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还姓禅院的那些年里,与其说是受到了庇护和恩惠,不如说是被诅咒着长大的孩子才更合适些。
十八岁那年恩断义绝,谁也没料到日后还会有什么交集。
正因如此,白鸿这一次的拜访可以说是出乎禅院家的预料。
——也可以说,来者不善。
禅院直毘人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一身少将军装眼蒙白绸的白鸿,价值五亿的咒具被她随随便便立在身侧,正单手撑腮笑得漫不经心,军警立在她身旁两侧,无声叠成两侧幽深暗影,周身凛然杀气比常年与诅咒为伍的咒术师们相比更胜一筹。
老家主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客客气气对她扯起嘴角,笑容不入眼底。
这小丫头从这院子里离开的时候才多大?
又在五条家呆了多久?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离开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吧。
……不到十年的时间坐到这个位置,这个恐怖的速度甚至不能说是小看了她。
禅院直毘人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之前完完全全就是把一只怪物当做了家猫在养啊。
“我不想多浪费时间,就长话短说吧。”
年轻的少将低头转动着手指上的暗月戒指,轻描淡写的开口道:“禅院甚尔之前卖给你们的那孩子在哪里,我只要他。”
“——你以为你是谁,又是在和谁说话!?”
白鸿话音未落,立刻有那年轻气盛的咒术师怒声开口:“不过是从咒术界狼狈逃走毫无咒力的废物而已——”
在一瞬躁响后,愤怒的声音淹没在一阵骨肉撞击的闷响和拉开枪栓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本坐姿略显懒散的禅院直毘人瞬间直起身子,神情肃重地盯着那被数名军警瞬间制住压着后颈狠狠掼在地上的年轻后辈。
那是个术式相当不错的年轻人,正因如此也算是被族内仔细培养长大的,性子略显骄狂也曾听过禅院甚尔和他妹妹的事情,出于咒术师家族的傲慢,对与毫无咒力的那兄妹俩持着的一向是轻蔑态度。
可此时他随口一句话,立刻引来黑洞洞的枪口抵在他的脸颊旁侧,执枪者的手指已然按在了扳机的位置。
禅院直毘人目光沉沉,已然敛去了最后的假笑。
“……您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们吗?”
“您可能弄错了一件事,家主大人。这不是威胁,这是怜悯。”
白鸿笑眯眯的,瞧她那副悠然姿态,任何人也看不出她身上存有哪怕半分杀意。
“我之前有个不留活口的习惯,而这些人不大凑巧正好也都是我曾经手下带过的兵,多多少少染了我当年的坏毛病,所以您能理解吗?——若是在我原来的地方,单凭他这一句话,这孩子就没有资格再活着看我一眼。”
她微微倾身,语气仍然温温柔柔的,不见恼怒急切。
“我也不是来和您商量的,明白吗?”
禅院直毘人有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您来者不善,这在下倒是看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嘴里已经换了敬语,这对与眼高于顶的御三家家主来说已经是相当程度的让步,可那边被压得面色青紫的年轻术师仍然没有要被松开的打算,眼看着这资质不错的年轻后辈就要被生生扼死,禅院直毘人的脸色终于有些不大好看:“年轻人不懂事不小心犯了错误,您又何必和个小辈动气?”
白鸿歪了歪头,轻轻一抬手。
训练有素的军警们沉默着迅速松了手立刻重新站回他们原本的位置,室内只回荡着那年轻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咳嗽声,虽然仍是目光怨怒难掩狠毒戾气,却也学会了如何乖乖闭嘴。
被军警们高大身影掩在中央的白鸿沉默一瞬,忽然开口。
“再敢那么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
年轻的咒术师不知她是如何察觉到自己的眼神,却是被瞬间漫上后颈的杀气惊得反射性背后一冷,下意识低了头不敢再看。
“……”
禅院直毘人闭了闭眼,做了个深呼吸。
“把那小子交给你可以。”
虽然目前很大概率能证明甚尔的儿子继承了禅院家疯魔渴求了多少年的术式,但是现在这尊杀神压在这里,即使是禅院直毘人也没胆子在这儿违逆她的意思。
“……只是当年我可是花了十个亿才从甚尔手里买走了那小子,您总不能就这么直接把他带走吧。”
十个亿?
