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脆生生的回答。
惠和他那个从小就不靠谱的人渣父亲不同,是个听话又可爱的好孩子,第一天的晚上小孩本来怀抱着最后一丝还未彻底毁灭的对父亲的期待,眼巴巴的打算和甚尔一起睡觉,结果男人坐在床沿边上居高临下盯了他一分多钟,盯得自己亲儿子后颈发凉隐隐发抖,然后露出一个牙齿雪白的灿烂笑容。
……然后他伸出手,把伏黑惠拎了起来。
年幼的伏黑惠惊恐发现发现亲爹的打算,那可不是要老老实实照顾小孩儿的态度,这家伙摆明了是趁妹妹不注意把这只突如其来闯入自己领地的外来幼崽扔出去——不要说是做个好爹伏黑甚尔甚至没打算做个人,小孩被拎起来的时候强忍泪水一脸不愿认输的倔强表情,隔着朦胧泪眼和冷酷无情的亲爹对视几秒,然后就愤怒无比的按下了姑姑以防万一挂在他颈子上的军用通讯器。
伏黑甚尔:“……”
事后伏黑甚尔反省自己大概是过分低估了白鸿的执着程度,距离伏黑惠按下通讯器前后一分钟不到,他房间的大门就被暴力推开,小孩眼泪汪汪抬起头,瞧见他的姑姑换了相对宽松的长袍立在门口,连眼上白绸也没来得及蒙上,浓黑长发披垂肩头,一双幽蓝魔眼在月光之下流光溢彩艳如妖灵,没了绸布的遮掩,眸中怒火便显得格外生动。
伏黑甚尔单手拎着自己儿子被白鸿这么一盯丝毫不敢乱动,只能任由白鸿三两步冲过来劈手把侄子抢回怀里。
他张张嘴还未来得及开口,后脑就被暴怒的妹妹狠狠拍了一巴掌,声音清亮回声悠长,男人嘶着冷气捂住脑袋,不可思议的盯着转头开始柔声细语哄着侄子的白鸿……还有那个趴在她肩膀上不声不响地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小孩。
“惠从今天开始和我一起睡。”
白鸿看也没看亲哥一眼,头也不回的如此决定。
这孩子极度缺乏安全感。
交给这个态度过于随便的亲爹的话,迟早会被他玩死的。
从未养过孩子的白鸿,兢兢业业承担起抚养幼崽的重任。
而后证明,即使是白鸿也多少有些轻视抚养孩子的难度,也过分低估了孩子需要的安全感和对“母亲”本能的依赖。
继承了伏黑甚尔血脉的孩子无师自通理解了父亲的领地概念,划分的范围同样精准到了个人——姑姑之外的人是不需要的,名为父亲的男人是敌对的对象,小孩的世界构成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来到横滨后种田为她安排了僻静安全的住处,日常所需皆有异能特务科的相关负责人员亲自挑选采买,而考虑到她如今的情况,大多数的工作都是通过视频通话之类的方式讨论,然后当场下达指令来完成的。
小孩子需要的安全感若是转化为实质的话,那需要的量是很恐怖的,一个正常的孩子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和关注才能正常长大,而惠从出生开始就作为一个撑在术式的道具被送来送去,从未得到属于孩子的爱和关怀。
空虚感被无限累积,在无法理解幸福之前即使是无止境的孤独也不觉问题。
但一旦尝到了被溺爱的滋味,便也就跟着一同理解了恐惧的定义。
不想再回到那样的日子里。
绝对不要离开姑姑的身边。
小孩子的占有欲沉默又纯粹,而惠的爆发则更加沉默。
偶尔白鸿会因为工作至深夜不得不找人去帮忙照顾自己的侄子,通常这种情况之下,小孩就会无视其他人,乖巧又固执地抱着玩具站在门口,安静等待姑姑的出现。
而在这期间如果白鸿不开门或者不理他,这孩子会在门口安安静静站上一整夜,像是只乖巧又忠诚的温顺幼犬,怀抱着一般人无法理解的恐怖执着,等待着他唯一期待的回应。
折腾了几次后还是白鸿先一步选择了妥协,她不擅长管教却颇为擅长溺爱,再加上也不愿意把自己教训属下的那一套拿来对付自家小孩,索性就在不打扰工作的前提下尽量满足惠的要求。
往后的日常里,来找白鸿讨论工作的工作人员往往能看到她的座位旁边放着一堆积木和其他的小孩子玩具,若是惠没有去玩或者看书的话,小孩通常会挂在白鸿的身上,要么是坐在她怀里把玩姑姑的头发或者手掌,或者是安安静静地偎在她怀里乖乖睡觉。
对与和白鸿联系的这些人来说,少将大人的侄子除了有些过分粘人之外并没有什么讨厌的地方,寻常孩子让人生厌的尖叫哭闹和其他任性行为全都没有出现过,作为一个孩子来说他有些乖巧过头,但是因为始终没有给少将本人造成困扰,所以大多数人都选择默契无视了这孩子的存在。
——伏黑甚尔是第一个看出来问题的。
说是父子的血脉联系也好,说是属于同类的隐秘共感也好,他在所有人没有察觉的地方,和自己的儿子达成了一个小小的共识。
“在外面只有你们两个的时候,不要叫姑姑,叫妈妈。”
男孩抬起黑沉沉的眼,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神是带着敌意的。
“会给姑姑造成困扰的。”
“还不明白吗,惠?”
