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脑袋乱糟糟的,想不清楚什么。
只从陆长风这里,弄清楚了当年梅、裴、陆三氏之间的关系,那是一些连秦大人也不清楚的往事。
裴郁卿的字和陆长风的字,都是由梅伯伯亲取。当年陆氏一门忠良遭灭门横祸,梅大人便辞了官,再也未居庙堂,未理朝政。
他将陆氏后人抚养成人,未改他的姓。
后裴、叶两世族先后遭劫,奸佞当朝,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夜路也总得有人去走。
谁也未料天生上卿,一步步走来,该杀该报,皆桩桩件件地完成。
秦书回去对着陆长风归还的婚书看了许久。
又拿出自己手上的那份,认认真真看了两遍,最后心烦意乱地丢开。
他分明还有事情没解释清楚。
第46章 得而总复失 (一) 一切都不晚。……
裴郁卿在书房合上折子, 余光扫过桌上那封信,随手拿了本书压上。
他正想着她会不会来找他,下一刻秦书便已经自门外抬步而来。
未等他隐生欣喜, 她已将两纸婚书放在他眼前,敲了敲右边那封道, “为何陆大人说,这才是他的亲笔婚书。”
他低眸沉了须臾, 开口道, “给殿下的婚书, 是我写的。”
“为什么。”秦书看着他,眉梢皆淡地笑了笑,“有何区别?你既要利用这婚约, 何必自己写一份?难不成是陆大人不愿意给你?”
他如此多此一举,又是为什么。
裴郁卿没料到陆长风会把真的婚书再交还给她,他袖下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始终没敢抬眼看着她说。
只能低声道,“婚书是假的, 婚词是真的。”
裴郁卿从来不敢向她言说自己的情意有多珍贵, 他的真心自始至终都附着在那些朝政手腕下,没办法干干净净地给她。
这是一场将自己也算进去的棋局, 从步步陷她开始, 他便也是满盘皆输的命理。
这一纸婚书, 算是藏在许多虚情假意下,他最干净的真心。
「今夕何夕, 邂逅子兮。吾卿娇娇,未及画眉。此间辰星千移百转,待其华桃夭灼灼, 玉帛戋戋,迎粲而归庭。此情不移,不问别离。」
未及画眉的纳兰令珩,是他心底幻像。
他一笔一划写下这誓词时,恍惚觉得自己真与她天生命途相连。眼前也似乎真站着一个咬手指的娃娃,在来日会亭亭玉立,迎她凤冠霞帔。
秦书心口漫涩,只觉他们当真是半辈子的孽债。
“裴郁卿......”
“殿下。”他抬眼凝望她眸底,“在微臣记起一切之前,对殿下说的话也都是真的。低眉称臣是真,甘之如饴亦是真。可见无论往复轮回几载,我都会沦为殿下裙下臣。想要殿下承诺的是我,起云台是我,‘银汉卿卿入望遥‘是我,为殿下薄暮画眉也是我......”
他这一次再不留任何余地要将身心捧给她看,他要将丢失的肆意坦荡拾回来。
万劫不复撞毁南墙,也要去修改破碎命途。
“阿珩,一切都不晚,只要你愿意看,我就可以证明如见青山死生契阔,并非是空话。”
裴郁卿眸底沉下暗色,心念化成了执迷不悟。
秦书垂眼不迎他的视线,离开前只淡声平静道,“裴大人,你我之间那些纠缠不清无结无果的情意,让它随之覆灭便罢,何苦一条路走到黑。”
她哪里还有多余的情再同他浪费。
*
随着叶华年的出现,魏其小侯爷成功被挤下榜出了局。
武选干脆都不参加了,免得被人打的落花流水,丢了脸面。
他今儿是特地来看叶华年的,苏暨此人虽接触不多,但绝非善类,他总觉得叶华年恐怕要吃亏。
“魏其兄今日怎的也来观选?出局了还好意思来?”
宋承搭了搭他的肩,被他嫌弃地推开,“滚你大爷,老子叫魏淮。”
他桀骜不驯地蔑了宋承一眼,“本公子可不是被踢出局,我那是自己不想争了。叶华年喜欢静嘉小公主,我自然不能同他相争,朋友妻不可欺懂吗。”
“我看是小侯爷是怕武艺不如人丢了魏其候的脸面吧。”
“我看你是忘了那天怎么挨揍的了吧?”
