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华年,你也一直以为我是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对不对。”静嘉对着房门看了一会儿,干脆坐在了他厢房门外的台阶上,他不说话她也知道他在。
“我生在皇宫,哪里真的会是一朵风不吹雨不落的娇花?莫说我的一生不由我自己支配,我也有那种自骨子里而生的无力感,就和你一样。我见过太多不可见光的手腕,后宫又何尝比朝前安宁。我唯一幸运的便是还剩下父皇的疼爱,我仰慕裴哥哥,除了他生的好看,更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因为我倘若不能够嫁给仰慕之人,那我的终身大事也就没有办法由我自己做主了......”
静嘉说着叹了口气,淡笑道,“其实现在也依旧没办法由我自己做主,就像现在这样。什么择驸马,也不过是一场棋局罢了。”
叶华年站在那里,和她只隔着一道门。
她没再说话,可就像她知道他一样,他也知道她在。
他从来没觉得她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静嘉独自放空了一会儿,又重新站起来。叶华年看到她模糊的身影远了些,渐渐看不清。他扶着门框的手收紧,心口喧嚣着坍塌。
她所言句句在他耳畔,揭着他自己也不敢看的过往和最深的角落。
他不敢以叶氏作注,亦不敢面对她。
纵是想过无数遍她的婚礼,执她素手相伴的那个人也未敢认作自己。
她的驸马该是像兄长那样的人......
可温大人说,人之一生若不由心,稍纵即逝,最终唯留遗憾刻骨。
流光一瞬华表千年,错而过之,再无回头路。在未撞南墙行至尽途之前,只要心怀所念,有何不可。
有幸循心而前,纵然换得满身霜程,亦不悔矣。
叶华年来不及再想什么人生哲理,他满腔汹涌澎湃地打开门要追出去,刚踏出房门便迎面见静嘉举着一张椅子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呀——”
她大喊着就这么冲他撞过来,叶华年瞳孔微震,连忙侧身躲开。
静嘉没料到房门突然打开,步子停不下来,惊呼着撞过去。
她绊到门槛向前扑,叶华年眼疾手快地伸手拦住了她,将人带了回来。
椅子重重掉在了地上,静嘉被他搂回了怀里,心有余悸,怔愣地看着他。
他呼吸就在她鼻尖,她都分不清如擂的心跳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不开门,她方才便去别的房间拎了把椅子,准备把门砸开。
叶华年抱着她朗声笑起来,眸华比这太阳还耀眼。
“你还真厉害,我要是躲慢了,还不被你砸的脑袋开花?”
静嘉脑子还是懵懵的,只记得嘴巴不饶他, “那也是你活该!”
叶华年扬眉收紧手臂,静嘉一时身子离他更近,手撑在他胸膛,双颊悄悄滚烫。
“把我砸坏了,你可就真嫁不出去了。”
害羞归害羞,生气归生气,静嘉气还没完全消,依旧得理不饶人,“谁要嫁给你!”
她用力推他,“你这个混蛋!之前对我又亲又抱,和我牵扯不清,现在又躲起来不见人。我还不愿意嫁给你呢!你以为我上赶着是为了嫁给你吗,我单纯是为了骂你是个臭混蛋!”
叶华年没松开,牢牢地将她搂在怀里, “行,你骂,我又不是不会还嘴。”
静嘉瞪着他,眸子亮盈盈映着他,“你还敢还嘴!本公主骂你你只能听之任之,哪有你还嘴份唔——”
他偏头轻而易举地便‘还了嘴’,唇角还勾着笑意,轻咬厮磨她喋喋不休得理不饶人的嘴巴。
叶华年之后说的什么静嘉不记得了,她双眸湿漉漉,唇瓣粉润,像只煮熟了的螃蟹。
脑袋里只剩了‘还嘴’两个字。
她说的还嘴,才不是这个乱七八糟的意思!
*
秦书在得知文榜后便回了府。
在那之前成和公公还交给她一份食盒,说是静嘉公主交代的。
秦书回马车打开看了看,才知道是冷杯。
琉璃杯里是以果浆、蜂蜜、花瓣浇盖的冰果侑,冬季天寒,能结水成冰。一般这些冰都是留至夏暑,但静嘉很显然等不到暑天。
今年隆冬冷的不像话,定能结了许多冰,她那天就那么想着提了一句,静嘉还真去做了。
如今虽已入春,但晨夜之间还是凉意肆袭,可在这个季节吃冷杯,又偏别有滋味。
她回去就试着吃了两口,清爽入口,酸甜凉进肺腑。
秦书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手上翻着武选相对的名册。
魏淮所对的,正是苏氏苏暨。
苏家自为两派,这苏暨很有可能就是太子殿下推上来的人选。
裴郁卿缓步来时,她正好抬头问他。
“苏暨你去查了没有。”
裴大人在她对面坐下,倒了杯桌上的茶, “不用查。太子殿下办事素来坦荡,我求周全才把魏淮推在第四,第一只会是太子的人。”
秦书低头笑了笑,“有道理。”
她继续翻了翻,裴郁卿看到她手边的琉璃杯,“殿下在吃什么?”
