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婈关上内室的门,脸色就变了。
须臾,嬷嬷手上拿着话梅,道:“婕妤这是要回去了?”
秦婈道:“我有话要同嬷嬷说。”
袁嬷嬷道:“婕妤有什么话,与奴婢直说便是。”
秦婈将萧韫方才的话同袁嬷嬷复述了一边。
事关寿安宫,袁嬷嬷眼神微变,道:“此事……婕妤准备如何做?”
“不讲情分,照规矩来。”秦婈道:“此事不仅要报给宁尚宫及司礼监,盛公公那儿也得劳烦嬷嬷去知会一声,这嚼耳根子的事,有一回便有二回,绝不容姑息。”
袁嬷嬷道:“奴婢明白了。”
秦婈深吸一口气道:“寿安宫的宫人,也都跟了太妃好些年,或许嬷嬷会觉得报给司礼监太过不重人情,可那些旧事,若非陛下亲自开口,谁都不该叫大皇子知晓。”
袁嬷嬷听着这些,不由会心一笑。
太妃果然没看错人。
秦婈陪小皇子用过膳,于申时离开寿安宫。
然而在回去的路上,忽然看见一群太监围在景阳宫门前。
秦婈走过去,细眉微蹙,道:“这是怎么回事?”
“奴才见过婕妤。”小太监躬身,尴尬笑道:“这、这,景阳宫漱玉苑做墙面修葺,又发现了两具干尸。”
漱玉苑,那不就是她入宫时住的地方吗?
秦婈压下心底的恶寒,开口问道:“又?在此之前还有?”
长歌低声同秦婈解释道:“婕妤别急,这都是前朝的尸体了,其他宫里也发现过,说起来,这都第五回 了。”
小太监叹了口气道:“是啊,之前有宫女一直说这里阴森,总能瞧见鬼影,奴才本来还不信,看来确实是真的。”
秦婈的脸色极差,屏息道:“哪面墙?”
小太监也知道秦婕妤曾住过漱玉苑,便摇头示意道:“婕妤还是别问了……”
别问,也还是叫秦婈知道了。
就是她睡的那面墙。
秦婈回到正殿时,手脚都是凉的。
虽说她自己也算是从阴间走了一遭,可听了这种事,仍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眼下宫中大小事,皆要呈交到咸福宫由薛妃做主。
薛妃听了这事,也不由紧皱了眉头。
她才接手六宫多久,遇上的都什么晦气事……
薛妃揉了揉眉心道:“秦婕妤怎么样了?”
小太监躬身道:“听景阳宫里的人说,秦婕妤吓得脸都白了。”
薛妃轻蔑道:“小家小户出身,又不过十几岁,吓着了也是正常。”
小太监道:“娘娘,现在宫里头,到处都在说景阳宫闹鬼……”
薛妃烦躁地扔下手中的杯盏,深吸一口气,道:“清月,前几回遇上这事,太后都是如何做的?”
清月道:“容奴婢想想……头两回遇上这事,宫里人心惶惶,宫女们人吓人,晚上都是哭声,太后无奈之下便请人做了法事,驱鬼以安人心,不过后来,好似只找人念了经文。”
“本宫刚接手六宫,该做的事还是得做。”薛妃轻声道:“派人给我哥带句话,让他替我找两个驱鬼的道士,就说宫里要驱鬼做法事,如此,也算是安抚秦婕妤了。”
小太监恭维道:“娘娘真是菩萨心肠。”
薛妃笑着给了小太监一片金叶子。
小太监立马道:“奴才出去,知道该怎么说。”
——
翌日下朝后,陆则带着凌云道人来到了养心殿。
盛公公进屋通报,“陛下,凌云大师到了。”
萧聿道:“赶紧赐座。”
只见一位身着藏青色粗麻布衣的老头,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下颔上的白色胡须,更是显得他仙风道骨。
两人围着棋桌坐下,其余人等皆退了下去。
殿内炉香四溢,更漏滴答作响。
冬日银白色的冷光透过支摘窗洒在青砖地上。
萧聿捏着手中的白子,面不改色地将近来的怪事说了一遍。
凌云道人道:“陛下今日找贫道来,是来除梦魇的?”
萧聿落子,“若说这些是梦魇,那先太妃薨逝前说的话,是巧合吗?”
