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一沾她,便困意袭来,每一夜,似乎都是他一生少有的好眠。
他不知不觉走回了坤宁宫。
守值的宫人躬身道:“奴才见过陛下。”
萧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竹心和竹兰面面相窥,虽说娘娘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坤宁宫,但这宫里最大的显然是皇帝,皇帝真想硬闯,她们谁也没有脑袋敢拦着。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晚风轻拂,青色的幔帐微微晃动,拔步床上的人已经歇下,背对他而卧,似是早已睡下。
但他知道,她应是醒了。
若说不想她,那一定是假的,迢迢千里,漫漫数月,一封家书翻来覆去读了又读,他没有一刻不念着她。
哪知回来头一天,她便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走过去,将幔帐扬起,撩袍坐在了她身边。
“睡了?”他的嗓音低沉,语气却莫名有些荡。
她呼吸清浅,没回头,也没应声。
他慢慢躺在她身后,伸手抱住了人,掌心覆在她的肚子上,轻轻摩挲,开了口,“肚子,还疼不疼了?”
秦婈想躲躲不开,身后的男人彷如铜墙铁壁,不由分说地黏在她身上,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处,她皱了皱眉。
男人一身的酒气,他一靠过来,她就闻到了。这架势,定然是没少喝。
小小一方榻,呼吸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萧聿沉吟半晌,只觉有些话实在难于启齿,可见她如此,心便又软了一层。
“之前种种,皆是我错。”
他道,“我也自知欠你良多,可唯有此事,我确实不想叫你知晓。”
“啪——”
秦婈将覆在她肚子上的手打掉,依然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萧聿无奈,低头亲了亲他的肩膀,低声道:“菱菱……”
他若不这般唤她,秦婈尚且忍得住,可他这般一唤,她便再忍不得,忽地坐起身子:
“别这么叫我——”可话说到一半,已经泪盈于睫,“前事你欺我瞒我,罢了;可如今,你又瞒我……这哪里是你亏欠我,明明是我亏欠你!不过是孤魂一缕,如今白白得了几十年的寿岁,可你……”
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萧聿不忍,慢慢将她搂入怀里,吻吻她的发顶,一字一句道:
“阿菱,不是亏欠,是私心。”
秦婈仰起头来,眼中还挂着泪珠。
四目相对,萧聿看懂了她心中的愧疚,慢慢道:“世人皆说为帝王者,当死社稷,保家国,安世抚民,可你不在的那些年,我忽然想,纵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也终有遗憾。”
“是我捱不过这心中悔憾,是我自私,与你无关。”
秦婈含着泪,犹如隔雾看他。
眼前一片模糊,可他的轮廓却格外清晰。
萧聿与她头额贴着额:“三十过半,配你,是大了些。”
“陛下!”
秦婈不意他开起玩笑,捶了他一记,他装痛似的倒在她肩膀,“阿菱,唤我声三郎吧。”
须臾过后,她慢慢抱住他。
她还计较什么呢。
时间总是用一厘,少一厘……
皇帝进屋后好半晌没动静,外面的宫人便知道帝后这是和好了。
竹心低声道:“行了,总算是得救了……”
竹兰长吁一口气,道:“这些天我只要瞧见陛下,腿都跟着发软,话都不敢讲……”
竹心瞥了他一眼道:“哪回不是我去说的?”
……
——
自打帝后和好,绿树啼莺,雕梁别燕,淅沥沥的细雨声都仿佛成了云回一曲。
下了早朝,萧聿回坤宁宫陪她用膳。
秦婈见他步履匆匆,雨水淋湿了袍角,忍不住道:“你若是前朝事忙,不必特意回来陪我。”
“无妨,养心殿例你这儿本来就近。”
通过午膳,盛公公又端了一碗血燕来。
萧聿看着她的肚子,道:“你这一胎还没起名呢。”
她看着他道:“不着急吧,这还不知是皇子是公主呢……”
萧聿道:“若是公主,单子一个菀,封号为安乐,如何?”
秦婈没想到他也这么想要女儿,居然连封号都想好了,叹了口气道:“那要是皇子呢?”
萧聿微微提眉,似是不太相信会是儿子,应付道:“那就……字吧。”
夜半时分,两个沐浴更衣,一起上榻,正是其乐融融时,秦婈忽然在他耳畔道:“陛下。”
萧聿闭眼低声道:“嗯?”