“冷杯。”
秦书说着拿勺子舀了个樱桃吃,有些凉地轻眯了眯眼,“可好吃了。”
裴郁卿碰了碰杯身,蹙眉道,“这个时节吃什么冷杯。”
“可是真的很好吃,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常冷,想必夏天冰块可够用了。”
秦书说着又想去舀一口,却被他一巴掌拍开,“不许吃,怎的从来记不住疼?”
勺子掉落到琉璃杯里,她收回手摸了摸被他拍疼的手背,不满地顶嘴,“记什么疼,我吃个冷杯怎么了。”
“沾凉就闹肚子,还不长记性?”
裴郁卿随手端走了她的冷杯,秦书不乐意,想去抢回来,“我就吃了三口。”
她想吃,他怎么也不给。
秦书争不过他,坐回去闷气。
他方才用的力气还挺大。
她低头瞧了眼被他拍红的手背,轻轻揉了揉。
秦书恍然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她动作缓缓停住,抬眸直直看向他。
他现在为什么会知道她有沾凉就闹肚子的毛病?
裴郁卿察觉她的目光,展袖的手顿了一瞬。
他未敢抬眸看她,虽神色如常,但秦书就是能够感受到他的回避。
“裴郁卿。”
她喊他的名字,嗓音平静无温。
裴郁卿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心口便深坠而下,他还并没有做好面对她的准备。
半晌,她再唤他道,“裴大人。”
她似含笑的语气令他连抬眼看她的气力也没有。
他敛眉静默,秦书收回目光,一瞬只觉自己无比可笑。
她毫不犹豫地起身欲走,裴郁卿不知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只能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
秦书瞬间如被针毡地回身推开他,在这片刻,她眼前已是一片雾意模糊,嗓音轻颤克制,顷刻便泪痕难抑。
“裴郁卿,你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她看进他复杂破碎的眸底,亦是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你看着这样的我,与我周旋至此,到底想要什么。”
“你看到了裴大人,即便再来一次,我还是逃不开你。我如此自作轻贱,如此不堪,如此不知悔改......在自知满盘皆输的开局还是要选择你。”
“你赢的如此彻底,到底还要怎么样......”
裴郁卿似被人窒住呼吸,心脏寸寸支离。宽袖下的手掌收紧到指节泛白酸涩,除了用尽全力哑声喊她阿珩,再无半言。
秦书眼眶一阵阵热意盈漫,泪水如泉而落,无论如何也收不回去,她甚至不敢眨眼。她应该是连哭的力气也没有的,眼泪也只是不受控制地在宣泄而已。
“我分明不欠你的,裴郁卿。”
这是秦书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饮泣低声下是刻骨悲戚。
她明明有太多话压在心底欲尽倾诉,可到头来看着他,似乎说什么都不重要,说什么也没有意义。
他们相对,也唯有无言而已。
她离开时如记忆深处重叠一辙,衣袖相吻,这是他离她最近,也是远如银汉迢迢的距离。
第44章 风云无常 (二) 相当于。……
“就在这时, 我打开了门,准备追逐我的爱......”叶华年声情并茂地讲述自己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裴大人安静地坐在圈倚上, 修长的手轻捏着瓷杯边沿,半圈半圈漫不经心地转着。
他敛下的眸子目光落在空杯里, 神色淡然。
也不知是在认真听叶少爷讲话还是沉在自己的遐思里。
叶华年这才发觉自己讲的都口渴了,上卿大人也没个反应。
他喝了口茶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喊了一声, “兄长。”
裴大人未应声, 叶华年提高嗓音拍了下桌子,“裴郁卿!”
对面的男人掀目看过来,他回以明朗笑意, “兄长,你快告诉我会怎么帮我,我也好准备准备。”
裴郁卿似乎连余光都吝啬,目光只落在手上的空杯上,“你只管参加, 其他的用不着操心, 最后的驸马肯定是你。”
他说完起身,望着庭门轻叹气道, “行了, 滚吧。”
叶华年看着素来玉树琼枝的裴大人此刻无比怅然寥落的身影, 没着急滚,试探地上前问, “兄长,你是不是和嫂嫂吵架了?”