伏黑甚尔冲着自己儿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姑姑’代表着可能不曾属于任何人,而‘妈妈’则代表着她至少曾经属于某个人。”
男人循循善诱。
“随意叫姑姑的话,说不定会有人下意识觉得她还是单身过来搭讪的……你也不希望她被其他人抢走吧?”
血缘联系的父子关系如何并不重要。
但是有一个人对他们两个来说都非常重要。
——非要有一个血脉相连不可分割的亲密对象的话,有一个就够了。
男孩摆弄玩具的动作微微一顿。
成年人耐心等待着,不过一会,他听见自己儿子的回应。
“好。”
第42章 再会
在横滨的生活, 意料之外的很安静。
平和,安宁,不要说是想象中的吵扰, 就连寻常的口角她也没听过一次。
白鸿隐约觉得, 她所在的环境实在是有些安静过头了。
——最明显的正常,就是这里的不正常。
若是对比异能特务科留下的资料,那么白鸿生活的地方本该是个处于战后混乱期、充斥着暴、乱和血腥味的灰色地带, 即使种田给她安排的地方是考虑了许多影响的安全地带, 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竟然没有听过一点争斗响动,未免也太不对襟。
白鸿不愿意怀疑自己的部下, 不代表她不会怀疑。
“种田, 解释一下,别以为我看不见就什么也不知道。”
电话对面的声音满是无奈的苦恼:“不, 我也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个问题……非常抱歉,但是这的确是个意外, 大人。”
——您住处附近所有可能产生威胁的对象, 哪怕是最低级的小混混……都被您的兄长杀死了。
面对长官的疑问,种田山头火如此回答。
“……是么。”
放下电话的时候, 白鸿沉默了很久。
又是甚尔。
“姑姑?”
她在桌子旁边安静太久, 伏黑惠有些疑惑的拽了拽她的衣袖。
“啊,惠。”
白鸿笑笑, 低头摸了摸小孩的头顶。
她一向不太在意伏黑甚尔的去向,那家伙平时的确不总是在这里呆着,往往是一回头的功夫就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但总归能保证每天都会回来, 至于伏黑甚尔究竟是难耐寂寞去找了女人还是什么, 白鸿自认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 只要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扯到自己侄子面前来,伏黑甚尔要做什么她都不管。
这应当是她第一次主动询问伏黑甚尔去了哪里。
“你爸爸呢?”
“不知道。”
小孩先是下意识摇摇头,又察觉到姑姑看不到立刻补上了一句,“我平时也看不到他。”
“啊,这样。”
白鸿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她忽然扬起嘴角,在伏黑惠面前蹲了下来。“惠来了这里后还没出去过吧,要不要和姑姑出去走走?”
“姑姑要出去吗?”小孩忧心忡忡伸手摸了摸白鸿眼上蒙着的白绸,有种超脱年龄的成熟感。“我不出去玩也没关系的,我在这儿陪着姑姑就够了。”
“那就当陪我出去吧。”白鸿笑笑,语气温和。“还是说惠不想出去?不想出去也没关系,那你自己待在家没关系吗?”