“那也是叶华年揍的我,有你什么事儿。”
和宋承这王八蛋说不了几句话魏淮就来气,他不耐烦地拿手肘推了他一把,“就你长嘴了?“
他本来也就是奉命行事,是占着榜压退旁人的噱头罢了,叶华年脑筋转过弯儿来了,他也就不必再参加这个破选了。
何况以他的身手,还真不敢继续参加武选。
这些日子秦书看下来,苏暨的身手实力有目共睹。叶华年若真跟他交起手来,胜负确实不好断言。
静嘉不能亲自观战,在宫里一刻也歇不住。
西宫庭,四方楼台倚立,俯瞰即可观正中间台上景况。
她鬼鬼祟祟摸去了楼阁天台,此楼正是陛下所在的观望处。
环楼相连的台道拐角处的浮雕柱子可以整个挡住她的身子,静嘉躲在柱子后边试着探出脑袋悄悄观察了一番,她躲在这里应该没有人会发现。
秦书随一众卿臣站在陛下龙椅之后,裴郁卿在她左侧。
他们两个人并肩站着,距离不远不近。裴郁卿低头看了看,移了半步,同她衣袖相碰。
台上,叶华年一直处于下风。
苏暨招式胜在稳而狠,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被他缠上便容易落败半承,形成完全被动的防守。
但叶华年很聪明,以守反制住了他,苏暨一路压退他至台侧,眼看便要落下高台。
他回首间抬腿抵住了台柱,阻止了对方推过来的力量。岂料腿弯一瞬酸疼,他顿时失了力,叶华年眼神骤然微凌,好在及时反身借力回了高台中间,才没被苏暨推下去。
他那片刻的失误很难被人察觉,秦书视线一直在他身上,当下便偏头看向裴郁卿,压着声音道,“有人在帮苏暨。”
他不可置否,只道,“殿下放心。”
他这么说,秦书没来由地真放下心来。
想来他是有对策的。
她重新去看台上状况,叶华年也发觉有人暗中使诈,目色更沉。
好在是赤手空拳,否则意外恐怕就更不简单了。
势均力敌之下,更胜一筹的便是意志。
叶华年唇角残留血色,苏暨也好不到哪里去。
文帝眯着眸子看那叶家少爷,玉扳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茶杯,若有所思。
静嘉躲在拐角观望许久,见叶华年伤痕累累,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冲出去喊停。
可她喊停了,他就白挨打了。
她若不是小公主,他就不必遭这些罪了。
静嘉捂着眼睛躲在后边拿脑袋一下一下轻轻撞浮雕柱子,默默祈祷叶华年快赢。
这之后再朝台上去的暗器,都被一一挡了回来。
卢尧只能及时罢手,否则定要暴露。
叶华年没了后顾之忧,身形稳健游龙。
最终以苏暨跌下高台惨败而终。
楼台上不知是谁带起了欢呼之声,魏淮跳起来,险些掀翻了茶桌,“叶华年你大爷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方才紧张地扇子都快被折断了。
秦书闻耳畔四处呼声,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安稳。她低头笑,如释重负。
一时间,裴郁卿眼底也只剩她明眸笑靥。
叶华年未及下台,静嘉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毫无顾忌地跳到他身上抱住他。
他虽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但受的伤也不轻,叶华年险些没接住她,闷沉出声,“小祖宗,你是想要撞死我?”
“我还以为你要输了......”
静嘉仿佛随时都快要哭出来,叶华年抱好她笑着说,“输了多丢脸,没命也不能丢脸。”
“那你中途有没有想反悔,要故意输给别人......”
“想过。”
他说话还是这么不中听。
静嘉吸了吸鼻子心口不一地搂住他,“那真是可惜,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大庭广众搂搂抱抱,陛下气的挥袖拍桌,“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们两个给朕分开!”
尚未成婚,成何体统。
叶华年终归是不让人失望的,看他们两个走到这一步,秦书恍惚间颇有不实之感。
一切都像是梦境幻像。
裴郁卿跟在她身侧,便是不说话,也觉心满意足。千帆过尽,能够再这般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已然是奢念。
上卿府的马车停在宫门外,裴郁卿看着她提裙上车,刹那间,暗夜中冷光乍现。
他心口微悬,将她一把揽过,避开了那支射过来的冷箭。
秦书整个人被他抱起来,眼前晃过一片灯辉,随即便后背靠上车身,被他护在怀里。
裴郁卿看了眼车架上的短箭,箭下钉着一张字条。
他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手臂,慢慢松开她。
秦书心底微乱,上前摘下了短箭,展开字条看了看。
上面只有两个字:苏氏。
她看向裴郁卿,见他神色如常,“看来夏司列是想好了。”
秦书将字条攥在掌心,有些意外道,“你不打算保苏家?”