秦婈道:“臣妾听闻,宝音公主随军回京,宫里可要腾个地方出来?”
一听宝音公主四个字,萧聿心里一紧,但仍是若无其事道:“近来朝廷与蒙古关系甚好,宝音公主又喜欢中原,朕便做主,替她觅了个出类拔萃的才俊,此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秦婈蹙眉看着他,一时间觉得甚是奇怪。
宝音公主哪里是喜欢中原,她喜欢的不是你吗?
她忍不住好奇心,又道:“觅良婿……不知是何家的儿郎?”
萧聿以拳抵唇,略重地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低:“嗯……何家的。”
语罢,又是一阵如疾风骤雨般的咳嗽声。
秦婈连忙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轻抚他的背脊道:“好点没?怎么咳的这么重……”
萧聿举杯,一饮而尽,心刚落下,只听她又道:“陛下说呀,到底是何家的儿郎?”
刚咽下去的水险些没呛出来。
“是京城何家。”萧聿心虚,故意用手捏了一下她近来的膨胀,亲了她一口,“阿菱,安置吧。”
可今日并没有往日的娇嗔,秦婈扬起小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何家哪位?”
萧聿压着心跳,蹙眉严肃道:“你问这做甚?”
秦婈立马接:“你为何不说?”
显然,这男人现在除了面相生的冷,已是再也唬不着人了。
四目相对,秦婈又道:“谁啊?”
萧聿面色不改,语气尽量波澜不惊:“何二郎,何子宸。”
就是你信里,天天念着的那个,二哥哥,子宸哥哥。
“他……还没成婚?”
萧聿看着她震惊的目光,冷声嗤笑道:“怎么,还念着呢?”
第113章 生子 三郎,我要生了。
五年前,他错过了她的孕期,所以这一回,萧聿除了处理朝务,几乎是不离身的守着她。
眼瞧着要到四月了,秦婈胖了一圈,又赶上天气热,时常睡不好,夜里恨不得要醒三次,萧聿无奈之下,接下了夜里打扇子的苦累活。
秦婈脸颊绯红,嘴上说着哪里敢劳烦陛下,推拒又推拒,但转眼,睡得比谁都香。
萧聿看着躺在臂弯的人,真是懒得接话,她这演技愈发差了,和入宫那时比,真真是应付了事。
这睡的好了,食欲也就跟着好了。
萧聿不止听一个人提起过,她上回生子时已是极瘦,所以他总想给她养胖些。
秦婈喜欢吃酸的,小厨房就换着样的给她做醋溜鸡、鸭、虾、蟹,此外,光禄寺还特意给她熬制了解暑的酸梅汤,她每日至少喝两杯。
若不是太医院含蓄地提醒了皇帝,孕妇吃太多反倒不容易生,他就差给她变成一日五餐。
美人长了肉,浑身都跟着丰盈璀璨。
萧聿自然领略到了丰盈的好处,
被子一盖,便是夫妻二人的喁喁私语。
秦婈看着他的掌心恣意搓弄,忍不住低声道:“你轻一点啊……”
萧聿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轻点你就哼唧。”
秦婈又拿那双漂亮的眼睛瞪他,可她的热情他又不是没见识过,是嗔是怒,一眼就望到头了。
摩挲的动作沾了黏,端方君子变了模样,双眸瞬间暗了下来,男人锋锐的喉结上下滑动,秦婈立马道:“不行,我快生了……”
他轻笑着晃了晃她柔然的手腕,“菱菱,你手不是还闲着?”
