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的语气相当之自然,不知为何,她这等无辜且坦然的表情就像针尖扎进谢未笙的皮肉里,猛烈且尖锐的疼痛之后,变成了绵长且持续的隐痛。
他张了张口,有一瞬间很痛恨之前做下这个决定的自己,萤原本是一块晶莹无暇的宝玉,全天下的女人都可以娇软着声音卖乖讨好,但她不可以。
她不可以变成这样,她也不该变成这样。
“他还……教了你什么?”他此时脸色阴沉,明明知道罪魁祸首是自己,但就是忍不住迁怒于人,怒火滔天,不断蔓延。
“左相大人吗?他教了我很多。”
谢未笙心里猛地一颤。
“他教了我下棋,还教了我茶艺,还请了老师教了我弹琴。”宋萤萤谈起他的时候,眸光温和,表情带着愉悦。
谢未笙微微松了口气后,又被更深更莫名的情绪包裹,“是吗?看你的模样,跟他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好像还过得挺愉快?”
宋萤萤点了点头,“是挺开心的。”
谢未笙的心情便更阴暗了几分,他沉默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之前的话题,“我说的不是这些事情,我是说,你们还做过什么……类似刚才你对我做的事?”
“这个嘛?”宋萤萤回忆了片刻,上前两步,抱住他的腰埋进他的怀里,“还有这样。”
片刻后,她直起身,又揽住他的手臂,偏头靠上他的肩膀,“还有这样。”
然后低下头,很郑重地十指交叉握住了他的手,“还有这样。”
“他还会陪我一起看星星,一起赏花,偶尔跟我说说朝堂上的事情……”她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陷进了回忆里。
这一刻,谢未笙那些持续已久的恐慌瞬间翻涌起来,让他迅速出口打断了她,“够了,你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剑,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有产生灵智的那一天,现在因为左相的一点小恩小惠,你难道就想背主了吗?”
他此时的样子有些失控,宋萤萤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回答道:“可是,我只是在按照你说的做啊。”
仿佛瞬间来到冰天雪地,谢未笙冷静了下来,他浑身冰凉,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冷静得过分。
“你不要不开心好不好,是我完成得太慢了,我会尽快让左相把名单也交出来的。我能感觉得到,他现在已经很喜欢我了,我越否认他就越以为你当真下毒控制了我,他会愿意用名单交换我性命的。”宋萤萤很平静地说,语气温和得像在哄他。
她脑海里的任务进度颤动了一下,往前跳了百分之十。
百分之四十二了。
她望着谢未笙此时的眼睛,似乎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现在是什么样的感受呢,大概是心爱的物件被亲手送了出去,然后看着别人使的时候,却突然后悔的心情吧。
“你不必再回左相府了,这次的任务算你完成了,之后的事我来跟左相谈。”
宋萤萤微微一愣,故作疑惑,“为什么?”
“名单我自己慢慢查也能查出来,总之,你立刻回府,其余那些事,也不用你管了。”他语气冷淡,宋萤萤若真是不知世事的剑灵,估计会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招得主人厌恶。
但她倒是真没想到,谢未笙就这样放弃了目标,她在他身边也呆了有一阵,知道他一直在查这几年的科举舞弊案,她也明白,左相之类的人,可能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就像他之前辩解的,认为花钱买下官位的人未必治理不好百姓,这些人也的确暂时没有捅出什么篓子。
但宋萤萤当然能理解为何谢未笙一直抓住此事不放。一个朝廷,若是连选官制度都出了问题,就会慢慢地从骨子里开始腐烂,长此以往,必有灾祸。
她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想放弃,事情都已经做了一半了,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又来了,这个蠢剑灵又来了,她名义上说奉他为主,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但从来不听话,总是喜欢违背他的意愿自作主张,“若我坚持如此呢,你要惹我生气?”
