扬音道:“好,多谢施主了。”
外面笑说:“妙然师父客气了。”顿一顿,又言,“如是一会儿雪还不停,倒不妨去半山腰的静缘阁暂歇。”
阿诗怔了怔:“好,我知道了。”
接着,就听外面的宦官干脆利索地走了,靴子踏雪离去的声音响了一阵,门外归于安寂。
阿诗再度看向顾清霜的时候,顾清霜已从铜盆前走开,行至衣柜前蹲下身,拉开抽屉取出一物放入袖中,又拿出油纸伞:“炭不够用了,我去山下的炭库取些,你先睡,不必等我。”
阿诗上前一步:“我陪姐姐……”
顾清霜轻声:“你是要按婉嫔娘子所言出去寻我的。”
阿诗旋即明白,点点头:“那姐姐多加小心。”
顾清霜便离了禅房,撑着伞,一路往山下去。她当真先去了一趟山脚下的炭库,值守库中的是净尘师太自宫外收来的弟子,法号妙真,算来和顾清霜是平辈,但只有十二三岁。
见顾清霜这时候来,妙真愣了愣:“师姐有事?”
“前些日子炭烧得旺,如今突然大雪,就不够用了。”顾清霜和和气气地央她,“可有富余的可以借一些么?若不然,从我下个月的炭例里扣也可。”
妙真笑道:“有的。师父说了,大家都别冻着才好。师姐稍等,我给师姐装些。”
“多谢。”顾清霜颔首为谢,又说,“别装太多,雪太大了,多了反不好拿。”
“好!”妙真应下,很快就寻了个三乍宽的竹篓来,给顾清霜装了一小篓,差不多正够烧上一天一夜。
顾清霜谢过她,又撑开伞,拎着竹篓出门。真是天公作美,几句话的工夫,雪虽未见更大,风却比方才凛冽了,顾清霜在风雪中当真走得艰难,凉气从口鼻直往心口里灌,灌得通体都冷,双手更早已失了只觉,每根手指都僵着。
好不容易折回了半山腰处,原是专程奔着静缘阁而来的顾清霜,硬生生真有了种终于寻到地方避雪的轻松。
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到门口,望了望里面的灯火,抬手叩门。
木门在风声中轻响两下,里面有宦官应声:“谁?”
“可是哪位施主在阁中避雪?”顾清霜问得平心静气,“贫尼是寺中女尼,法号妙心。下山取炭被风雪阻了去路,想借静缘阁暂避。”
一时无人应话,侧耳倾听,似有宫人低语。
不多时,房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袁江。顾清霜忙立掌颔首:“袁大伴。”
袁江躬一躬身,侧身一引:“师父请。”
“搅扰了。”顾清霜迈过门槛,守在门边的宦官阖上门,风雪被阻住,周围当即一暖。
静缘阁并不大,上下三层都只有三四丈的长宽。一层算是一方厅,厅中设有桌椅,偶尔会有女尼们来此小坐,饮茶说话看景,顾清霜也曾来过。
二层与一层差不多,只是四周围多了些书架,书架上放了些经书,另有一方窄榻,可供小歇。
但三层就不同了。一层二层入目便是开阔的一方厅,三楼自楼梯上去,先是一方窄窄的过道横在眼前,过道那边则是一面墙,推门进去才能看到房内陈设。房中从床榻衣柜到案桌屏风齐全,可算是方正经的卧房。
顾清霜一副全没多心的模样,也不往楼梯上看,径自坐去侧旁的椅子上坐下,将盛炭的竹篓搁在脚边,又低头掸去鞋上粘的雪。
袁江似比上次更客气了些,亲手给她端了茶来,她刚要端起来喝,楼梯上忽而传来脚步声。那脚步走得挺快,不多时,一名宦侍就停在了她身边:“妙心师父,一楼冷些,皇上请师父上二楼去坐。”
顾清霜怔了怔才起身,也不多言,随着他上楼去。
他们行至二楼,原在二楼饮茶的人正往三楼去,她微微抬头,只看到一抹挺拔颀长的背影。
楼梯狭窄,那道背影被阴影遮去大半,却仍不掩威仪。顾清霜收回目光,领她上来的宦侍已去将茶桌上原本的茶盏收了,很快又手脚麻利地为她沏了新茶来。
她并不急着往三楼去。眼下他守着分寸,她一个出家人更不能着急。她只是想着婉嫔前后两番传去的话觉得奇怪,一时也怀疑婉嫔是否在设计害她,细思之后,又觉这于婉嫔而言大是不必。
安然饮下半盏热茶后,她才满目疑惑地问那宦侍:“好端端的,皇上怎的也来这静缘阁了?”