白鸿面无表情。
很好,那两个特级咒具的钱哪里来的破案了。
她面色不显不悦,又紧跟着察觉到禅院直毘人心有不甘的眼神,只是很叹了口气。
“哎呀呀……您怎么就还不明白呢?”
种田山头火亲自端着一摞文件立在白鸿旁边,禅院直毘人有些不解的看着这眼神冷漠的中年男人,耳畔忽然响起白鸿的声音。
“禅院家主,您也是知道的,日本非正常死亡和失踪死亡人数平均每年超过一万,而身为咒术界御三家家主的您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面的细节——”
禅院直毘人听到这儿,直觉觉得哪里不对。
而白鸿微抬下巴,接过种田递来的文件随意翻了翻,嘴角渐深。
“禅院直毘人先生,您涉嫌谋杀罪一百三十二件、协同谋杀三百七十一件、恐吓罪诈骗罪等共计五百二十二件——请问您是准备现在领罪还是听完禅院家其他人的报数再说?”
禅院直毘人再难忍耐,怒而拍案而起!
死人也好、恐吓也好、那都是咒术师处理诅咒时难以避免的问题!
即使是最强的咒术师也无法保证每一次任务都能保证被拯救的对象安稳活下来,他们已经足够努力,为了保证咒术界的秘密不被一般人知道造成社会动荡,即使是稍显粗暴的手段也在所难免!
“这是咒术界自己的问题,你凭什么判罪!?”
“哎呀,咒术界御三家的家主这么天真的吗?”
白鸿轻笑着开口,语气愉快至极。
“——先不说我们是不是真的没资格,就算咒术界的确有本事用你们的规矩解释这些,但是您难道没听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吗。”
年轻的少将坦然无视着禅院家主铁青的脸色,手中游云轻点地面,惬意开口:
“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您是现在乖乖把那孩子交给我,还是等我踏平了禅院家把那孩子带走——”
“这两个选择,您自己挑一个吧。”
第40章 伏黑惠
很多年后的伏黑惠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姑姑的时候,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戏剧性画面。
彼时他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却也可以凭借孩子的本能感受到身边人不曾掩饰的轻蔑恶意。
——你姓伏黑,不姓禅院。
你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无关才能, 无关品行, 在这种封闭又自我的大家族内,这足以成为自己被排挤的唯一理由。
小孩子懵懵懂懂,看似对身边事情一无所知实际却有着本能的通透感,只是他的身边过于空旷,却也没有对象可以让他去问,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讨厌我?
为什么都这么讨厌我了,还要留着我在这里?
他无法理解, 然后又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不需要去理解——说是出于孩子的自我保护本能也好,还是他生来就拥有的寡淡的自我认知也好;总而言之,这孩子先一步学会了放弃对自己的期待,换取平稳的日常生活。
只要不够重视自己, 那么就不会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所以别人提起他的时候不在意, 别人告诉他有人来接他的时候也没有多上心,小孩子孤身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居室里,连一个适合这年纪孩子的玩具也没有, 两手空空目光平淡,有种超脱年纪的冷静。
纤长人影立在门口, 缓缓拉开了单薄纸门。
区别于禅院家常见的传统和服, 眼前这人身着笔挺利落的雪白军装,贴合小腿线条的黑色军靴大大方方踩在光可鉴人的木质走廊上,禅院家的其他人又惊又怒的看着她, 却又不敢阻止。
她脸上蒙着一条雪白的绸带遮住了眼睛瞧不清楚模样, 伏黑惠抬起头看着她, 态度淡定地一点也不像是个三四岁的小孩子。
“……你就是伏黑惠?”
来人语气温和,她在原地蹲了下来,与坐在地上的小孩子维持着一个平视的高度。
“我是你姑姑。”
“……姑姑是什么?”
男孩开口,清脆的童音里还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疑惑。
对方耐心解释着:“姑姑就是你爸爸的妹妹,也是你血缘关系上的亲人。”
男孩从善如流的接受了这个设定,继续问道:“那姑姑认识我妈妈嘛?”
“抱歉呐,”白鸿有点歉意的笑笑:“我没见过你妈妈。”
男孩抿了抿嘴唇,再怎么故作成熟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多少还是难掩失落。
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就随便取了这个名字、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迄今为止从未被人提起的母亲……
我是被爸爸妈妈抛弃的孩子吗?