宋萤萤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仍然还是摇了摇头,“爷放弃了舞弊名单,是不是代表我在你心中,比这些名单还要更重要?”她说这句话并不是想得到谢未笙的回答,所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明白的,你是舍不得我了,我很高兴,可是……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我保证会很快,我会马上结束这一切,回到爷的身边。”她双手抱住他,满足地在他身上蹭了蹭,深深嗅了一口他的味道,“还有,白天吓了你一跳,谢谢你没有怀疑我,陪我演了下去。爷一定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所以,别担心。”
说完这句话,宋萤萤终于放开了他,微笑着对他摆了摆手,“我该回去了,再见。”
谢未笙下意识上前半步,手刚往上划过一半,眼前便已没了身影。他的动作顿在那里,停留了片刻,才又缩回了手。
不得不说,刚才萤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把他扒得浑身赤.裸,她看透了他的幼稚和任性,了解他隐藏之下的担心,她可以笑着给他承诺,他却只能无言以对。
他大概这辈子,都说不出像是“在我心里你比这些名单更重要”之类的话。他也不愿意相信这一点,甚至在此时,谢未笙还在心中为自己辩解,他不过觉得萤留在他身边,能帮他做更多的事罢了。她不染凡世尘埃,若是被左相那等油嘴滑舌的人完全哄骗了去,自己才是所亏甚大。
如今及时止损,自然是比那名单要重要得多。
他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心情瞬间低落阴沉下去。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萤便比之前更有人气儿了一点,刚才她笑了很多次,她甚至知道了什么是喜欢,能判断出他的心情,学会了许多无比自然的亲密举动。
而让他怒火中烧、烦躁欲裂的是,这些变化,是左相带给她的,是他带她了解人间情爱,教会她下棋弹琴。
谢未笙不愿意承认的是,从白天左相因为萤的坦白直接把兵器配方送给他的那一刻起,他的愤怒和醋意就已经开始滔天震地。
宋萤萤刚刚回到左相府,就发现任务进度又往前跳了一点。她笑着挑了挑眉,收拾好休息了。
在和谢未笙见过面过的第三天,宋萤萤用过晚膳,在园子里散步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过去,她浑身冰冷,明明还有微弱的呼吸,府里的大夫却根本摸不着脉搏,硬说这脉象是亡人才有的脉象,断言她命不久矣。
左相勃然大怒,亲自去宫里请御医,不顾宫里的规矩冲进太医院拉着院首便走。
消息传到太后的耳朵里,她这才知道那个她恨到骨子里,害得她颜面尽失、直至今日都还发不成髻只能闭门不出的女人居然还活着,竟然还成了左相府上的人。
“这贱人真是好手段,迷得谢未笙那个阉人为她犯上作乱不说,现在就连哀家的侄子也为她不顾规矩了,放肆,他们一个个的,还把皇帝和哀家放在眼里吗?”她摔了一通杯盏器具,咬牙切齿到,“又是命不久矣?这女人一次次的,还就怎么都死不成了?婉清,你去宫门口把人拦下来,就说哀家头疾又犯了,召院首回来赶紧替哀家把脉。”
她知道左相那副脾性,轻而易举就能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实在是她娘家没什么人才,她才选中了他,把他一个小小的旁系抬到左相的位子上。
他喜好美人已久,要是只好好把人藏在府里,禀告到她面前好好卖乖讨饶一番,她也许还能忍住那口气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经她应允便进宫带走院首,如此轻蔑皇权,她如何能轻易放过。
于是,左相带着御医刚到宫门口,侍卫们就将他们拦了下来。
进了宫墙车马便不能通行,太医院院首一把年纪,被他扯着跑了一路,此时气喘吁吁,差点没背过气去。
婉清也跑了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到,用手帕擦了一下满头的大汗,顺了口气,才开口不紧不慢地转达了太后的口谕。
谁知左相此时却早已失去理智,他一把抽出侍卫手里的剑,眼睛通红,直直指着他们,“让开,太后头疾已成沉疴之症,并非一定需要院首诊脉,臣府里的确有人性命垂危,明天必定将院首送回,到时自会去太后殿前请罪。”
婉清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侍卫眼皮微跳,“左相大人,您这是想要造反不成?”
“让开!”
“左相大人若真如此,便别怪兄弟们得罪了。”
话虽如此,侍卫们围了一圈,却没人真的上前捉拿。左相毕竟也算能在朝堂上与九千岁分庭抗礼,平日里看着像不着调,手段却也不比九千岁仁慈多少,又是太后的娘家侄子。他们此时得罪了左相,到时太后消了气,还不是他们这些底下人遭罪。
僵持片刻,左相快要没了耐性,抓着院首就准备往外冲,侍卫们没办法,只能直接关了城门,远远与他对峙。
正在此时,一道略带讥讽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左相大人这是演什么戏码呢,倒是让人好瞧热闹。”
左相回过头,谢未笙迎着旁晚的余晖笑脸盈盈地走了过来,“这还未到时辰,宫门怎么就关了?”