嗓音低沉暗哑,语调放纵怠惰。
秦婈咬了咬下唇,也没说不,正犹豫着,他便按着她的手往下压。
他衔着她的耳垂呼吸,又急又重。
秦婈偏头去躲,“你别,你别……”
未尽之语,断在颤颤的嗓音深处。
——
一晃又过了半个月,宫里的木槿花开了。
两人和好以后,秦婈似乎变了许多,她哪怕嘴上不说,他也能瞧出来,她有些依赖他。
是他丢失许久了的依赖。
四月初的一个晚上,夏风浮动,垂柳摇曳,秦婈忽然醒来,下意识用手拍身边寻身边人,萧聿向来浅眠,稍微有动静便会醒。
他看着她的动作莫名心酸,她离开的那些年,他也不知这样寻她多少回。
他半支起身子,环住她道:“阿菱,我在。”
“我不走。”
事实证明,孕妇的情绪总是风云突变,让人猝不及防,萧聿本以为她要睡了,她忽然低声道:“可是以前你一走,回来时,满身都是兰花香。”
李苑喜欢兰花,长春宫上上下下都是兰花香。
每每萧聿从长春宫回来,再凑过来亲她,秦婈便觉得窒息,不是她故意要给他冷脸,是她真接受不了他刚幸完别人,就来亲近自己。
提起长春宫,皇帝似乎只有双手投降的份,生怕再多说一句,又扯出什么陈年旧事。
萧聿把手伸到她的脚边,直接转移话题:“阿菱,你的小腿好像有些肿了……我给你揉揉,你睡吧……”
——
四月十八,晴空万里,鸟语花香。
午后用过膳,萧韫端着酸梅汤,颠颠地走过来,放到秦婈手上。
然后又伸手摸了摸秦婈的肚子,道:“妹妹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秦婈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袁嬷嬷在一旁笑道:“娘娘若是真生了公主,日后太子还不知道会怎么疼她。”
秦婈低声道:“你说那要不是公主……”
话还没说完,萧韫就爬上榻,用小手捂住了秦婈的嘴,一字一句,认真道:“阿娘,是妹妹。”
秦婈提了提眉,她忽然觉得,论对公主的期盼,儿子比爹还吓人。
这天朝中发生两件大事,其一是大理寺卿郑百垨致仕,大理寺正式由少卿苏淮安接手。
其二是陕西山西一带出现了名为“涑河教”的邪教,先已集结了八千多男丁,萧聿在养心殿处理正文,回来的稍微晚了些。
亥时三刻,坤宁宫外传来了跪安声。
萧聿掀起帘拢进殿。
她回头看他,“回来了?”
只见那乌黑柔顺的长发垂在她身后,鬓发微拢,落在耳畔几缕青丝,衬的她愈发白皙柔美。
萧聿恍了一下神,唇角展露一丝笑意,道:“嗯,回来了。”
他行至她身边,摸了摸她还有些潮湿的头发,道:“我先去净室,你这头发还得再擦干些,便是夏天也不能……”
秦婈连忙点头,并在嘴边竖了个食指,示意他不要再说了。腻了。
萧聿轻嗤她了一声。
再回来时,秦婈已经快睡觉了,他悄然无声地躺在她身侧。
下一瞬,她额头朝他肩膀微微一靠,呼吸便匀了。
月影沉沉,更漏滴答作响。
秦婈睡的正好,小腹突然来了感觉,她到底生过一次,立马有预感这是要生了……
她深呼吸,缓了片刻,肚子开始隐隐作痛。
肚子一疼,她立马就害怕了,前世她疼了整整两日才把萧韫生下来,那股撕心裂肺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
她捂着肚子摇萧聿的手,“三郎,我要生了。”
要生了。
萧聿愣了一下,随即便是醍醐灌顶……
四月十八,子时三刻。
萧聿给她换了衣裳,将人打横抱去了暖阁。
殿门踢开,萧聿道:“来人,皇后要生了。”
盛公公打了个激灵,拍了拍腿,连忙去叫人。
太医院院正宁晟否一连上了半个月的香,用官帽盖住光秃秃的额间,朝坤宁宫走去,身家性命都抵在今夜了。
皇后有孕,坤宁宫准备了大半年,虽然是在夜里发动,但宫人丝毫不慌。
热水、稳婆、剪刀,火盆、还有催生汤,早就备齐了。
秦婈肚子疼一会儿就停了,没正式生前,萧聿一直陪着她,来来回回地重复着一句话,没事的、没事的。
显然,帝后两人对生孩子这事,后反劲了。
半个时辰后,阵痛一次比一次疼,秦婈红着眼眶,情不自禁地跟他说了一句,“我、我有些害怕……”
说是有些,但皇后的嘴唇都白了。
萧聿的脸瞬间就黑了。
五年前那股窒息的感觉重新回到了心头。
他忽然觉得,不该让她生的。
真不该让她生的。
稳婆张氏对坤宁宫的大宫女竹心道:“竹心姑娘,这热水得不停地烧,千万别断。”
竹心道:“早就安排好了,您放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