“……那,”伏黑惠盯着白鸿,微有些踟蹰,“姑姑来找我做什么?”
白鸿对他伸出手,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姑姑来带你回家。”
男孩看着她,好一会才期期艾艾的将手搭在了她的手上,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是姑姑?”
“……不是妈妈?”
她几乎符合他对妈妈这个角色所有的想象。
温柔,强大,美丽,这个人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就值得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形容。
——最重要的,她只为自己而来。
“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妈妈。”白鸿温声回答,收拢手指握住了男孩幼小的手掌。“但你身上流淌着和我一样的血,所以你也是我的孩子。”
是姑姑,不是母亲。
但是对于尚且无法分辨其中区别、从未感受过父母之爱的脆弱幼童来说,即使不曾称呼母亲,她也已经与“母亲”这个角色的概念无异。
——姑姑是不一样的。
被拥入陌生而温暖的怀抱的小男孩,很快就认识到了这件事。
而在男孩日后接触到自己的真正生父之后,更是毫不犹豫地将“尊重父亲”这个概念从自己的脑子里彻底剥离了出去——反正那个名叫伏黑甚尔的男人没有任何值得尊敬的地方。但现在的伏黑惠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种何等不靠谱的奇妙生物,一颗小小的心脏砰砰跳着,满心满眼都是对亲缘长辈的好奇和本能的孺慕之情。
这个人出现,然后伸出手,带自己离开。
对与孩子来说高不可攀不容忤逆的禅院家在她面前甚至没有被允许开口的权力,没有想象中的纠缠不舍分离不清,他就那么直接地离开了那从不被允许离开的房间,站在了阳光之下。
……就这么简单吗?
男孩有些不可思议的想着,目光下意识追逐着姑姑的背影。
“惠是想自己走吗?”
她耐心问道。
小孩用力点头,不愿意让她失望,还有些炫耀的展示心理。
他速度很快,比同龄人走得都快。
结果小孩没走几步就被身材高挑步伐轻快的白鸿拉开了距离。
惠有些慌张,小跑几步想要追上去,却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噗通一声造成了不低的响动,白鸿停步回头,向着趴在地上的小孩走过来。
……这样子一定很狼狈,很难看。
会被姑姑讨厌吗?
男孩着急的抬起头想要起身,却对上了重新在自己面前俯下身的白鸿。
“姑姑……?”
“倒是我犯了错误,忘了你还是个孩子。”
她声音温和,伸手勾着男孩腿弯把他抱起来小心护在怀里,她那件华丽尊贵的军服外套成了男孩的临时外衣,白鸿特意扯出一块挡住了男孩的面容,阻住了旁人情绪各异的探究视线。
躲在这个怀里,一整天都在被迫练习规矩的男孩甚至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深沉倦意。
“困了?”
男孩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小小声的回答。
“……嗯。”
但是如果姑姑不希望自己睡着的话,他会努力的。
白鸿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脑袋。
“那就睡吧,姑姑在这儿呢。”
憎恶的目光也好,恶毒的诅咒也好,被捂住耳朵挡住眼睛的男孩逃进了从未想象过的庇护之地。
——离开那个冷漠安静到令人窒息、仿若泥沼一般难以挣扎的地方,对与白鸿来说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很温柔,很温暖,很安全。
一直到离开禅院家,他自始至终没有听见旁人的一句闲言。
***
她进去的时候,军警和禅院家的其他人就在门口等着。
白鸿之前以“不能吓到孩子”作为理由不允许任何人跟她一起,一群人在门口眼巴巴的等,见他们的少将大人孤身一人进去院子里,出来的时候便抱了个软乎乎的小孩子。
所有人:……???
少将大人!?
您在干什么啊少将大人!!!
那孩子对一群人目眦欲裂的惊恐表情全然不觉,大约三四岁年纪的小男孩乖巧地过分,此时被仔细裹在军服外套里面乖乖缩在在姑姑怀里,瞧着平稳起伏的身体弧度可以判断出这孩子已经几乎快要睡着,而年轻的少将小姐一手搂着孩子的腿弯一手护住他的后脑让他趴在自己怀里,动作自然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