那宦侍小心地望了眼楼上,束手垂眸:“早些时候,太后娘娘离了寺,与久居行宫的平太妃说话去了。平太妃近来身子都不大好,今日提起有话想与皇上说,太后便着人来请皇上过去一趟。谁知这雪越下越大,便这样困在了半道上。”
他斟字酌句说得谨慎,一番话答得挑不出错。但与婉嫔先前着人传来的话放在一起听,顾清霜便摸出了些端倪。
大约,是他原被风雪困在了云和郡主处,却被太后得知。她们都觉得近在眼前的大选逼得郡主心急了,太后如何能不多加提防?这才寻了个由头请他离开。
至于他歇在静缘阁,或许真是因为风雪比早些时候更大,但也没准儿是他知悉太后心思,是以虽离了云和郡主的禅房却心存不快,便也懒得去见太后罢了。
顾清霜暗自揣摩着前后二者的分别,忽而又有脚步声传来,拉回她的神思。
一宦侍正上楼来,手中端着个托盘,托盘里盛着个不算小的陶罐。途经二楼,他并没有停,脚下一拐直奔三楼。不多时,顾清霜隐隐听见三楼响起禀话的声响:“方淑人听闻皇上被大雪阻了去路,着臣给皇上送一壶温酒来暖身。”
话音刚落,男子沉喝响起:“佛门净地岂可饮酒?滚。”
这是心情不好。
方淑人,婉嫔……
顾清霜兀自又抿了口茶,余光睃见那宦官头也不敢抬地下了楼来,不急不缓地搁下茶盏,开口叫他:“这位施主。”
那宦侍脚下一顿,侧首瞧见是个女尼,忙上前几步:“师父有吩咐?”
“不敢当。”顾清霜的视线落在他托盘中的酒罐上,“这酒,施主搁下吧。”
第10章 酒后情迷
那宦侍不禁一愣,略作迟疑,约是觉得不必多管闲事,便走过来,将酒与托盘一道搁在了顾清霜手边的小桌上。
顾清霜看看他已冻得泛红的手,慈悲为怀道:“雪夜天寒。贫尼刚下山取了炭,来时放在了楼下。施主不妨下去取些,再同他们借个手炉,拿着回去吧。”
那宦侍拱手作揖为谢:“多谢师父。”
顾清霜不再多言,那宦侍就退了下去。她很快就听到几句隐隐约约地对话,那宦侍依她所言与御前宫人借了手炉离开。
她缓缓地又将余下的半盏茶喝了,抬手碰一碰案上的酒罐,已是半凉了。
她偏头想了想:“楼上可有炉子么?”
身边的宦侍滞了滞,不解其意,如实回话:“只有一方小炉,可闻些茶水。”
顾清霜点点头,起身端起托盘便提步走向楼梯。那宦侍赶忙跟上:“妙心师父……”
“施主不必跟着。”她回眸莞尔,“这天着实是冷,我上去劝皇上两句,很快就下来了。”
说罢她不再等他反应,径自石阶而上。那宦侍终是没跟着她,她就猜楼上该是也没留旁的宫人侍奉才是,真是合适得很。
登上最后一层台阶,再走两步,房门就已在眼前。顾清霜没有叩门,直接推门进去,房门“吱呀”声刚响,眼前怒语已至:“出去!”
话刚出,他抬头,看清门口的人,嗓中微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