凌云道人道:“这世上确实有将逝之人和幼童能瞧见亡魂的说法,但也不能仅凭一句话、和一丝余毒,就断定是借尸还魂,之前……”
话音落下的一瞬,萧聿抬头与凌云道人对视。
“陛下竟真是这样想的。”凌云道人顿了一下道。
凌云道人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想到了延熙二年的秋天。
那时,他也是这样的表情。
——“朕确实在坤宁宫瞧见皇后了。”
——“她同朕说话了。”
又过了好半晌,凌云道人缓缓道:“自古心魔难除,这话的确没错啊……”
萧聿直接道:“朕记得凌云大师会招幡之术。”
招幡,指的便是招魂之术。
“招幡回魂,是道天机,做了便要负承,且还是那句话,未必能得偿所愿。”
皇帝默了半晌,凌云道人看出了他眼中的决绝,叹口气道:“贫道试试吧。”
凌云道人简单摆了卦,插了幡,闭眼低语。
寒风涌动,旗帜微动,凌云道人蓦地睁开眼,蹙起了眉头,萧聿心脏一紧。
可突然,又静了。
接下来,不论凌云道人再念什么,那幡旗都没再动过。
凌云道人双手一合,道:“回陛下,贫道修行不够,这机缘,怕是无法替陛下续上了。”
所谓机缘,那便是强求不来。
凌云道人走后,萧聿在养心殿低头哂然一笑。
他自幼不信命,更不信这些鬼祟之事,如今,居然也成了这幅样子。
他知道自己荒唐,可他就是不信这世上会有那么多巧合。
萧聿起身准备去寿安宫看小皇子,却见盛公公慌慌张张跑过来,一脸焦急道:“陛下,薛妃娘娘眼下正在景阳宫做法事。”
萧聿眉宇蹙眉:“你说什么?”
“昨日、昨日景阳宫挖出了前朝两具女尸……”盛公公鬓角流汗,“薛妃娘娘特意找了道士来驱鬼……”
萧聿的一张俊脸彻底沉了下去。
他咬了咬牙道:“随朕去景阳宫。”
皇帝走进景阳宫后,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他在养心殿招幡,薛澜怡在景阳宫驱鬼。
一排道士都在他身侧嗡嗡。
他甚至怀疑薛家送薛澜怡进宫时,曾贿赂钦天监,改了八字。
薛妃见陛下来了,回头粲然一笑,福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并主动解释:“近来宫中怪事颇多,臣妾怕吓着秦婕妤,特意拖兄长寻了京城最厉害的道士来此驱赶邪祟。”
萧聿手背青筋暴起,他厉声道:“朕瞧你像邪祟!”
薛妃瞳孔一震,立马躬身道:“臣妾有罪。”
“你是有罪!”萧聿嗤笑道:“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你身为四妃之一,却在宫里做此等怪力乱神之事,谁给你的胆子?”
薛妃的脸都白了。
她险些忘了。陛下是武将出身,是上战场杀过人的,他怎会轻信这世上有鬼。
“臣妾知错!”薛妃立马跪在地上,同身边人眨眼睛道:“快叫他们停下!”
话音甫落,一旁的秦婈再也撑不住了。
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第33章 阿菱 我等你,太久了。
秦婈晕倒的前一刻钟——
薛妃身着紫色狐狸毛大氅,头戴牡丹花步摇,面带笑意地走进景阳宫。
秦婈起身相迎,“臣妾给娘娘请安。”
薛妃刚得权,眼下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她连忙扶起秦婈,柔声客气道:“妹妹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秦婈一抬头,这才发现,薛澜怡身后,还站着两位道士。
而这两位道士身后,还有两位身着菜衣、腰系长铃,手持翻杆和抓鼓的……这算巫师?
秦婈细眉微蹙,“这几位是……”
薛妃一笑,拉起秦婈的手道:“本宫听闻亲妹妹因为那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便特意让兄长寻了道长入宫,你放心吧,这些人本事大的很,定能将景阳宫内的邪祟处理干净。”
邪祟。
秦婈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那不就是驱鬼吗?
心虚使然,她同薛妃道:“多谢娘娘记挂,但臣妾真的无事。”
可她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倏然寒风涌起,太阳穴竟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她下意识握紧拳头,痛感让她渐渐用力,指甲似乎都要陷入肉里。
怎么会这么疼……
可是与眼前这些人有关?