“苏家势力并不单一,太子殿下敢除苏家也是认准了这一点,他并不会折损什么。”裴郁卿看着她道,“苏氏好比长宁朝的陆氏,内患蚕食,门楣不纯,废之不见得是坏事。”
“保苏大人不难,但不治根本。太子殿下既要拿苏氏开刀,那不如干脆令这件事情彻底一些。”
秦书了然,他这是将计就计,反要将苏家彻底推倒。
她本想提醒他寒毒之事,但转念想如今他早已经什么都知道,哪里还用得着她提醒什么。
秦书正要重新提裙上马车,裴郁卿蓦然抬手牵住了她的袖子,她低头看了一眼,抬眸望向他。
“殿下可知......再过不久是什么日子?”
他婉转地旁敲侧击,秦书闻言想了想,似乎经他提及她才恍然想起,“是陛下寿辰。”
“裴大人不提本宫还真忘了,看来要早些开始准备了。”
她说完弯腰进了马车,裴郁卿欲言又止几回,作罢。
他原本只是想提醒她,女儿节要到了而已。
第47章 得而总复失 (二) 阿珩,别怕。……
常言春捂秋冻, 春寒料峭易伤风,稍不注意便能凉出个好歹来。
薄云卷花香,晨露缀瓣蕊, 别枝也不禁打个寒俏。
裴郁卿许是绒毯睡久了,着了凉。
原本秦书没发觉他有何异常, 他还陪她出了趟门。直到见他在坐在书房撑着额角阖目,像是睡着了。
他看折子从未有睡着的时候。
秦书走过去看了看他, “裴大人。”
他似低声应了, 她听不真切。只能见他鸦羽长睫轻颤了颤, 眉间微蹙,仍未睁眼。
她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裴郁卿。”
秦书这会儿才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试探着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温度灼人。
她微微怔然,想叫醒他,“裴郁卿。”
他费力睁开眼,只觉头晕目眩, 混沌地让人无力, 裴郁卿看着她道,“我没事。”
“都烧成这样了, 哪里会没事。”秦书伸手扶他起来, “你去床上躺着。”
好在裴郁卿还有意识, 否则他这般身形,她哪里挪的动他。
秦书就近将他扶到书房的床榻上歇息, 待他躺下才恍然察觉被褥都被他搬去卧房了。她出门回房将被子搬回来,盖在他身上。
请太医看过之后,令崇一照着方子去煎药。
他躺下后意识混然, 因为身子温度高,盖不住被子,秦书盖了三床被褥在他身上,坐在床沿压着被角。
将药给他喂下去之后,他便开始出了汗。
她拿沾了水的帕巾时不时替他擦拭薄汗,此间外头无阳,唯风过不止,穿过树叶,带起簌响。
她起身要将帕巾清洗一遍,手腕却忽然被他拽住。宽袖下,他手掌温度炙热传开,秦书试着挣了挣,没能令他松开。
他似乎昏睡地很不安稳,唇间还有低声呢喃。
秦书走不开,只能坐回去。她微微俯身靠近他,侧耳认真分辨他在说什么。
“阿珩......不疼......我在...别怕......”
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不成话不成句。
可她一瞬便觉心口钝钝地疼,手腕过高的温度仿若烙在她心上。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那夜冬雪纷纷扬扬,千军破城,她死在他怀里。
在沉入冰冷无垠的黑暗渊底的最后一刻,她耳畔隔着空洞荒芜遥遥传来的,是他泣血哑声。
刀锋没入心口,他一遍遍的‘不疼’,是连自己残碎心脏也无法弥补的万念俱灰。
秦书眼底漫雾,凝泪自落。她抬手轻易抹去,却成了溃败的边防。
*
裴郁卿一觉昏睡到深夜,在万籁俱静的夜下方才转醒。
他醒时只见天已大暗,烛光笼罩下,秦书手支着脑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瞌睡。
因她手被他牵着,走不了。
暖色烛影勾着她柔软的睡颜,连呼吸都缓着幽香。翩睫遮下一道弧,躺春娇也。
裴郁卿侧过身看了她许久,指腹轻轻摩挲在她玉腕微脉,清晰地感受着令人心安的跳动。
秦书没撑住手时,终于坠了个空醒来。
她下意识偏头望床榻,半朦的眸子直直撞进他眼里。
裴郁卿只觉这一刻能过万年。
“热水有备着,你发了一夜的汗,洗了再睡。”
她醒了几分,随口道。
秦书收回手,裴郁卿掌心落空,眼见她转身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