裴郁卿微抬了抬眉,默了片刻侧目瞧他一眼, “有这么明显吗。”
叶华年点点头,“就差写在脸上了。”
他淡笑了笑,开口道,“倒是没有吵架。”
叶华年了然,那想来是闹变扭了。他正欲开口安慰两句,复闻裴大人云淡风轻的嗓音,“就是快和离了。”
他如今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往常清调的声音更添了几分萧条的意味。
仿若一潭深水,便是丢块石子下去也漾不起几荡涟漪。
叶华年微哽,想说什么也忘了。
一切看上去一如往常,也只有裴大人知道,殿下这些天都不曾同他说过话。
这远比他所设想过的所有后果都要来的令人困窒,好比即便他能够一遍遍毁了她写的与君书,也无可挽回什么。
但他的心意绝不比她的决然少半分。
他们本就不该错过。
在宫中观武选,秦书也未曾和他待在一起。
他在高楼亦不能太过随意地走动,裴郁卿此处往下一层,正可以望见她的身影。
她本来一个人在那边无人处的栏边观选,后来温大人走了过去,再后来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围了过去。
一部分新贵许是为了遇见温大人,寒暄攀谈。
还有几个恐怕就不是了。
甚至见到了苏家苏暨的兄弟。
他似乎一直在寻话同殿下聊,秦书往左走两步,他也跟着去两步。
那混账还趁机撩了一下她肩后的头发。
彼时叶华年正欲给兄长续一杯茶,只是还未及倒,便眼睁睁看着裴大人左手端着的上好白瓷杯碎成了两片。
剩余的茶水自裂缝洒尽,裴郁卿低眸看了看,从容不迫地放下杯子。
“宫里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
叶华年顺着他方才的视线望去,心下明了。
默默将茶盏收了回来。
他换了个杯子被他,想想还是拿回来,换了个银杯。
场上热闹非凡,但裴大人似乎眼底只有苏家嫡兄那只手。
他低头认真看了眼自己白净好看的左手,似随口问了一句,“叶华年,你说是将手断下来再接回去往复几次来的疼,还是拿把匕首钉在墙上比较疼?”
“.........”
叶华年下意识咽下刚咬了一口的酥糕,有些艰难地想了一会儿,喝了两大口茶,目光收敛地望了一眼对面此刻对着嫂嫂笑意绽放的男人。
迟疑地回答,“应、应该是钉在墙上比较疼罢......”
“好。”
裴郁卿简单地回了一个字,叶华年隐隐觉得自己的手掌似乎开始疼了......
那苏量虽没有太过分的言行举止,但总不动声色地靠近。秦书牵着得体的笑意忍他许久,在他借口衣衫有瑕疵趁机撩她头发后,佯装被虫子吓得后退,狠狠踩了他一脚。
她算准着踩在脚尖,秦书很清晰地听到他一声咬牙闷哼。
“哎呀,苏公子,您没事吧?”秦书楚楚可怜地垂首,担忧中夹杂几分自责道,“真是抱歉......”
她软声这么道歉,对方哪里还有多余的气。
“没、没事......”苏量稳着声音牵强地笑了笑,他的脚指头又疼又麻,似乎没了知觉。
都这样了,这人竟还贼心不死,想方设法地要在她这里占便宜。
苏量看着她身前的一双素手,放低声音道, “殿下,微臣可以帮您看看手相,臣观殿下眉眼多情动人,一生情路似乎并不那么单一......”
秦书忍住将鞋底拍在他脸上的冲动,手往袖子里藏了些,轻捏了捏拳头,客气道,“苏公子会的倒是挺多,不过本宫不信神佛,更不信命相。”
“信不信是一回事,不过是和祈福拜佛一样,图个讲究而已。”
他说着就要来牵她的手,秦书从不知道原来‘微臣’两个字也可以被说的这般令人恶寒生怨。
她一直觉得这两个字无论是看还是言,都温润谦谦,平白令人心生柔意。
温庭之自称如是,裴郁卿自称亦如是。
苏量手还未碰到她袖子,温大人恰如其分地抬袖而来,施礼道,“苏公子,许久不见。”
“温大人。”苏量立刻回礼,温庭之朝他施礼,他哪里能够但得住,便是父伯也要恭敬地回他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