薛妃本就是来做样子的,自然无暇关心秦婈脸上的异样,直接摆了摆手道:“好了,开始吧。”
鼓声响起。
几位道士开始闭眼默念。
秦婈嘴唇渐渐失去血色,指尖全是冷汗,摇摇欲坠之际,只见那玄色龙纹长袍出现在了景阳宫。
面容肃穆,一身煞气。
“薛妃!”
他呵斥一声后,薛妃双膝一软,立马跪在地上。
只听他又道:“你当宫里是什么地方?你身为四妃之一,却在宫里宣扬此等怪力乱神之事,谁给你的胆子?”
秦婈的视线渐渐模糊,鼓声一停,整个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萧聿上前一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腰身。
他瞳孔一震,心脏击打着胸腔,他总算明白,方才幡旗为何会动,却又停了。
萧聿回头厉声道:“快唤太医。”
薛妃看着他那般紧张地将秦婕妤抱在怀里,不由抿住了唇。
出了景阳宫的门,薛妃捂着胸口,道:“他竟然说我像邪祟,清月!我今日做错什么了?叫人来驱鬼除邪,难道不是为了秦婕妤好?不是为了后宫安生?”
清月拉着薛妃的袖口道:“娘娘,您小点声。”
薛妃深吸一口气,胸脯起伏,眼眶微红,“三年了,今日竟是他与本宫,话说的最多的一天……”
清月低声道:“娘娘,陛下是带兵打过仗的,兴许只是忌讳这些事……并非真的怨您。”
“可他分明就是有意落我的脸面。”薛妃道:“不然太后以前做法事,他怎么问都不问一声?”
清月颔首沉默。
薛妃又道:“还有那个秦婕妤,我真是给她太多脸面了,竟让她在我眼皮子底下耍手段争宠,早不晕、晚不晕,怎么陛下来了就晕?”
思及此,薛妃气得指尖发颤,“装晕是吧,好,等她醒了,本宫便教教她何为尊卑,四品的分位都能如此,若是陛下真把大皇子交给她养,那还了得?”
薛妃回到咸福宫,眼眶都还是红的。
连喝了两杯茶,才静下心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笑嘻嘻地走过来,“奴才已将事情都办妥了。”
薛妃蹙眉道:“何事?”
小太监道:“奴才方才四处奔走,已将娘娘的仁厚之举,告知了全宫。”
仁厚之举。
薛妃气得将手中的杯盏扔到了地上,“啪”地一声碎裂开来。
——
景阳宫内。
宁晟否替秦婈诊脉,收了帕子后,喃喃道:“确实有些奇怪。”
萧聿坐在榻边,道:“怎么回事?”
“回禀陛下,婕妤身上发着热,却并无风寒之状,身子也无大碍,想必……是受了惊吓所致。”宁晟否缓了一口气,道:“臣先替婕妤开两幅退热的方子。”
萧聿道:“好了,你下去吧。”
宁晟否道:“微臣告退。”
半晌过后,长歌端着汤药和帨巾,缓步走来,“奴婢来伺候婕妤喝药。”
萧聿垂眸,凝视着秦婈,低声道:“药放这,你下去吧。”
长歌微微抬眸,惊讶地发现,秦婕妤的手,竟被陛下握在掌中。
长歌连忙低下头,退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阖上。
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萧聿拿过圆凳上的帨巾,替她擦了擦额间虚虚的汗珠。
即便宁太医不说,他也知道,她这不是风寒。
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
韫儿和太妃看不到痣是一,余毒是二,旧梦是三,事不过三,今日幡旗微动,他还有何不懂?
萧聿眼角微湿,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吻住了她的额心。
阿菱,我等你,太久了。
久到我都快要以为,我疯了。
你忘了一切也无妨。
我记得足矣。
日降月升,萧聿一直在景阳宫照顾她,喂她喝药,替她燃灯。
一盏又一盏,殿内亮如白昼。
秦婈渐渐退了热。
她睫毛轻颤,一睁眼就跟萧聿四目相对。
何为含情脉脉,眼前便是。
秦婈眉头一皱,缓了缓,用小臂支起身子,低声道:“陛下怎么来……”
萧聿用手压了压她的肩膀,轻轻道:“不必起来,你好好躺着,告诉朕,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