伏黑惠飞快抓住了她的手,立刻改口:“那我也要出去,我和姑姑在一起。”
白鸿想了想同意了。
“跟我出去的话不要乱跑哦。”她摸了摸小侄子的脸颊,放轻了声音:“因为姑姑看不到,如果惠跑到了我感觉不到的地方会很麻烦。”
感觉到惠用力点头后,她这才让小孩去换了适合出门的衣服。
至于白鸿本人,则在思考几秒后选择换上了和过往风格截然不同的浅色长裙,套了件宽松舒适的外套,柔顺长发披垂背后,她身形本就纤细,骨肉单薄肤色苍白,若是刻意收敛周身气场的话白鸿的容貌本就是稍显瘦弱又有些精致过分的类型,再加上之前种田为她留下的实木手杖,整个人便瞧着温良无害,瞧不出半分威胁。
漂亮却盲眼的年轻女性,这样的一对走在街上本就惹眼,再加上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对比她过往风格,这一套出去的话是很适合骗人上当的打扮。
伏黑惠手脚飞快地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套,禅院家的生活锻炼出不合年纪的超强自理能力,节省了白鸿的不少时间。
小孩雀跃无比的抓着姑姑的手跟她一起离开了现在的家,再如何故作老成听话懂事,现在的伏黑惠终归也不过是个从未见过外面世界的孩子。
他压着内心激动,在白鸿身边转着圈小跑着,左瞧瞧又看看,明明目光已经快黏在路边商店的橱窗上,却还在保证自己的姑姑随时随地都在自己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这孩子被锻炼出习惯照顾人的性格,伏黑惠始终理所当然地觉得,姑姑的眼睛看不到,所以需要自己的照顾。
白鸿隐隐察觉到小孩儿的踟蹰,跟着停下了脚步。
“惠看到了什么?”
她凭着感觉转过头去,笑着问道。
几乎贴在橱窗上的小男孩眼睛亮晶晶的转过头来,一秒的思考不到就放弃了从未见过的新鲜东西转身抓住了姑姑伸过来的手,兴致勃勃的用小孩子的单薄词汇努力和她形容自己见到的东西。
白鸿也不着急,笑眯眯的站在原地等小孩自己个不停,听见他语速渐缓声音也有点变哑,便跟着温声问道:“惠是渴了嘛?”
小孩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有点。”
白鸿心算了一下,距离出来到现在也有快一个小时的时间了,街上气息复杂,这么漫无目的的走下去怕是惠的身体会先受不了,于是也没再继续走下去,而是让惠看看附近的店铺:“先休息一会吧,你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能坐下来喝东西的地方?”
“……唔,”伏黑惠不敢远跑,只隐约看见了个像是画着冰淇淋的店铺牌子,他转过头来抓住了白鸿的手,仰着脑袋一脸期待的瞧着她:“那里有一家店,我带妈妈过去吧。”
白鸿:“……?”
妈妈?
因为看不到无从观察别人的反应,所以自从魔眼暴走取代了正常视力后,白鸿平日里会更加注重控制自己的情绪起伏不被别人察觉到,即使突然听到这种称呼她只不过迟钝了一瞬,随即语气平静地问道:“……你爸爸让你这么叫的?”
“嗯。”原本伏黑惠还在迟疑在是否要真的执行这个约定,但是出来走了一圈,盯着姑姑看的人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这极大地激起了伏黑惠对外界陌生人的警惕心和抵触心理,于是小孩再也没有任何迟疑,毫不犹豫地叫出了那个称呼。
“……不能叫吗?”男孩的声音里失落的情绪过于明显,白鸿心一软,还是叹了口气退了一步:“你爸爸在的时候不可以这么叫。”
伏黑惠用力点头。
这个自然。
如果只有两个人的话,伏黑惠会觉得叫妈妈没有问题,因为这种场合的“妈妈”毫无疑问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但是如果那个男人也在的话,他宁可和那男人相看两生厌也不想他和姑姑贴得太近。
小孩抓着姑姑的手,他步子不快,尽自己可能的照顾着白鸿的眼睛,一边走一边很仔细的观察着地面路况,连一颗小石子也会踢开,碰到台阶和拐角的地方也会在一边认真提醒,引得过往路人纷纷侧目,对着过分懂事的孩子留下些羡慕惊叹的评价。
但是果然还是因为妈妈的眼睛才会那么懂事吧……
真可惜呀,明明是那么年轻漂亮的样子……
眼睛不好的话,将来也很麻烦了吧?
已经废掉了吧?毕竟还带着孩子,一般也不会有人想要个拖油瓶的。
……
人们轻描淡写的怜悯廉价又简单,轻飘飘掠过耳侧,引起伏黑惠细微的不满。
姑姑才不是废物。
男孩张张嘴想要辩驳,但很快一只纤细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男孩头顶,压住了他心口所有翻滚的怒气。
“别在意,惠。”白鸿温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是——”
男孩抿平嘴唇,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怒气,他用力瞪着那些乱说话的家伙,又转身扑在了姑姑的身上,语调略显委屈:“……他们说你!”
“小惠。”
白鸿换了更加亲昵柔软的称呼,声音里也跟着多了些不容置疑的温柔强硬:“不是还说要带我去店里?”
“……不想去了。”
惠低声道,抓紧了姑姑的裙摆。
“……这附近有好多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