婉清脸色一凛,忙上前解释一番。
“那太后总没有口谕,叫我也不得出宫吧?”他慢步朝宫门方向走去,经过左相的时候,低声在他耳边道,“左相别担心,您府里美人的病也许用不着劳烦院首亲自前去,说不准我拿到了某份名单之后,她自然而然便好了。”
第31章 31 左相越是轻易妥协,他越觉得自己……
“果然是你对她做了手脚。”左相对他怒目而视, 却还要勉强自己压低声音。
谢未笙轻轻笑了笑,“左相如此,倒真是让我意外得很, 没想到你骨子里还挺深情。我倒觉得不过是一个女人, 死了也就死了,不值得左相坏了与太后的关系。”
“自然比不过九千岁, 请九千岁稍等片刻,在下还有要事想同九千岁商议。”他叫住谢未笙, 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是冷静了下来, 把手里的剑递还给一旁的侍卫, 又对院首郑重抱拳行礼,以示歉意, 随后才朝婉清道,“既然太后犯了头疾,那就快带院首前去诊断医治吧。请婉清姐姐替我禀告太后, 之前事发匆忙,是臣乱了方寸, 坏了宫里的规矩, 太后既然犯了头疾, 臣贸然前去请罪怕惹得太后更加生气, 待太后痊愈, 定去殿前请罪。”
婉清也算舒了口气, “毕竟是在宫中, 还请左相大人谨言慎行才是。”
“一定铭记在心。”
这出闹剧总算结束,左相随着谢未笙一同走出宫门,刚刚离开众人的视线, 他立刻变了脸色,抓住谢未笙的手臂威逼道:“把解药交出来,不然你得不到名单不说,我一定会同你鱼死网破。”
谢未笙在心里骂他愚蠢,一个简简单单的美人计便叫他方寸大乱,甚至连他准备的诸多后手都还来不及施展,实在是让人没意思得很,这样的人,怎能担当旭国丞相重任。
但左相越是轻易妥协,他越是暗自觉得他愚蠢,就越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卑劣的参照面,用自己的“虚情假意”把别人的“真心真意”衬托得明明白白。
非常令人不爽,是甚至希望他不要就这样被自己轻飘飘几句话威胁,最好拒绝把名单给他的不爽。
见谢未笙成竹在胸、并不言语,挣扎之意在左相眼中一闪而过,片刻后,他迅速下定了决心,“好,我可以把名单给你。”
谢未笙微微蹙眉。
“你现在就随我回府,只要萤萤醒过来,我立马把名单给你。”
“我怎么知道左相不会食言?”
“那你还想怎么样?”
谢未笙挣脱开他的手,抚了抚自己被弄皱的衣袖,“先给我部分名单,我确认过之后,再给你解药。”
“不行。”左相断然拒绝,“萤萤等不了那么久。”
谢未笙被他一遍又一遍的“萤萤”叫出了火气,“现在你没有和我商量的余地。”
他瞥了一眼左相脸上的神色,“你没必要这副忧心忡忡、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不是告诉过你她不是凡人、体质特殊吗?她没那么容易死的。”
话虽如此,左相却仍然片刻都不愿意等,他直接跟随谢未笙去了他府上,亲自在书房默出了一部分名单,“我给你两天的时间,去核实它的真假,两天后,我要看见萤萤毫发无损地醒过来。要不然,我会让九千岁知道,我之前的那些警告可不是妄言。”
谢未笙眯了眯眼,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细致地对折后收进了自己怀里,“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威胁我,奉劝左相一句,有软肋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还是别太嚣张得好。”
……
谢未笙叫人去核实名单了,萤之前跟他说事情会很快解决,却没想到比他想象的还要快。
“十七。”
不知道藏身于何处的暗卫瞬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去左相府,看看萤的情况到底如何。”这次她突然昏迷,并未与他提前传信,左相发疯直接去太医院掳人的时候,谢未笙恰巧在宫中,收到消息得知萤昏迷不醒,下意识觉得这应当是她顺势按他先前的说法演出来的苦肉计,于是配合着继续演了下去。
“您是需要我……”
谢未笙沉默片刻,又突然摆了摆手,“算了,没事,你下去吧。”
左相府里也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完整的名单既然很快就能到手,还是不要多生事端,让左相产生怀疑才是。
谢未笙嘴上说自己最讨厌别人威胁,给自己手下人的期限,却比左相给的两天还要短。
并未意外,名单核实无误。
他亲自去了左相府,自是变了副态度,好声好气地同左相致谢,“左相大义,倒是我太过狭隘,实在令人羞愧。但我想左相也明白,你我纵使理念不合,却都是为了旭国……”
“你不必啰嗦这么多,你我的帐日后再算,既然你确定了名单真假,还不快把解药交出来。”